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构坚决违反众意,专力讲和,他经常申明讲和理由道:“南、北(金)军民十余年间不得休息,我甘愿屈辱求和,救军民的痛苦。”又道:“只要百姓得免战争的痛苦,我哪怕忍受耻辱。”他口头上不仅爱南方军民,连北方军民他也爱了,可是实际行为却大谬不然。
照他说,对金贡献岁币是人民的利益。贡献情形是每年先送银一百铤、绢五百匹,过淮见金官呈样。到期由献币官带将官一员、兵三百人,押民夫搬运银、绢到淮河北岸交割。金人需索作难,借口绢质不良(规定红绢每匹重十两、浙绢每匹重九两),十退八九。宋国通常献纳贿银一千三百余两、金三十五两、木棉布三十六匹、白布六十二匹、酒三百四石(布、酒折银六百二十两),本色酒二千六百瓶,茶果杂物无数,又贴耗银二千四百余两(赵昚以后,逐年例增二百两)。往返数月,金国大小官吏索贿满意,才肯通融收受,但仍十退四五。民夫连夜搬回南岸,换取新绢。贡币以外,每年遣使臣贺金主正旦生辰,带去礼物金器一千两、银器一万两、彩缎一千匹,其他香茶、药料、果子、钱、帛杂物无数。有时派遣泛使(特使)带去礼物加倍。两国互贺正旦生辰使每年往返八次,每一使官路上赐御筵四次,每次费钱一万八千五百余贯,总数五十九万贯。沿途供应,还不在内。金宗弼临死告将帅们说:“江南(宋)累岁贡献银币,哪得不重敛百姓,敲骨剥髓,人心离怨,一定要灭亡,我们应该借它来警醒自己。”
宗弼也知道讲和就是害民,宋朝君臣却认定安民必须讲和,足见所谓安民,并不是安劳苦的人民,而是统治阶级借安民名义,向仇敌购买暂时苟安,好对人民进行刻剥来满足自己的贪欲。
南宋整个统治阶级从建国到亡国,始终过着**侈腐朽的生活。因为它是北宋的继续,赵佶时代各种恶习,不仅丝毫没有改革,反而尽量发扬起来。所以南宋的政治比北宋更加恶劣,人民的生活比北宋更加惨痛。
从皇帝到僧道讼师,大体是这样生活着。
皇帝——赵构生性**侈,不愧是赵佶的儿子。他在杭州大造宫殿,御花园多至四十余所。又特置御前甲库,搜集技艺精巧的百工,制造各种奢侈品。他年老退位,居德寿宫,养子赵昚借孝养名义,穷奢极侈,买他的喜欢,可是他并不满足,还要求新立异,任性浪费。他曾造大石池,用水银当水,池中满置金制鸭和金制鱼。即此一端,其余可想。赵构开端,子孙继承,奢侈成风,有增无减。例如皇帝生个儿女,要用罗二百匹、绢四千六百七十四匹、金二十四两八钱七分四厘、银四千四百四十两。皇子每日食单,有珍肴数十种。土步鱼只取两腮(像围棋子大),蝤蛑(海蟹)只取两螯,余悉拋弃,认为不堪食用。偶有人拾取,厨官笑骂道:“你们真是狗儿,什么都能吃。”皇帝出宫,有仪仗队一万二千二百二十人。某次赵构到张俊家游玩,张俊供奉精美食品数百种,进奉宝器古玩书画数百件、金器一千两、珍珠七万颗,犒赏下级随从用罗一千匹、钱三万贯、肉三千斤、酒二千瓶、烧饼二万个。宋末,高斯得说:“当今两大财蠹,第一是军队,第二是皇室。”凡是后妃、阉宦、宗室、外戚等人,都靠着皇帝尽量浪费。
