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读者,请别害怕,我分享的不是一本哲学书。首先,我能力欠佳,我不能说它是我可以驾驭的学科。
也许这本书永远都不足以流行并畅销。畅销书拥有大批的拥趸,所以需要迎合,而不是启发。人们想要什么,它就给予什么。大家想要赞美,它就奉承他们;大众喜欢被骗,它就欺骗他们;大家憎恨真理,它就向他们隐瞒。迎合人人才能赢得人人的喜欢。而这本书并不迎合,不取悦感官,只取悦心智,所以想必只有少数人会翻开。
帕斯卡的不迎合,首先是他不妄自尊大。大作家首先都有一个假设,也就是假定自己有资格说“我是大物理学家、大数学家或大统计学家,我是这样想的,所以你也要这样想”之类的话,但帕斯卡可没这么做,他只是邀请你仔细思考。因此,他没有引导谁,而是给出了一个有建设性的建议,让你能够在高贵中吐芽、成长、尽情地伸展。
哲学之和等于0。
哲学有三个永恒的主题: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到哪里去?而所有伟大的哲学家都没有找到答案,从柏拉图到尼采。因为找不到答案,所以这些问题才永恒存在。
为什么找不到答案呢?首先,哲学家都需要偏执,如果不偏执,他就无法突出人性的一个侧面,并夸张为全部,所以无法引领一个流派。所以,任何一派都只是看到自己那扇窗口的天地。
其次,哲学在于思辨。哲学只有逻辑这一个工具,所以往往会变成一种无休止的论证。这就像蒙田说的,我是“站在滑轮上”,轮子无止境地转啊转啊转。而真正的理性不应该老在自我的小圈圈里打转。科学家则不会陷进逻辑本身,而是弃用哲学理性,从数学、物理、统计学等理科视角进行观察。哲学和数学是两种不同的理性。理性的界限并非哲学家描绘出的轮廓,理性可不只是逻辑那么简单。帕斯卡蔑视的理性,便是哲学家的理性,因为只靠这种理性并不能寻得生命的真谛。而科学视角的确能让人拥有一种穿透性的眼光,于是拥有了尊重自己的能力。
再次,每个哲学主张都有对立的主张,就像酸碱中和,两者会互相抵消。举个例子来说,有人主张人性本善,就会有人主张人性本恶,1加-1变成了0。当这个A、B择一的选择题陷入困境时,就会有人站出来调和,说选C:“人性本自然,自然无善恶。”意思就是“你看,虽然它是个0,但这个0是有意义的”。然后就会有人站出来说其实还有D选项:“不是无善无恶,而是有善有恶,人是善恶兼备的。”到了这个地步,你就不知道该听孟子的、荀子的、老子的还是黑格尔的了,因为A、B、C、D所有选项都在互相抵消。
每一派都有充分的理由称其他流派的真理为伪命题,而每个命题在解构主义的强大逻辑面前都不堪一击,一下子就能推翻。所以哲学上只有流派、主义、学说、主张、假说,没有真理。
那么佛陀又站出来了,他要选E:“一切皆空。”这回算到头了吧?不,远远没有,因为证伪信息到处都是:如果一切都是空,那么,我这切身的感受又是什么呢?难道没有一根刺在刺痛我?而且要开悟,谈何容易?佛陀悟道的时候,入定四十九日,不吃不喝不睡。青少年有时会灵光一闪,在某个瞬间领悟到一套生命哲学,但成年后这种开悟就越来越少了。
那看来,一切都处于不确定之中,就像佛陀说的无常,或怀疑主义说的“悬搁”。这该算真理了吧?但其实这个不确定性还是可以推翻的,因为你无法确定这个不确定性。不过我们就不接着聊了,这么讨论下去,就永远讨论不完了。
