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亥革命的一课(1 / 1)

沈从文自传 沈从文 1978 字 8天前

有一天,我那表哥又从乡下来了,见了他我非常快乐。我问他那些水车,那些碾坊,又问他许多我在乡下所熟习的东西。可是我不明白,这次他竟不大理我,不大同我亲热。他只成天出去买白带子,自己买了许多不算,还托我四叔买了许多。家中搁下两担白带子,还说不大够用。他同我爸爸又商量了很多事情,我虽听到却不很懂是什么意思。其中一件便是把三弟同大哥派阿伢当天送进苗乡去,把我大姐、二姐送过表哥乡下那个能容万人避难的齐梁洞去。爸爸即刻就遵照表哥的计划办去,母亲当时似乎也承认这么办较安全方便。在一种迅速处置下,四人当天离开家中同表哥上了路。表哥去时挑了一担白带子,同来另一个陌生人也挑了一担,我疑心他想开一个铺子,才用得着这样多带子。

当表哥一行人众动身时,爸爸问表哥明夜来不来,那一个就回答说:“不来,怎么成事?我的事还多得很!”

我知道表哥的许多事中,一定有一件事是为我带那只花公鸡,那是他早先答应过我的。因此就插口说:“你来,可别忘记答应我那个东西!”

当我两个姐姐一个哥哥一个弟弟同那苗妇人躲进苗乡时,我爸爸问我:“你怎么样?跟阿伢迸苗乡去,还是跟我在城里?”

“什么地方热闹些?”

“不要这样问,我明白你的意思,你要在城里看热闹,就留下来莫过苗乡吧。”

听说同我爸爸留在城里,我真欢喜。我记得分分明明,第二天晚上,叔父红着脸在灯光下磨刀的情形,真十分有趣。我一时走过仓库边看叔父磨刀,一时又走到书房去看我爸爸擦枪。家中人既走了不少,忽然显得空阔许多,我平时似乎胆量很小,到这天也不知道害怕了。我不明白行将发生什么事情,但却知道有一件很重要的新事快要发生。我满屋各处走去,又傍近爸爸听他们说话。他们每个人脸色都不同往常安详,每人说话都结结巴巴。我家中有两支广式猎枪,几个人一面检查枪支,一面又常常互相来一个莫名其妙的微笑,我也就跟着他们微笑。

我看到他们在日光下做事,又看到他们在灯光下商量。那长身叔父一会儿跑出门去,一会儿又跑回来悄悄地说一阵。我装作不注意的神气,算计到他出门的次数,这一天他一共出门九次,到最后一次出门时,我跟他身后走出到屋廊下,我说:“四叔,怎么的,你们是不是预备杀仗?”

“咄,你这小东西,还不去睡!回头要猫儿吃你。赶快睡去!”

于是我便被一个丫头拖到上边屋里去,把头伏到母亲腿上,一会儿就睡着了。

这一夜中城里城外发生的事我全不清楚。等到我照常醒来时,只见全家早已起身,各个人皆脸儿白白的,在那里悄悄地说些什么。大家问我昨夜听到什么没有,我只是摇头。我家中似乎少了几个人,数了一下,几个叔叔全不见了,男的只我爸爸一个人,坐在正屋他那专用的太师椅上,低下头来一句话不说。我记起了杀仗的事情,我问他:“爸爸、爸爸,你究竟杀过仗了没有?”

“小东西,莫乱说,夜来我们杀败了!全军人马覆灭,死了上千人!”

正说着,高个儿叔父从外面回来了,满头是汗,结结巴巴地说:衙门从城边已经抬回了四百一十个人头,一大串耳朵,七架云梯,一些刀,一些别的东西。对河还杀得更多,烧了七处房子,现在还不许人上城去看。

“不,我想看看。”

于是我就在道尹衙门口平地上看到了一大堆肮脏血污的人头,还有衙门口鹿角上、辕门上,也无处不是人头。从城边取回的几架云梯,全用新毛竹做成(就是把这新从山中砍来的竹子,横横地贯了许多木棍),云梯木棍上也悬挂许多人头。看到这些东西我实在稀奇,我不明白为什么要杀那么多人。我不明白这些人因什么事就被把头割下。我随后又发现了那一串耳朵,那么一串东西,一生真再也不容易见到过的古怪东西!叔父问我:“小东西,你怕不怕?”我说:“不怕。”我原先已听了多少杀仗的故事,总说是“人头如山,血流成河”,看戏时也总说是“千军万马分个胜败”,却除了从戏台上间或演秦琼哭头时可看到一个木人头放在朱红盘子里托着舞来舞去,此外就不曾看到过一次真的杀仗砍下什么人头。现在却有那么一大堆血淋淋的从人颈脖上砍下的东西。我并不怕,可不明白为什么这些人就让兵士砍他们,有点儿疑心,以为这一定有了错误。

为什么他们被砍?砍他们的人又为什么?心中许多疑问,回到家中时问爸爸,爸爸只说这是“造反打了败仗”,也不能给我一个满意的答复。我当时以为爸爸那么伟大的人,天上地下知道不知多少事,居然也不明白这件事,倒真觉得奇怪。到现在我才明白这事永远在世界上不缺少,可是谁也不能够给小孩子一个最得体的回答。

