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挑花,那可真是门精细活儿,这种源自于刺绣当中的一种针法,在汉族民众间传承已久,通常被俗称为“挑织”或“十字花绣”,有着极强的装饰性。而这种装饰性对于衣物简单的平民百姓来讲,正是可以表达他们追求美的最经济、最合乎时情的途径。于是,蒋氏下定决心靠在娘家闺阁时学会的这门手艺,在高手云集的花市大街为孩子们谋个活路。
舍得花工夫,讲究花色的搭配,不同寻常的见识等等这些,都让蒋氏的工艺铺一亮相就让京城人眼前一亮。不多时就稳稳地做了几单像样的买卖。但挑花这种活除了讲究手上的功夫,也在于眼神的活络。再加上蒋氏又总想着多攒一些钱,将来能把大女儿和小女儿都送进学校上学,于是便夜以继日不停歇,在光线不足的平房里做着挑花的活儿,眼睛严重受损,但着实也比最初的预想多赚出了一些钱。可这下子,她娘家的兄弟,也就是文绣她们姐妹的亲舅舅—人称“蒋赖皮”,闻讯登门来了。那一日,游手好闲的“蒋赖皮”,意外地十分大方,带来了几颗用糖纸包着的麦芽糖,哄得外甥们里外追着喊舅舅,也哄得他的姐姐不好拉下脸面将他拒之门外。“蒋赖皮”见时机得当,便假装关怀地试探着说:“姐姐,您一个贵夫人,怎能住在这样的小矮房里呢。”
“世道变了,境况也变了,如今和孩子们能有口饭吃,有个地方容身就算不错了。你去胡同和街面上看看,有多少人在饥寒交迫中沿街讨食哩。”蒋氏一向与这个兄弟不对付,讨厌他不务正业,败光了父母留下的家当不说,还姨太太娶了一房又一房。
“别呀,我的亲姐姐,就靠您这一针一线能赚得了多少钱,不如让兄弟我帮你一把,到集市上寻个像样的门脸,做个大些的买卖,也好早日换个正经的房子让孩子们住上。”
“你姐姐我如今一贫如洗,靠点手工活命,没那个本钱。”蒋氏没好声气地回绝道。
“我再不好也是你亲兄弟,说什么瞎话来糊弄我,谁不知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你随便拣件衣服首饰当了去,怎么着也能够让兄弟一家吃上好一阵。”文绣的舅舅觍着脸边说,边注意着蒋氏的神色。
“没有的事,前些年府里面看着尊贵,其实各房早就偷偷地当这当那来维持体面。再说那几年你姐夫生病,要时常请大夫买药,花出去的钱像流水一样。早就把老底子掏空了。”蒋氏不耐烦地数落着一堆实情。
“还在哭穷,兄弟我这不是想帮你一把才来的吗?只不过是也顺带着想让你也先借点应应急,家里你侄儿们有好几天都没吃过一顿像样的饭了。”这个男人眼神黯淡地说。
蒋氏听到他这么讲,总归是一个娘胎里出来的骨肉之亲,又想着还有几个与文绣她们年龄相仿的侄儿都在家饿肚子,她再狠不下心来多说什么了。常言说,关心则乱,她在亲情的思绪中,一时忘记了设防,转身就向身后床铺上摸索一通,拿出了一支黄灿灿的头饰,递给了不安好心的兄弟。催促道:“拿着赶紧回去吧,给孩子们买些吃的。”
蒋氏哪里知道,如此一来,等于是时刻被自己的亲兄弟给盯上了,没过多少天,她兄弟就让人传话说:自从上次得了姐姐给的物件后,拿着当生意本赚了一笔,为了庆贺,让她带孩子们回娘家吃饭。蒋氏听到这话当然也是高兴的,于是,便咬牙停了一天工,收拾光鲜,领着三个女儿欢欢喜喜地往兄弟家去了。饭倒还真是吃上了,只是兄弟本人却并不家。等蒋氏感觉不对劲,急着跑回自家时,家中已被翻找得凌乱一片,稍微值点钱的东西全都消失不见了。蒋氏一时又气又急,一想到估计是自家兄弟所为,既不能告官又不能追回半文,实在是欲哭无泪,投告无门。
经过这场打击,没过多久,蒋氏又患上了严重的眼疾,挑花的营生也暂停了。这样一来,不仅需要花钱找大夫看病,每天的花销也没了着落。母女四人眼看着就要断炊了,最麻烦的是,在此之前所接的一些活计,做了一半还剩一半未完成,其中通情理的主顾倒是可以商量延期,可那些急着要用又性子急躁的人,哪管蒋氏她们一家遇到了什么样的难处,一个劲的催促,扬言要不按期交活,要不退钱并连带着赔偿损失,外带着谩骂威胁,让这一家母女几人更是不得安生。
往日,大姐黑丫虽然也跟着蒋氏做了些事情,但只是帮忙打个下手,做些穿线、打边等的琐碎活儿。而如何在衣物上布局设想、挑色走花,她独自一人是万万完成不了的,现在懊恼也无济于事。值得欣慰的是,在家中最艰难的时刻,她作为长姐也尽己所能,想尽一切办法地照顾妹妹和继母蒋氏的生活。尽管如此,也改变不了家中三餐难继的窘况,面对上门来催要赔款的客主更是无计可施。
文绣几番目睹后,眼见涕泪交加的母亲和茫然无助的大姐、小妹,她在饥寒中也如黑大姐般沉默了。一连数日,小小的她不再到外面和伙伴们嬉闹了,而大多时候只坐在母亲的床前,一时帮大姐照顾小妹,一时又不言不语地看着那些未完工的半成品,如枕巾、帐帘以及鞋帽等衣物。偶尔还自言自语两句旁人根本听不懂的话。女儿的异常,急得蒋氏越发焦灼,病情也是愈来愈严重。连华湛来了见到一向聪明灵气的侄女也只是摇头叹息,伤心地对病重的蒋氏说:“大嫂,五弟有愧于兄长生前的嘱托,现如今你们母女四人到了这般境地,我却无力相助。惭愧啊!”