综上所述,每个哲学派别都浑然天成,自成一体;但各个流派的互相抵消,则困扰着哲学的历史,永远都有新的流派出现,另立山头。所以,从柏拉图到尼采,其流派都有自己的寿命,存续几十年到几百年后就归入历史了。
面对哲学主张,到底信不信、信哪派、信到何种程度,那都是个人的选择。但选了也没用,因为你不可能确定自己选的是对的还是错的,只能感觉自己这么做是对的。所以“信”只是个个人选择,选择忽视俯拾皆是的证伪信息。解构主义也是这样,它能从逻辑上摧毁一切理论,包括相对论,但它的矛头不能指向自己,否则就把自己也解体了。怀疑主义也是这样,它怀疑一切,唯独不能怀疑自己的怀疑。
读透了中外哲学著作,人就很容易抑郁,因为读到最后会绕进死胡同里去。它一直要解答三个问题,但从未提供过无法推翻的答案。后来哥德尔站出来说了一个不完全性定理,大意是,任何理论中都存在一个悖论,否认理论自身的存在。
重要的事情说三遍,哲学之和就是0,你只能选择相信一个流派、一个主张,这时你会有意回避随处可见的证伪信息。你必须有意去回避随处可见的证伪信息才能“信”,无论是哲学还是宗教。
帕斯卡懂哲学,又跳了出来,所以解决了这个困扰哲学史的问题。他是个科学家。他嘲弄哲学,他表示,只靠哲学理性去论证根本就不管用。如果他说到这里就不继续了,那他就仍然是一个哲学家。帕斯卡要表达的意思是,你看,理性远不是哲学的理性那么简单,哲学理性只是逻辑理性,它不是全部。
真理,一定存在于某个角落,但肯定不在哲学家那里。
我是谁?
寻找本身并没有错,甚至是好的。哲学家的内心感受到了求真的张力,这本是天经地义的事。然而哲学注定是一条死路,因为它仿佛在说:“意义在哪儿?我要占有意义、征服它、控制它。”这是何等狂妄自大啊!它竟然有如此非分的妄想,妄想自己可以达到至高、绝对的境界。哲学家的理性是缺乏理性的。
当人们感受到意义的丧失,而哲学又拒绝提供终极奥义,我们该怎么办呢?哲思本身会自行瓦解,不能带来任何缓解,这时,人会经历彻底的挫败。我们并非真的有理性,只是迷恋哲学家的理性,弃用科学家的理性。或者说,我们迷恋自己的理性,因为人人都是自己的哲学家。然后我们就像哲学大师们一样落入无休止的空谈,或者质疑和否定,或者干脆回避思考,这样就仿佛从未有过纠缠和折磨了。
哲学解决不了的问题,只能找科学家了,而帕斯卡是科学家中的哲学家。他用微积分讨论人的存在,用概率论讨论神,所以结论非常简单,一目了然。那么你说:“那不是很难懂吗?”那倒没有,因为他没有像爱因斯坦一样使用公式,所以很简单。我们都曾有过精神方面的困惑,而且百思不得其解。想不明白,就会有挫败感,感到失控,失去活力。假如哲学家的理性沉湎于自己的力量,它便自以为无所不能,凡事都能掌握、操控,结果总像在鼓胀的气球上刺了一针,一下子就爆了。面对徒劳的探索,人真的感觉很不舒服。所以,为了避免撞墙和绝望,我们不是选择进一步去挖掘和探究,就像置身沙漠时往地下挖掘寻找水源一样,而是选择拒绝思考。
“我是谁?”宇宙的浩瀚与壮丽吸引了帕斯卡,又叫他困惑不已。天地的雄伟和广大让他感到自己无穷渺小,近乎02。仰望星空,人是无穷小的,人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点。人不只在抬头看时才能明白宇宙的无穷,同时脚下裂开了无穷多无穷小的深渊。物质是无限可分的,每个原子里还有另一番天地、另一片浩瀚的宇宙,每个宇宙都有自己的苍穹、自己的行星、自己的地球。相对于这些小宇宙,无穷小的自己简直又是无穷大的。所以,人存在于无穷大与无穷小两个极限之间,人是“无和全之间的一个中间项”。