这革命原是城中绅士早已知道,用来对付镇筚镇和辰沅永靖兵备道两个衙门里的旗人大官同那些外路商人,攻城以前先就约好了的。但临时却因军队方面谈的条件不妥误了大事。

革命算已失败了,杀戮还只是刚在开始。城防军把防务布置周密妥当后,就分头派兵下乡去捉人,捉来的人只问问一句两句话,就牵出城外去砍掉。平常杀人照例应当在西门外,现在“造反”的人既从北门来,因此应杀的人也就放在北门河滩上杀戮。当初每天必杀一百左右,每次杀五十个人时,行刑兵士还只是二十人,看热闹的也不过三十左右。有时衣也不剥,绳子也不捆缚,就那么跟着赶去的。常常有被杀的站得稍远一点儿,兵士以为是看热闹的人,就忘掉走去。被杀的差不多全从乡下捉来,糊糊涂涂不知道是些什么事,因此还有一直到了河滩被人吼着跪下时,才明白行将有什么新事,方大声哭喊惊惶乱跑,刽子手随即赶上前去那么一阵乱刀砍翻的。

这愚蠢残酷的杀戮继续了约一个月,才渐渐减少下来。或者因为天气既很严冷,不必担心到它的腐烂,埋不及时就不埋,或者又因为还另外有一种示众意思,河滩的尸首总常常躺下四五百。

到后人太多了,仿佛凡是西北苗乡捉来的人都得杀头。衙门方面把文书禀告到抚台时大致说的就是“苗人造反”,因此照规矩还得剿平这一片地面上的人民。捉来的人一多,被杀的头脑简单异常,无法自脱。但杀人那一方面知道下面消息多些,却似乎有点儿寒了心。几个本地有力的绅士,也就是暗地里同城外人沟通却不为官方知道的人,便一同向道台请求有一个限制。经过一番选择,该杀的杀,该放的放。每天捉来的人既有一百两百,差不多全是四乡的农民,既不能全部开释,也不能全部杀头,因此选择的手续,便委托了本地人民所敬信的天王。把犯人牵到天王庙大殿前院坪里,在神前掷竹签,一仰一覆的顺筊,开释;双仰的阳筊,开释;双覆的阴筊,杀头。生死取决于一掷,应死的自己向左走去,该活的自己向右走去。一个人在一分赌博上既占去便宜四分之三[1],因此应死的谁也不说话,就低下头走去。

我那时已经可以自由出门,一有机会就常常到城头上去看对河杀头。每当人已杀过赶不及看那一砍时,便与其他小孩比赛眼力,一二三四计数那一片死尸的数目。或者又跟随了犯人,到天王庙看他们掷筊。看那些乡下人,如何闭了眼睛把手中一副竹筊用力抛去,有些人到已应当开释时还不敢睁开眼睛。又看着些虽应死去还想念到家中小孩与小牛猪羊的,那分颓丧、那分对神埋怨的神情,真使我永远忘不了,也影响到我一生对于滥用权力的特别厌恶。

我刚好知道“人生”时,我知道的原来就是这些事情。

第二年三月,本地革命成功了,各处悬上白旗,写个“汉”字,小城中官兵算是对革命军投了降。革命反正的兵士结队成排在街上巡游。外来镇守使、道尹、知县已表示愿意走路,地方一切皆由绅士出面来维持,并在大会上进行民主选举,我爸爸便即刻成为当地要人了。

那时节我哥哥、弟弟同两个姐姐,全从苗乡接回来了,家中无数乡下军人来来往往,院子中坐满了人。在一群陌生人中,我发现了那个紫黑脸膛的表哥。他并没有死去,背了一把单刀,朱红牛皮的刀鞘上描着黄金色双龙抢宝的花纹。他正在同别人说那一夜走近城边爬城的情形。我悄悄地告诉他:“我过天王庙看犯人掷筊,想知道犯人中有不有你,可见不着。”那表哥说:“他们手短了些,捉不着我。现在应当我来打他们了。”当天全城人过天王庙开会时,我爸爸正在台上演说,那表哥当真就爬上台去,重重地打了县太爷一个嘴巴,使得台上台下到会人都笑闹不已,演说也无法继续。

革命使我家中也起了变化。不多久,爸爸与一个姓吴的竞选去长沙会议代表失败,心中十分不平,赌气出门往北京去了。和本地阙祝明同去,住杨梅竹斜街酉西会馆,组织了个铁血团谋刺袁世凯,被侦探发现,阙被捕当时枪决。我父亲因看老谭的戏,有熟人通知,即逃出关,在热河都统姜桂题、米振标处隐匿(因为相熟),后改名换姓在赤峰、建平等县做科长多年,袁死后才和家里通信。只记到借人手写信来典田还账。到后家中就破产了。父亲的还乡,还是我哥哥出关万里寻亲接回的。哥哥会为人画像,借此谋生,东北各省都跑过,最后才在赤峰找到了父亲。爸爸这一去,直到十一年后当我从湘边下行时,在辰州又见过他一面,从此以后便再也见不着了。

我爸爸在竞选失败离开家乡那一年,我最小的一个九妹,刚好出世三个月。

革命后地方不同了一点儿,绿营制度没有改变多少,屯田制度也没有改变多少,地方有军役的,依然各因等级不同,按月由本人或家中人到营上去领取食粮与碎银。守兵当值的,到时照常上衙门听候差遣。马兵仍照旧把马养在家中。衙门前钟鼓楼每到晚上仍有三五个吹鼓手奏乐。但防军组织分配稍微不同了,军队所用器械不同了,地方官长不同了。县知事换了本地人,镇守使也换了本地人。当兵的每家大门边钉了一小牌,载明一切,且各因兵役不同,木牌种类也完全不同。道尹衙门前站在香案旁宣讲圣谕的秀才已不见了。

但革命印象在我记忆中不能忘记的,却只是关于杀戮那几千无辜农民的几幅颜色鲜明的图画。

民三左右地方新式小学成立,民四我进了新式小学,民六夏我便离开了家乡,在沅水流域十三县开始过流**生活,接受另外一种人生教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