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州[2](1 / 1)

沈从文自传 沈从文 1864 字 8天前

离开了家中的亲人,向什么地方去,到那地方去又做些什么,将来有些什么希望,我一点儿也不知道。我还只是十四岁稍多点儿一个孩子,这份年龄似乎还不许可我注意到与家人分离的痛苦,我又那么欢喜看一切新奇东西,听一切新奇声响,且那么渴慕自由,所以初初离开本乡家中人时,深觉得无量快乐。

可是一上路,却有点儿忧愁了。同时上路的约三百人,我没有一个熟人。我身体既那么小,背上的包袱却似乎比本身还大。到处是陌生面孔,我不知道日里同谁吃饭,且不知道晚上同谁睡觉。听说当天得走六十里路,才可到有大河通船舶的地方,再坐船向下行。这么一段长路照我过去经验说来,还不知道是不是走得到。家中人担心我会受寒,在包袱中放了过多的衣服,想不到我还没享受这些衣服的好处以前,先就被这些衣服累坏了。

尤其使我害怕的,便是那些坐在轿子里的几个女孩子,和骑在白马上的几个长官。这些人我全认得他们,这时他们已仿佛不再认识我。由于身份的自觉,当无意中他们轿马同我走近时,我实在又害怕又羞怯。为了逃避这些人的注意,我就同几个差弁模样的年轻人,跟在一伙脚夫后面走去。后来一个脚夫看我背上包袱太大了,人可又太小了一点儿,便许可我把包袱搭到他较轻的一头去。我同时又与一个中年差遣谈了话,原来这人是我叔叔一个同学。既有了熟人,又双手洒脱地走空路,亳不疲倦地,黄昏以前我们便到了一个名叫高村的大江边了。

一排篷船泊定在水边,大约有二十余只,其中一只较大的还悬了一面红绸帅字旗。各个船头上全是兵士,各人都在寻觅着指定的船。那差遣已同我离开了,我便一个人背了那个大包袱,怯怯地站到岸上,随后向一只船旁冲去,轻轻地问:“有地方吗?大爷。”那些人总说:“满了,你自己看,全满了!你是第几队的?”我自己就不知道自己应分在第几队,也不知道去问谁。有些没有兵士的船看来仿佛较空的,他们要我过去问问,又总因为船头上站得有穿长衣的秘书参谋,他们的神气我实在害怕,不敢冒险过去问问。

天气看看渐渐地夜了下来,有些人已经在船头烧火煮饭,有些人已蹲着吃饭,我却坐在岸边一块大石上发呆发愁,想不出什么解除困难的办法。那时阔阔的江面,已布满了薄雾,有野鹜鸂鶒之类接翅在水面向对河飞去,天边剩余一抹深紫。见到这些新奇光景,小小心中升起一分无言的哀戚。自己便不自然地微笑着,揉着为长途折磨坏了的两只脚。我明白,生命开始进入一个崭新世界。

一会儿又看见那个差遣,差遣也看到我了。

“啊,你这个人,怎么不上船呀?”

“船上全满了,没有地方可上去。”

“船上全满了,你说!你那么拳头大的小孩子,放大方点儿,什么地方不可以**进去。来,来,我的小老弟,这里有的是空地方!”

我见了熟人高兴极了。听他一说,我就跟了他到那只船上去,原来这还是一只空船!不过这船舱里舱板也没有,上面铺的只是一些稀稀的竹格子,船摇动时就听到舱底积水汤汤地流动,到夜里怎么睡觉?正想同那差遣说我们再去找找看,是不是别的地方当真还可照他用的那个粗俚字言**进去,一群留在后边一点儿本军担荷篷帐的夫子赶来了。我们担心一走开,回头再找寻这样一个船舱也不容易,因此就同这些夫子挤得紧紧的住下来。到吃饭时,有人各船上来喊叫。因为取饭,我却碰到了一个军械处的熟人,我于是换了一个船,到军械船上住下。吃过饭,一会儿便异常舒服地睡熟了。

船上所见无一事不使我觉得新奇。二十四只大船有时衔尾下滩,有时疏散散漂浮到那平潭里。两岸时时刻刻在一种变化中,把小小的村落,广大的竹林,黑色的悬崖,一一收入眼底。预备吃饭时,长潭中各把船只任意溜去,那分从容、那分愉快处,实在使我感动。摇橹时满江浮**着歌声。我就看这些听这些,把家中人暂时完全忘掉了。四天以后,我们的船只编成一长排,停泊在辰州城下中南门的河岸专用码头边。

又过了两天,我们已驻扎在总爷巷一个旧参将衙门里,一份新的日子便开始了。

墙壁各处是膏药,地下各处是瓦片同乱草,草中留下成堆黑色的干粪便,这就是我第一次进衙门的印象。于是轮到了我们来着手扫除了。做这件事的共计二十人,我便是其中一个。大家各在一种异常快乐的情形下,手脚并用整整工作了一个日子,居然全部弄清爽了。庶务处又送来了草荐同木板,因此在地面垫上了砖头,把木板子铺上去,摊开了新草荐,一百个人便一同躺到这两列草荐上,十分高兴把第一个夜晚打发走了。