处于同样令人眩晕的两个无穷之间,人很容易迷失。他既看不到他从中而来的那个虚无,也看不到他深陷其中的那个无限,人处在不明白事物的起始也不明白事物的归宿的永恒绝望之中。
我们尽可以把概念膨胀到超乎所有想象空间之外,但比起事情的真相,我们只不过产生了一些无穷小的原子。最后,这个希望自己能够无穷大但只能面对自己的无穷小的现实,会在人心里产生一种撕裂感。
不过,人竟然能意识到两种无穷的存在以及自己身处其中的境遇。好神奇啊!竟然是人在思索并想象世界!神造天地,而天地不知,人却知道,知道自己处于两个极限之间,还能思考!这就是人的高贵了,人高于天地万物。
帕斯卡认为人既高贵又渺小,人因思想而高贵,高贵到知道自己渺小和高贵。人是自然界中最脆弱的东西,所以他是一根芦苇,但他因为会思考,可以囊括宇宙,可以通向两个无穷,这就是人在宇宙中的全部尊严了。宇宙可以摧毁他,但宇宙并不知道这件事;而人能思考,这是任何力量所无法摧毁的。即使被摧毁了,人也会知道自己被摧毁了。知道自己被毁灭了,正是人的高贵,这是一个被罢黜的帝王的高贵。法国人安德烈·马尔罗说“人是唯一知道自己会死亡的动物”,无穷小的人因为这个“知道”而成为王,拥有无穷大的高贵,无论在位与否。
思想的力量使渺小的人变得高贵、有尊严。浩瀚无边的宇宙,抵不过哪怕一秒钟的思考。星象的移转令人赞叹,但它转,只是在转罢了,它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反倒是人让宇宙活泼了起来。生命不是没有意义的,人们所需要做的是赋予生命意义,那就是思考。
我从哪里来?我到哪里去?
“我要去哪儿啊?”
大藏布说:“生于尘土,复归于尘土,我日夜朝拜,只为大地,能揽我入怀……”帕斯卡和亨利·梭罗说,死亡就是醒来。
但是,换一种心情呢?我们都是死刑缓期执行。人是物质的,所以终将死亡,这是大自然给物质规定的命运。我们都要把灰土撒到头上,变成一具埋入地底的尸体,突然发现自己陷落在黑漆漆、没有出路的隧道里。
同样面对死亡,前者是有希望的,后者是绝望的。有什么比被囚禁在死牢里,没有任何出路,只能等死,但又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死,同时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罪更可怕呢?所以人们逃避思想,一是想不明白,二是怕想清楚了却得到悲观的结论。所以人规避思考,或嘲弄死亡本身。逃逸,逃逸,永远在逃逸,所以人们永远不安宁。
我们世世代代一直受到意义焦虑的纠缠和折磨。当生命动力找不到表达的途径,流于空转,就会从内部吞噬我们。心被咬出了一个空洞,然后就总会有个什么东西奋起反抗,人们总愿意找点儿什么东西营造一种氛围,来填充这种空虚。绝望的人有一种希望,就是希望能占据更多的空间和时间。但与浩瀚的宇宙相比,人占有多少空间都没有用,人无法避免死亡,因此也占不了多长时间。时空并不填充空洞。或者人们会尝试为了活着而活着,通过刺激寻找安宁。快乐在不断地召唤,又永远在逃逸,人们陷入永远躁动的重复之中,一阵狂欢后,只留下虚空怅然的我们。面对自我内心的虚无及张开大口的大坑,人在不断地追逐或逃跑,不断地往前逃跑。