蒋氏听到五叔子这么说话,更猜测文绣肯定是被家中这样极度的困境刺激了,得了什么疯痴病,好好的女儿真的成了傻子,这个刚强的母亲内心几近崩溃,实在撑不住了,当着华湛的面哭起来,心中的苦楚无法言说。就在华湛也跟着落泪时,文绣出声了,只见她兴奋地对啜泣着的黑丫嚷嚷道:“大姐,大姐,快别哭了,你个子高,快去把柜子里咱们家最好的衣物都拿出来。”家中的几个人听到她这么一嚷嚷,刹那间哭声暂缓了些,有些发愣,稍后蒋氏重又缓过神来,双手摸索着抓住华湛凄怆地讲:“五叔,我蒋氏对不起你大哥,对不起你们额尔德特家门。”蒋氏说完又是一阵痛哭,哪料到就在这个时候,小文绣却似乎明白了两个大人间为数不多的言语正指向自己,她便重现出了多日未见的顽皮性格,扑到母亲的怀里,娇憨地翻滚着。就在家人们都不知如何应对她这莫名的“病态”时,只听文绣既稚气又严肃地对着五叔说道:“五叔,原来您和母亲都在担心绣儿。”她边说边离开了蒋氏的怀抱,起身走向那堆还没做完花活的衣物,挑捡比画着,像个小大人似的神气地讲:“这些日子绣儿虽然没有帮助过大姐和母亲做过这挑花的活儿,但是也看了不少哇!所以绣儿就在想这些事情,也许我现在也能做得了。”文绣说着,又推拉着黑丫去柜子里拿出自家的衣物。黑丫正不知怎样应对时,蒋氏又问华湛道:“她五叔,你看这孩子是在想什么?”华湛便重新打量着小文绣,宽慰着蒋氏说:“大嫂不要急,这孩子像是有什么想法,咱们不妨先依了她。”蒋氏听了这话也点了点头,顺着文绣的心思跟黑丫说:“黑丫,你就依了你妹妹,把柜子里的东西都翻出来交给她吧。”
蒋氏交代完,就抱过小女儿文姗安抚着,再不多言。
很快,在华湛的帮助下,黑丫找出了家中各人最体面的衣物,这些让小文绣如获至宝,她反复仔细地查看着,末了,在家人静静的注视下,又把客主送来的衣物一件件进行比对。她终于发现了从前母亲手中那细细小小的绣花针的奥妙所在。文绣心里像个大人似的想着:“这些客主送来的衣物品料实在都很一般,色彩也很单一,有些甚至被久经刷洗而早已失去了本色。”想完后,小文绣天真又惊喜地对蒋氏说:“额娘,人们付钱给咱们,原来就是要寻找生活中流失的美丽时光啊!”她话音未落,这个前一秒还是阴云密布的小屋子,在后一秒似乎有些新的变化。蒋氏在错愕中还没想好怎么回答女儿,华湛已是迅速地抱起了侄女,一改先前的满脸阴郁,愉快地说道:“怎么了,小鬼头,难道你能想出什么好的办法,让这一大家子渡过难关?”只听文绣稚气地回答道:“是啊!五叔请想,我每天跟伙伴们玩耍时总是会少不了有地上的花儿、草儿,天上飞的鸟儿、水里游的鱼儿,还有街面上的好多小动物陪伴,这些不都是很美丽的吗?”这时候,一家子人都仿佛明白了什么。只听文绣仍然兴致高昂地说:“可以先让额娘跟我说些要领,然后我自己再好好练习几天,不就也可以像额娘那样把没完成的活儿做出来了吗?”蒋氏听到这里,打断了女儿不切实际的想法,轻轻地说:“孩子,别以为这门技艺是在城墙根捏泥巴团子那样随学随会的,要是那么简单,咱们还能在这花市靠这挑花的活儿吃上饭?”说着又是一连串地叹息。华湛却不以为然,想了一下,开导蒋氏道:“大嫂,既然已经到了这个境地,孩子也有心,就不如随她试试,文绣这该子聪慧得很,说不定还真能寻着一条活路。”蒋氏听了,想了想,无奈地点头道:“五叔叔说得也在理,如今我恐怕已是时日不多,她姐妹三人总要有个谋生的活儿在手,将来也少给族里叔伯们增添负担。只要这三个孩子愿意学,我就逞着这最后一口气,把从小学来的一点心得都说给她们听。”华湛听到这里,便拉过文绣嘱咐道:“你还是孩子,能有这样的心意实在难得,你母亲愿意教你,你可一定要好好学习。”说完就留下了点钱给蒋氏抓药,交代了黑丫几句话后,就暂且离开了花市。
