住在那小旅馆实在不是个办法,每天虽只三毛六分钱,四个月来欠下的钱很像个大数目了。欠账太多了,非常怕见内老板,每天又必得同她在一桌吃饭。她说的话我可以装作不懂,可是仍然留在心上,挪移不开。桃源方面差事既没有结果,那么,不想个办法,我难道就做旅馆的伙计吗?恰好那时有一只押运军服的帆船,正预备上行,押运人就是我哥哥一个老朋友,我也同他在一堆吃过喝过。一个做小学教员的亲戚,答应替我向店中办个交涉,欠账暂时不说,将来发财再看。在桃源的那个表弟,恰好也正想回返本队,因此三人就一同坐了这小船上驶。我的行李既只是一个用面粉口袋改作的小小包袱,所以上船时实在洒脱方便。
船上装满了崭新的棉布军服,把军服摊开,就躺到那上面去,听押船上行的曾姓朋友,说过去生活中种种故事,我们一直在船上过了四十天。
这曾姓朋友读书不多,办事却十分在行,军人风味的勇敢、爽直,正如一般镇筸人的通性,因此说到任何故事时,也一例能使人神往意移。他那时年纪不会过二十五岁,却已经赏玩了四十名左右的年轻黄花女。他说到这点经验时,从不显出一分自负的神气,他说这是他的命运,是机缘的凑巧。从他口中说出的每个女子,皆仿佛各有一份不同的个性,他却只用几句最得体、最风趣的言语描出。我到后来写过许多小说,描写到某种不为人所齿及的年轻女子的轮廓,不至于失去她当然的点线,说得对,说得准确,就多数得力于这个朋友的叙述。一切粗俗的话语,在一个直爽的人口中说来,却常常是妩媚的。这朋友最爱说的就是粗野话,在我作品中,关于丰富的俗语与双关比譬言语的应用,从他口中学来的也不少。[3]
我临动身时有一块七毛钱,那豪放不羁的表弟却有二十块钱。但七百里航程还只走过八分之一时,我们所有的钱却已完全花光了。把钱花光后我们依然有说有笑,各人躺在温暖软和的棉军服上面,说粗野的故事,喝寒冷的北风,让船儿慢慢拉去,到应吃饭时,便用极厉害的辣椒在火中烧焦蘸盐下饭。
船只因为得随同一批有兵队护送的货船同时上行,一百来只大小不等的货船,每天皆同时拔锚,同时抛锚,景象十分动人。但辰河滩水既太多,行程也就慢得极可以。任何一只船出事都得加以援助,一出事就得停顿半天。天气又冷,河水业已下落,每到上滩,河槽容船处都十分窄,船夫在这样天气下,还时时刻刻得下水拉纤,故每天即或毫无阻碍,也只能走三十里。送船兵士到了晚上有一部分人得上岸去放哨,大白天则全部上岸跟着船行,所以也十分劳苦。这些兵士经过上司的命令,送一次船一个钱也不能要,就只领下每天二毛二分钱的开差费,但人人却十分高兴,一遇船上出事时,就去帮助船夫,做他们应做的事情。
我们为了减轻小船的重量,也常常上岸走去,不管如何风雪,如何冷,在河滩上跟着船夫的脚迹走去。遇他们下水,我们便从河岸高山上绕着走去。
常德到辰州四百四十里,我们一行便走了十八天,抵岸那天恰恰是正月一日。船傍城下时已黄昏,三人空手上岸,走到市街去看了一阵春联。从一个屠户铺子经过,我正为他们说及四年前见到这退伍兵士屠户同人殴打,如《水浒》上的镇关西,谁也不是他的对手。恰恰这时节,我们前面一点儿就抛下了一个大爆竹,訇的一声,吓了我们一跳。那时各处虽有爆竹的响声,但曾姓朋友却以为这个来得古怪。看看前面不远又有人走过来,就拖我们稍稍走过了屠户门前几步,停顿了一下。那两个商人走过身时,只见那屠户家楼口小门里,很迅速地又抛了一个爆竹下来,又是訇的一声,那两个商人望望,仿佛知道这件事,赶快走开了。那曾姓朋友说:“这狗杂种故意吓人,让我们去拜年吧。”还来不及阻止,他就到那边拍门去了。一面拍门一面和气异常地说:“老板,老板,拜年,拜年!”一会儿有个人来开门,把门开时,曾姓朋友一望,就知道这人是镇关西,便同他把手拱拱,冷不防在那高个子眼鼻之间就是结结实实一拳。那家伙大约多喝了杯酒,一拳打去就倒到烛光辉煌的门里去了。只听到哼哼乱骂,但一时却爬不起来。听到有人在楼上问什么什么,那曾姓朋友便说:“狗**的,把爆竹往我头上丢来,你认错了人!老子打了你,有什么话说,到中南门河边送军服船上来找我,我名曾祖宗。”一面说,一面便取出一个名片向门里抛去,拉着我们两人的膀子,哈哈大笑迈步走了。
我们以为那个镇关西会赶来的,因此各人随手还拾了些石头,预备来一场恶斗,谁知身后并无人赶来。上船后,还以为当时虽不赶来,过不久定有人在泥滩上喊曾芹轩,叫他上岸比武。这朋友腹部临时还缚了一个软牛皮大抱肚,选了一块很合手的湿柴,表弟同我却各人拿了好些石块,预备这屠户来说理。也许一拳打去那家伙已把鼻子打塌了,也许听到寻事的声音是镇筸人,知道不大好惹,且自己先输了理,因此不敢来第二次讨亏吃了,我们竟白等了一个上半夜。这个年也就在这类可笑情形中过了。第二天一早,船又离开辰州河岸,开进辰河支流的北河了。
从辰州上行,我们依然沿途耽搁,走了十四天,在离目的地七十里的一个滩上,轮到我们的船遇险了。船触大石后断了缆,右半舷业已全碎,五分钟后就满了水,恰好船只装的是军服,一时不会沉没,我们便随了这破船,急水中漂浮了约三里。那时船上除了我们三人,就只一个拦头工人、一个舵手。水既湍急,任何方法不能使船安全泊岸。然而天保佑,到后居然傍近浅处了。慢慢地十几个拉纤的船夫赶来了,兵士赶来了,大家什么话也不说,只互相对望干笑。于是我们便爬到岸边高崖上去,让船中人把搁在浅处的碎船篷板拆下,在河滩上做起一个临时棚子,预备过夜。其余船只因为两天后可以到地,就不再等我们,全部开走了。本地虽无土匪,却担心荒山中有野兽,船夫们烧了两大堆火,我们便在那个河滩上听了一夜滩声,过了一个元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