官吏——赵构、秦桧最喜任用贼官。官吏不献贿赂,不能得差遣。贡献合格,无论怎样贪污,被人控告,也决不惩罚。因此南宋大小官吏(中外文武官四万三千员)对上行贿、对下暴敛,成为定例,无需隐讳。陈自强做宰相,官员们上书,信封上必须写明“并献某某物”,否则搁置不阅。行贿以外,还得献媚。程松谋升官,买一美人取名松寿,献给韩侂胄。侂胄问:“怎么与你同名?”程松答:“为要贱名常达尊听。”侂胄欢喜,便给同知枢密院四川宣抚使的官职。许及之谋升官,跪在侂胄面前,哀求哭请,也得同知枢密使。侂胄做寿,许及之迟到一步,大门已闭,赶忙从门闸下爬进去,登寿堂行礼。某次侂胄带着一批官员游山庄,指竹篱茅舍说,这真是田野间气象,可惜没有鸡狗声。说话未了,忽闻草中有狗狂吠,仔细一看,原来是临安府尹赵侍郎伏在那里学狗叫。这只是举些例证,不堪的丑事还多着哩。当时回回国输入一种麻醉药,叫作押不芦,磨少许和酒饮下,即时“死去”,数日后另灌解药少许,即时“复活”。贪官污吏,赃秽太甚,被仇人追究,多饮这类麻醉药装死,称为服百日丹(药名)避难。
军队——赵构奖励军队腐败,专用庸驽贪污人做将帅。张俊、刘光世、杨沂中三大名将高爵厚禄,穷极富贵,安享**乐,兵士从不训练,或使为工匠,或使为商贾,或使为奴仆,强令做不当做的事,又强夺应当得的粮饷。偶遇敌军,照例奔溃。如李显忠不战逃退,奏称获捷立功,官兵五千二百零五人,都该受奖。赵构不待查核,一律加赏。赵构称武臣中无人比得上张俊,韩世忠相差万万,岳飞更是叛逆该杀。刘光世沉迷酒色,听人谈恢复,立即动怒。杨沂中混号髯阉(有胡须的阉宦),善能奉迎,像个阉人。这样的大将,赵构才敢任用不疑。赵构以后,江、淮、荆、蜀等边镇,主帅私吞粮饷,兵额只存半数。朝廷贱视武人,武职当作儿戏。无赖吴某有**,献给贾似道,似道大喜,赏吴某勇爵,得做军官。刻字匠王用和替似道刻字帖,也得赏勇爵。国家最大的支出,就在这样的军队中消耗了。
太学生——靖康时太学生陈东率众数次伏阙上书,主持公论,大得人民的称道。赵构杀陈东、欧阳澈。伪齐刘豫称帝,首在归德府(河南商邱县,宋时称南京)建陈东、欧阳澈庙,封东为安义侯,澈为全节侯,企图收揽人心。赵构在杭州,也只得下悔过诏,封东、澈为朝奉郎,赐官田十顷,抵制刘豫的阴谋。他受了这个教训,对太学生采取利诱政策,不敢过度压迫。此后权奸多利用太学生作攻击政敌的工具,太学生也借议论朝政,制造虚名,作升官门径。贾似道善能收买学生,悬赏格(官和钱)征文,末等还得赏钱数百贯。学生们喜出望外,歌功颂德,说天下已经太平,贾相公功高无比,当时有这样一首讥刺诗:“鼙鼓(战鼓)惊天动地来,九州(中国)赤子(人民)哭哀哀,庙堂(朝廷)不问平戎策,多把金钱媚(讨好)秀才。”后来元兵灭宋,元宣抚使尤某镇守临安,太学生穷困无聊,拥尤某轿前叫呼道:“平章(尤某官号)今天饿杀我们秀才啦。”卫兵乱打不散,尤某摸大袋里中统小钞(元朝纸币)撒地上,学生们得钱才散去。蒙古岱镇守江西,出钞、帛、酒、米收买士人,蒙古岱死后,士人作祭文道:“公来何暮(晚),公去何速,呜呼哀哉,江西无福。”宋朝收买士人歌颂功德,救不了危亡,只是养成无耻贪利的学风罢了。
