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1 / 1)

潜伏在欧罗巴森林里的火开始往上冒了。这儿给你扑灭了,它在别处又烧起来。浓烟滚滚,火星四射,从这一处跳到那一处,燃着干枯的荆棘。在东方,前哨战揭开了国际战争的序幕。整个的欧罗巴,昨天还带着怀疑色彩而萎靡不振的,像死了的树林一般的,今天已经被大火包围了。每个人的心里都有厮杀的欲望。战争随时可以爆发。你把它压下去了,它又抬头了。最无聊的借口也能成为它的养料。大家觉得受着偶然的支配,偶然就能发动争端。连一班最和平的人也感到事情不可避免了。那些理论家正扯着蒲鲁东的旗号讴歌战争,认为可以发挥人类最高的德行……

西方民族的身心复活,原来归结到这个结果!热情的行动与信仰,竟然把民族逼上了屠杀的路!要使这个乱冲乱撞的行动有个预定的,经过选择的目标,唯有一个拿破仑式的天才才能办到。但欧洲无论哪里都没有这种行动的天才。仿佛大家特意挑了一批最庸碌的人当家。人类的聪明不在这方面。——你只有听任那个带着你往前冲的巨潮摆布。统治的和被统治的都是一样。欧罗巴的局势是普遍的紧张。

克利斯朵夫回想起那次跟惶惶不安的奥里维一同经历的差不多一样紧张的情形。但那时战争的威胁不过像转瞬即逝的乌云。现在,威胁的影子可罩着整个的欧洲了。而克利斯朵夫的心情也改变了。他不能再参加这些民族的仇恨。他的心境正像一八一三年代的歌德:没有恨,怎么能厮杀?过了青春,又怎么能恨?他早已走出仇恨的区域。他对于这些相持不下的民族完全一视同仁,不分轩轾。各个民族的价值,对世界的贡献,他都认识清楚了。一个人在精神上到了相当程度,就“不再分什么民族,而对于邻族的祸福会感觉得像同胞的祸福一样亲切”。暴雨的乌云已经沉到你脚底下,周围只有天空——“给鹏鸟飞翔的无边无岸的天空”。

然而有时候,克利斯朵夫也觉得四周的敌意有点儿难堪。在巴黎,大家表示得那么露骨,使他随时感到自己属于敌对的民族;便是他心爱的乔治也忍不住在他面前表白他对德国的心情,使他悲伤。于是他走开了,推说要看看葛拉齐亚的女儿,到罗马去住了一阵。但那边的环境也并不安静。民族主义的骄傲已经像瘟疫一般地蔓延到了,改变了意大利人的性格。那些素来被克利斯朵夫认为麻木而懒散的人,现在也只想着武功,想着战争,想着侵略,想着罗马的鹰隼在利比亚沙漠的上空飞翔;他们自以为回到了罗马帝国时代。(1)最了不起的是,各个对立的党派,社会党,教会派,保王党,都极真诚地受着这种狂热的感染,而并不以为反叛自己的主义。可见各个民族一旦被传染病式的热情扫**之下,所谓政治,所谓人类的理智,都会变得无足重轻。那些热情还不屑于消灭个人的热情,只是利用它们,使一切都集中到同一个目标。在功业彪炳的时代,情形一向是这样的。亨利第四的军队,路易十四的内阁,那些建立法兰西的丰功伟业的先民,富于理智与坚于信仰的,和追求名利与享乐的一样地多。不论是扬山尼派还是好色之徒,是清教徒还是情欲强烈的人,在满足他们的本能的时候,连带也为共同的使命出了力。在将来的战争中,国际主义者与和平主义者一定都会参加;像他们国民议会时代的祖先一样,各人都深信这是为了求自己民族的幸福,为了求永久的和平……

克利斯朵夫站在罗马耶尼居峰的平台上,带着嘲弄的笑容,眺望这个又杂乱又和谐的城市,正好象征山峰底下的世界:古时的废墟,巴洛克式的屋面,现代的建筑,虬结在一处的杉树与蔷薇——各个世纪,各个作风,被聪明的头脑融成一个坚固而连贯的整体。同样地,人类的精神会把它本身所具备的秩序与光明,照在纷争不已的世界上。