接下来的几天里,文绣果真时刻都不离母亲蒋氏左右,她嘴中不是问这问那,就是模仿着蒋氏病前的样子,手中穿针引线地在一些烂布头上面反复练习着。即使是手指被磨破,或者不小心被扎出了血,也不见这个小女娃哼哼过。功夫不负有心人,小文绣进展神速,很快就掌握着母亲所说的一切。蒋氏之前万万想不到,自己会有被女儿问得词穷的时候,随心所说的一些关于过去光华岁月中的生活场景,和不自觉地缅怀往昔生活的酸楚,都能让年幼的女儿出其不意地用色彩与之匹配起来,小小年纪,就似乎洞悉了人世的深邃和苍凉。当这些来自于生活最本质的东西,居然被一个孩童窥探到了其中模糊的轮廓时,不能不让人感慨这个孩子是多么超于常人。而这种超于现实的早慧,将来又会发生什么奇妙转变,让人既期待又有些揪心。
不久,文绣就主动请缨了。一天,她拉上黑丫的手,自信满满地到蒋氏床前说:“额娘,现在您不用焦心了,先前没做完的活儿,让我和大姐来完成。”此番文绣的童声童气让蒋氏很得宽慰,同时又有些心酸,她轻轻地对女儿讲:“你一个小娃儿,这些天能耐住性子拿上绣花针已经难得了,但就这么几天要学好一门精细的手艺,还想上手做事,不是那么简单啊!”一旁的黑丫听了也很稀罕地加入了这场对话,帮着文绣说:“额娘,您可别小看她,这些日子以来,绣儿在碎布上练习着挑的花样我看过,还真是有模有样。”但蒋氏眯着眼并不答话。黑丫想了想又接着说:“额娘,您记得吗,绣儿的画可是画得很好的,从前她还很小的时候,只要心眼里看到或想到的,她都能在地上随便找个小树杈画出个七八分像。”蒋氏便不再多说什么,也不再像先前那样反对,便说道:“黑丫你这样说倒是有几分道理,也许这就是绣儿的天分吧。”文绣看到母亲的话这样勉强,就很不高兴地噘起小嘴,嘟囔道:“额娘不相信我,那不如先让我挑个花样给您瞧瞧,看看行不行。”蒋氏便顺势答了句话:“好吧。”
得到了母亲进一步的默许,文绣更加专注用心了,在寻到合适的一件麻质上衣后,她飞针走线,在这件灰白色女式上衣的袖口破损处嵌上了一只粉黄扑闪、栩栩如生的蝴蝶。黑丫看得惊奇,连忙拿来给蒋氏看,蒋氏虽然看不太真切,但仅凭手上长久以来的经验抚摸着,她就知道文绣这孩子是从血脉里继承了自己家门几代人传承下来的聪慧和灵巧。蒋氏心情大好,满怀激动地将文绣拥进怀中,欣喜地说:“孩子,但凭你这份天生的本事,要是在从前宫中选绣娘,你只需稍经历练,必定能被选中。”黑丫也拉过小妹文姗跟着讲:“额娘,看来咱们家要有好前程了。”只听蒋氏随后就答:“对,大丫,快去再找几件旧衣物,让你二妹多练练手,你看着要是真差不多了,就把剩下的活儿交给她来做。”黑丫应了声,按照蒋氏的意思帮着文绣。面对爱女的如此慧质兰心,蒋氏心中不禁暗暗称许着。
随后的一些时日,蒋氏放下了心中的隐忧,大胆而自豪地向来看望她的亲友们分别诉说着文绣的奇巧。身心的愉快,帮助了她病情的好转,她的眼睛也慢慢恢复了。同时,文绣也将积压未完的活儿都做完了,家中不但从此再没有客主上门吵骂、催款,生意反而还比以前更多些了。
经文绣的手挑的花样别致新颖,多姿多彩。街坊们一传十,十传百,蒋氏和女儿们又忙碌充实了起来。尽管生意上的事越来越忙,但蒋氏并没有只顾眼前,她寻机典当了端恭留下来的唯一家财—一只她从不离身的碧玉扳指。拿到现钱后,分别给三个女儿每人各做了一身新衣,剩下的就全部用作了文绣上学的费用。很多年后,文绣姐妹三人才知道那个玉扳指是父亲当年送给母亲的定情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