僧道——朝廷立价出卖僧尼道士度牒(每度牒一张,约卖钱七百贯至一千贯),收容数十万(绍兴二十七年道士一万人,僧二十万人,无度牒僧不在内)安闲坐食的僧道在寺观里。例如明州僧寺大小二百七十六所,只鄞县一县,城内有寺二十六,城外八十。天童寺日饭千僧,育王寺日饭七八百人,行(无度牒僧称童行)、仆(僧寺仆役)数略相等。天童岁收谷三万五千斛,育王三万斛,又多开设长生库(当店),剥削穷民。富贵人家丧事,雇僧人唱《降黄龙》等曲,少年僧养长指爪,弄花鼓锤,专讨妇女的喜欢。理学家口称恨不打碎他的秃头,但仍斋僧诵经,追荐亡魂,说是采用半今(用僧道)半古(祭品用荤腥)的办法。
讼师——南宋讼师业特别发达。江西著名讼师多立讼学校,教授告讦(音揭,揭发阴私)法,学生常数百人。浙江有业嘴社,专学诡辩,颠到是非,欺压乡民。
从皇帝到讼师,都是过着害民的生活,可是一百五十年中,没有发生大规模的农民起义,这也许是行施了下列几种新统治术的成效:
激赏库——厉行保甲制度,十大保为一都保,凡二百五十家,选最强最富二人为正副都保正,专管火灾、盗贼,不管别事。各州郡设激赏库,存积钱帛,平时不得动用。一有盗起,立即开库出重赏募人逐捕,很快就擒获。凡犯强盗罪,处死刑。如罪轻免死,额上刺强盗二字,两颊又刺若干字,防止再犯。对待流氓小偷,却极宽纵。成都翦绺贼佩带钥匙数十个,公然师徒传授,成为专业。临安游手多至数万,首领家中妻妾罗列,屋宇华丽,与贵家子弟或太学生结交,机诈百变,骗取财物,官府不加罪责。
慈幼局——贫家子女无力抚养,许随时送局,有乳媪代为保育。无子女人家得到局认领当养子。
和剂惠民药局——朝廷岁费钱数十万贯,搜集灵验药方配成官药出售,价比市价减三分之一。局官作弊,用樟脑代冰片,用台附(台州产附子)代川附。药方错误,从不改正,如牛黄清心丸凡用药二十九味,其实本方只用药八味,其余二十一味是中山芋丸方,不知何故混入清心丸。贵重药制成,照例被朝官富家取去。当时人戏称惠民局为惠官局,和剂局为和吏局。
赵佶令州郡创立居养院(养老院)、安济坊(乞丐收容所)、漏泽园(掩埋穷人尸体),当时有“不养健儿(兵士),却养乞儿,不管活人,只管死人”的谚语。这种小惠政策,南宋继续行施,如雨雪过多,官府散放一些钱给极贫人,表示爱护贫民,的确起了欺骗的作用。
朝廷对士大夫,一面利诱,一面禁止正直言论。赵构、秦桧怕人诽谤和议,令各州郡所有刻版书籍并用黄纸印一部,送秘书省查看。各郡试士文卷,赵构亲自批阅。朝臣作诗文或言谈,动被指为诽谤。如范彦挥因作夏日久阴诗,芮晔因作牡丹花诗,贾子展因醉后有嘲笑语言,李孟坚因父李光撰《野史》失实等罪,流窜恶远地方编管。江山(浙江江山县)人毛德祖喜大骂高谈,某次来临安应考,有友某在茶肆中遇见他,戏与作耳语道:“你向称敢言,不知秦太师(桧)如何?”德祖大骇,掩耳狂走,连呼放气(屁)放气。南宋一代,言论限止极严,只许歌功颂德,说些庸庸碌碌的话,“熟烂委靡,人才凡劣”(陈亮语)是限制言论必有的结果。