克利斯朵夫留在罗马的时期很短。这个城市给他的印象太强了,他有点儿害怕。要能利用这种和谐,他必须站得远远的;在这儿留下去颇有被吞没的危险,好似多少与他同种的人一样。——他不时上德国去住一下。但虽然德法二国的冲突迫在眉睫,结果还是巴黎永远在吸引他。那边有他当做儿子一般的乔治。而且他不但受着感情方面的影响,思想方面的理由对他也有作用。一个思想活跃的,热烈参与一切精神生活的艺术家,不容易再习惯德国的生活。并非那边缺少艺术家。而是艺术家在那边缺少空气。他们和自己的民族隔离了;大家对他们不感兴趣,都忙着别的事,或是社会方面的或是实际方面的。诗人们因为人家瞧不起他们的艺术,也就存着瞧不起人的心躲到他们的艺术中去了;他们一气之下,干脆把自己和群众生活的最后一些联系斩断,而只为了几个人写作。他们都是很有天分的、精练的、贫弱的小贵族,本身也分化为许多敌对的小组,在狭小的天地中喘不过气来;因为不能扩大范围,他们便拼命地往下挖,把泥土翻来翻去,直到把里头的精华吸尽为止。于是他们在一片混乱的梦境中迷失了,甚至不想把梦境彼此沟通。各人站在原位上在大雾中挣扎。没有一道共同的光明指引他们。各人只能在自己身上找光明。

反之,在莱茵河那一边,每隔一些时候必有些集体的热情、群众的**,在艺术上面吹过。像巴黎被铁塔威镇着一样,照在欧洲平原上的也有那座永远不熄的灯塔,那个古典的传统,靠着几百年的辛苦与光荣培养起来而一代一代地传到现在的。它既没有把精神奴役,也没有加以拘束,只是指出了几世纪以来所遵循的大路,使整个民族都受到它的光明。德国的思想家像黑夜里迷失的鸟一般投向遥远的灯塔的,已经不止一个。可是把邻国多少慷慨的心引到法兰西来的那股声气相求的力量,法国有谁想得到呢?伸手乞援而与政治的罪行毫不相干的人又不知有多少!……而你们德意志的弟兄们看不见我们,没听见我们说着:“瞧,我们在这儿伸着手啊。不论什么谎言与仇恨,都不能教咱们分离。为了求我们精神的伟大、民族的伟大,我们需要你们,你们也需要我们。我们是西方的一对翅膀,缺了一个就飞不起来。战争要来就来罢!咱们的手始终紧紧地握着,像兄弟般契合的心灵始终在一块儿飞跃。”

克利斯朵夫这么想着。他感觉到两个民族是怎样地相得益彰,也感觉到倘若彼此不相助的话,他们的精神、艺术、行动,又是怎样地残缺不全。他因为出身于莱茵河流域,正是两股文明合流的地方,所以从小就本能地感觉到它们需要联合一致,而他的天才一辈子都在无意中求两翼的平衡。他越富于日耳曼民族的梦想,便越需要拉丁民族的秩序与条理。法兰西对他显得那么可贵,就为了这一点;而他在法国也更加能认识自己,控制自己,保持自己的完整。

他能对付那些与他有害的成分,也能吸收与他不同的力量。一个元气旺盛的人健康的时候,能吞下所有的力量,连有害的在内,而且能把它们化为自己的血肉。甚至有的时候,一个人会觉得跟自己最不相像的成分倒反最有吸引力,因为其中可以找到更丰富的养料。

克利斯朵夫喜欢的倒是那些和他对立的艺术家的作品,而不是他的摹仿者的作品——因为他也有了摹仿者,自命为他的信徒,使他大为懊恼。那是一批老实的、用功的、品德兼备的青年,对他很恭敬的。克利斯朵夫很愿意能喜欢他们的音乐,可是没有办法,他只觉得那些作品一无价值。倒是另外一班对他个人表示反感,在艺术上代表与他对立的倾向的音乐家,能够使克利斯朵夫赏识他们的才具……反感,对立,那有什么关系呢?这等人至少是活的!生命本身是最主要的德行。一个人缺乏了生机,即使他有一切其他的德行,也不能称为有道之士,因为他不是一个完全的人。克利斯朵夫开玩笑地说过,他只承认那些攻击他的人是他的信徒。有一回一个青年音乐家对他诉说自己的志愿,把他恭维了一阵,以为能讨他喜欢。克利斯朵夫问他:“我的音乐使你满足吗?你就是用我的方式来表白你的爱或恨吗?”