到地后,各人应当有各人的事。做补充兵的,只需要大清早起来操跑步。操完跑步就单人教练,把手肘向后抱着,独自在一块地面上,把两只脚依口令起落,学慢步走。下午无事可做,便躺在草荐上唱《大将南征》的军歌。每个人皆结实单纯,年纪大的约二十二岁,年纪小的只十三岁,睡硬板子的床,吃粗粝陈久的米饭,却在一种沉默中活下来。我从本城技术班学来的那份军事知识很有好处,使我为日不多就做了班长。

直到现在我还不明白为什么当时有些兵士不能随便外出,有些人又可自由出入。照我想来,大概是城里人可以外出,乡下人可以外出却不敢外出。

我记得我的出门是不受任何限制的,但每早上操过跑步时,总得听苗人吴姓连长演说:“我们军人,原是卫国保民。初到这来客军极多,一切要顾脸面。外出时节制服应当整齐,扣子扣齐,腰带弄紧,裹腿缠好。胡来乱为的,要打屁股。”说到这里时,于是复大声说:“听到了么?”大家便说:“听到了。”既然答应全已听到,叫一声“解散”,就散开了。当时因犯事被按在石地上打板子的,就只有营中伙夫。兵士却因为从小地方开来,十分怕事,谁也不敢犯罪,不作兴挨打。

我很满意那个街上,一上街触目都十分新奇。我最欢喜的是河街,那里使人惊心动魄的是有无数小铺子,卖船缆,硬木琢成的活车,小鱼篓,小刀,火镰,烟嘴,满地都是有趣味的物件。我每次总去蹲到那里看一个半天,同个绅士守在古董旁边一样恋恋不舍。

城门洞里有一个卖汤圆的,常常有兵士坐在那卖汤圆人的长凳上,把热热的汤圆向嘴上送去。间或有一个本营官佐过身,得照规矩行礼时,便一面赶忙放下那个土花碗,把手举起,站起身来含含糊糊地喊“敬礼”。那军官见到这种情形,有时也总忍不住微笑。这件事碰到最多的还是我,我每天总得在那里吃一回汤圆,或坐下来看各种各样过往行路人!

我又常常同那团长看马的张姓马夫,牵马到朝阳门外大坪里去放马,把长长的缰绳另一端那个檀木钉,钉固在草坪上,尽马各处走去,我们就躺到草地上晒太阳,说说各人所见过的大蛇大鱼。又或走近教会中学的城边去,爬上城墙,看看那些中学生打球。又或过有树林处去,各自选定一株光皮梧桐,用草揉软做成一个圈套,挂在脚上,各人爬到高处桠枝上坐坐,故意把树摇**一阵。

营里有三个小号兵同我十分熟悉,每天他们必到城墙上去吹号,还过城外河坝去吹号,我便跟他们去玩。有时我们还爬到各处墙头上去吹号,我不会吹号却能打鼓。

我们的功课固定不变的,就只是每天早上的跑步。跑步的用处是在追人还是在逃亡,谁也不很分明。照例起床号吹过不久就吹点名号,一点完名跟着下操坪,到操场里就只是跑步。完事后,大家一窝蜂向厨房跑去,那时节豆芽菜一定已在大锅中沸了许久,大甑笼里的糙米饭也快好了。

我们每天吃的总是豆芽菜汤同糙米饭,每到星期那天,就吃一次肉,各人名下有一块肥猪肉,分量四两,是从豆芽汤中煮熟后再捞出的。

到后我们把枪领来了。一律是汉阳厂“小口紧”五响枪。

除了跑步无事可做,大家就只好在太阳下擦枪,用一根细绳子缚上一些涂油布条,从枪膛穿过,绳子两端各缚定在廊柱上,于是把枪一往一来地拖动。那时候的枪名有下列数种:单响、九子、五子。单响分广式、猪槽两种;五响分小口紧、双筒、单筒、拉筒、盖板五种。也有说“日本春田”“德国盖板”的,但不通俗;兵士只知道这种名称,填写枪械表时,也照这样写上。

我们既编入支队司令的卫队,除了司令官有时出门拜客,选派二十、三十护卫外,无其他服务机会。某一次保护这生有连鬓胡子一字不识行伍出身的司令官过某处祝寿,我得过五毛钱的奖赏。

那时节辰州地方组织了一个湘西联合政府,全名为靖国联军第一军政府,驻扎了三个不同部队。军人首脑其一为军政长凤凰人田应诏,其一为民政长芷江人张学济,另外一个却是客军黔军旅长后来回黔做了省长的卢焘。与之对抗的是驻兵常德身充旅长的冯玉祥。这一边军队既不向下取攻势,那一边也不向上取攻势,各人就只保持原有地盘,等待其他机会。两方面主要经济收入都靠的是鸦片烟税。

单是湘西一隅,除客军一混成旅外,集中约十万人。我们部队是游击第一支队,属于靖国联军第二军,归张学济管辖。全辰州地方约五千户,各部分兵士大致就有两万。当时军队虽十分庞杂,各军联合组织得有宪兵稽察处,所以还不至于互相战争。不过当时发行钞票过多,每天兑现时必有二三小孩同妇人被践踏死去。每天给领军米,各地方部队为争夺先后,互相殴打伤人,在那时也极平常。

一次军事会议的结果,上游各县重新做了一度分配,划定若干防区,军队除必须一部分沿河驻扎防卫下游侵袭外,其余照指定各县城驻防清乡。由于特殊原因,第一支队派定了开过那总司令官的家乡芷江去清乡剿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