赵构知道单靠言论限制还不能促使全国人民的思想陷入麻痹状态,也就是自己的地位还不能看作巩固无虑。他认定北宋程颐一派的儒学(理学、道学)最适合麻痹人民思想的用途。建炎二年,他逃到扬州,用杨时做工部侍郎。杨时年七十五岁,是程颐的得意学生,赵佶时投蔡京门下,得秘书郎官职。他做官无声无臭,不讲时政是非,只讲些《大学》、《中庸》,天理性命、正心诚意、庸言庸行一类教人服从长上(不论长上怎样恶劣)、奴颜婢膝的学问。他初见赵构,就说:“自古圣明的皇帝,无不首先讲求圣学。”所谓圣学,自然是指程颐学,很合赵构的志愿。秦桧做宰相,更助赵构提倡圣学。绍兴元年,追赠程颐为龙图阁直学士,下诏确定程颐是孔子的嫡传。绍兴五年,杨时老病死(八十三岁),献上生平最大著作,只是一部书叫作《三经义辨》。举国若狂讨论着的和战问题,杨时是一字不提的,赵构赏他银二百两、绢二百匹。宰相赵鼎尊程颐学,凡伊川(程颐)门人,不论真假,都赏官做,因此程学大兴,互相传授,成求仕捷径。赵构、秦桧用人,凡稍知是非、不肯随声附和的正人,无不斥逐废弃,凡龌龊顽钝、嗜利无耻的小人,无不欣赏擢用,偶有不合,叱责侮辱,视同奴隶。士人要适应这样的做官环境,非研习程颐、杨时学术不能成功。赵昚时别一派理学家陈亮奏称:“今世儒士,自以为得正心诚意的圣学,其实都是风痹(麻木不仁)、不知痛痒的人。国家奇耻大仇,漠不关心,群众埋头拱手高谈性命天理,不知性命天理,究竟是什么。朝廷委任庸人,笼络小儒,敷衍度日,臣不胜愤慨之至。”
程颐学派传到朱熹,号称道学全盛时代。朱熹讲正心诚意的道学,被认为登峰造极。他本人的行为,并不与他口说符合,虽然他声名大,徒弟多,经长时期的修饰隐讳,似乎装成圣贤模样,可是不能掩尽的行迹却依然流传。例如朱熹与陈亮友善,陈亮游台州狎官妓,求台州太守唐仲友代为脱籍。仲友轻视陈亮,不肯出力,亮怒,往见朱熹。熹问:“小唐说些什么?”亮答:“唐说你字都不认识,如何做得监司(大官)。”熹怒,借查冤狱名义,巡按台州,立夺仲友官印,奏告他的罪状,仲友也上奏自辩。官妓严幼芳色艺冠一时,熹捕幼芳强令供与唐通奸,幼芳备受鞭杖,抵死不认。她说:“我是贱妓,与太守通奸,只是杖罪,不过是非真假,岂可乱说,我宁死不能诬人。”熹再三痛杖,逼令认奸,幼芳受刑不屈。赵昚起初看朱、唐互告,只当是秀才争闲气(闹意气),后来看朱熹冤人过甚,令朱、唐二人都罢免才了事。其他如迷信风水,掘别人的墓地,葬自己的母亲;娶尼姑二人做宠妾;托名邹?注释《参同契》(炼丹书,东汉道士魏伯阳著);标榜俭德,不让老母吃好米。这都是南宋人的记载,应该可信。
朱熹死后,他的门徒遍布朝野,他的道学大被朝廷推崇奖励,他的学说,成为一种定型的社会意识形态。曲解的片面的忠孝节义等等封建伦理,灌输到下层民众,立即起了物质的力量。起义反抗的精神削弱了,腐朽的统治阶级,得朱熹道学的助力,确实不小。
南宋四个大奸相秦桧、韩侂胄、史弥远、贾似道无不提倡程颐、朱熹的学说。韩侂胄因与赵汝愚争权,压迫朱熹(朱与赵同派)称为伪学,但仍尊信程颐。贾似道看透道学中人昏愦冬烘,高巾破履,貌似清高,行实卑污,空谈正心诚意、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实际言行了不相顾,无一事能为。贾似道独掌朝政,怕人分他的权势,专引用道学中人做大官,知道他们不会别立主张,与自己对立。果然,贾似道**妄为,使南宋灭亡,道学家从不表示一些相反的意见,宋亡后,相率投降元朝,依然还讲他们的道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