每个欲望都打开一个逃脱的前景,不断地**人用来填充已被挖空的内在。每个欲望的满足,都能产生生命的幻觉,热血澎湃的感觉使人感动。它给人一种有力量的感觉,觉得自己就像印度的神一样,拥有许多手臂可以战斗。一项辉煌的成就,不论其性质、内容是什么,都很容易引发自欺欺人的陶醉感。我们很容易自我膨胀,自认为凌驾于他人之上。
没有信仰的人其实都是有信仰的,因为这时候,人们朝拜的是自己,自己的思想便是教义,自己的行动便是神旨。这其实是出于一种**,想变得如神一般,想感受一种无所不能的错觉。于是,他们自创了一个宗教,自己既是信徒又是那个泥胎。人自封为神,拜自己。作为神的感觉真的很好,它让人投入,让人沉醉,让人感动。但人心中高涨的觊觎之情,总是不满足的。当人自立为神,那就可以堂而皇之地作恶了,以某个善的名义,维持自己作为神的伟大感觉。希特勒就把作恶当作荣耀,以有能力欺骗世界甚至自己而享有快感。在他眼里,恶不再是一种恶,而是一种超善,这种善胜过众善。但是,他的神会朽坏。表层的亮光漆终究有破损、龟裂的一天。当人切身感受到他的神像在一点点溃烂,人便失去了朝拜的信心,人会一下子跌入一片流沙一样的世界。空虚以一种非常真实又陌生的形式出现,当他幼稚地相信自己可以不空虚了,另一种更高级的空虚正虎视眈眈,并且用一种更微妙、更难以捉摸的方式裹挟而来。他窒息得喘不过气来,变得暴躁、偏执、痛苦,没有任何可以抓牢的东西。
空虚的经验是件好事,我们总是一层一层地被洗涤,不断遇到磨炼,才能渐渐达到**无华的境界。完全的空虚是痛苦的,人**的心灵将成为无底的深渊,但正是这时,真理才终于有了容身的空间。醒悟是苦涩的,却是必需的。
人生自兽,走向神,但怎么可能走得到呢?如果认清了这个事实,人便是人,既不是神也不是兽。所以,兽性就是自封为神的倾向,不管是以自己的感官为神、以利益为神还是以理性为神,甚至以禁欲为神、以道德为神,自封为神后,人才成了兽。到这里,帕斯卡的人学就讲完了。他还有一点儿神学论述,不多,归总起来有这么几条:
1.我们必须在“信”和“不信”之间择其一,因为只有不确定最使人痛苦。使人饱受折磨的不是信或不信,而是怀疑。
2.世界上不存在驳不倒的证据,证明神的存在。“把神请出来给我看,我就皈依。”这是违反宗教的。帕斯卡反复强调,《圣经》说,神是一个隐蔽的神。破门而入任何空间,都无法找到神的存在。提灯寻影,眼睛就是那盏灯。
3.哲学家不认识上帝。帕斯卡的神不是以电闪雷鸣来展现威力的宇宙之神,甚至不是人凭着自己的智慧就能发现的神。证明和否认上帝存在的哲学论证是很难打动人的。
4.人因为没有信仰而阻碍了自己的全面绽放。
5.在一个邪恶的世界上,上帝并未缺席。他不直接干预,不介入,只会在人身上通过人来做功。
6.神不会剥夺人的自由意志,信仰是自由的行为。
7.用理性推导不出神的存在,但用概率论可以推知信仰的必要性。
编译者 郭向南
注释:
1. 部分内容参照了以马内利修女的《活着,为了什么?》《我的重生》。
2. 无穷小,是一个永远接近于0,但是不可忽略的东西。这个无穷小,就是帕斯卡所谓的“虚无”“虚空”“无”等。无穷大(∞或+∞),是一个无限大的东西,它超出所有想象之外。这就是帕斯卡所谓的“全体”“整体”“全”等。过去的时间,是无穷大的,以后的时间也是无穷大的,空间是无穷大的。无穷大和无穷小是事物的两个极端,或极限。请注意:负无穷(-∞)不是无穷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