“是的,大师。”

“那么你还是免开尊口!你根本没有什么可说的。”

因为痛恨那些只知道服从的人,因为需要吸收别人的思想,所以他受着和他的主张完全相反的人吸引。他所交的朋友都是把他的艺术、把他理想主义的信仰、把他的道德观念看做已经过去的人;他们对于人生、爱情、婚姻、家庭,一切的社会关系,另有一套看法,他们都是好人,但精神上是发展到另一个阶段的;把克利斯朵夫的生命消磨了一部分的那种悲痛与苦闷,对他们简直是不可解的。这当然更好!克利斯朵夫也不愿意教他们懂得。他不要求人家和他一般思想来证实他的思想,他对自己的思想很有把握。他所求的是要有机会认识别的思想,爱别的心灵。要爱,要认识,越多越好。要看,要想法子会看。他现在不但能容忍别人抱有他从前攻击过的思想,而且还觉得有意思,因为这样才能使世界更丰富。因为乔治不像他那样把人生看做悲剧,他才更喜欢乔治。倘若所有的人都道貌岸然,或者都像克利斯朵夫一般有那种英雄式的克制功夫,那么人类也太贫弱了,太灰色了。人类需要欢乐,需要无所顾忌,需要敢于大胆地亵渎偶像,包括最神圣的在内。但愿高卢民族的诙谑精神永远不灭!怀疑与信仰,两者都是必需的。怀疑能把昨天的信仰摧毁,替明日的信仰开路……一个人渐渐地离开人生的时候,一切都显得明白了,好比离开一幅美丽的画的时候,凡是近处看来是互相冲突的色彩都化成了一片和谐。

克利斯朵夫对于物质世界的无穷的变化,也像对于精神世界一样地看清楚了。这是他第一次意大利旅行的收获。在巴黎,他特别和画家雕塑家来往,觉得法国民族的精粹都在他们那方面。他们非常大胆地追逐一切动的现象。抓住那些颤动的色彩,把遮蔽人生的网扯下来,使你的心快乐得直跳。在一个真有眼睛的人,一滴光明等于汲取不尽的宝藏。有了这种精神上的极乐境界,无聊的喧闹与战争还算得什么?……便是这些喧闹与战争也成为世界奇观中的一部分。应当把什么都抓在手里,把积极的力与消极的力,把人生所有的材料都投入我们的心中让它们融化。结果便是在我们胸中锻炼出来的塑像,精神的美果;凡是能使这个美果更美的都是好的,哪怕需要我们牺牲也无妨。从事于创造的人是不足道的。只有创造出来的成绩才是真实的……想要伤害我们的敌人休想接触到我们。我们是受不到你们攻击的了……你们只咬到一件空的衣服,我的身体早已不在那里。

他创作的音乐,境界变得恬静了。当年的作品像春天的雷雨,在胸中积聚、爆发、消灭的雷雨。现在的作品却像夏日的白云,积雪的山峰,通体放光的大鹏缓缓地翱翔,把天空填满了……创造!就像在八月里宁静的太阳底下成熟的庄稼……

先是模模糊糊的、元气充沛的、迷惘的境界,像丰满的葡萄、饱绽的麦穗,像怀孕的妇女一般有种说不出的欢畅的感觉。管风琴隆隆地响着,蜂房里的蜜蜂唱着歌……从这片沉着响亮的音乐中间,渐渐地显出主要的节奏;行星的轨迹分明了,开始打转……

于是意志出现了。它抓着风驰电掣的梦境,像驯服野马一般地把它紧紧夹着。创作的灵感,懂得带着它飞奔的节奏自有它的规则,非服从不可;它约束那些疯狂的力,替它们定下目标,指定行程。理智与本能开始合作了。黑洞洞的影子开朗了。前面的路上还有一团团的光明,它们也会在未来的作品中酝酿为互相关联的小天地……

画上的稿图已经勾勒停当。晓色曚昽中露出了它的面目。色彩的和谐,脸上的线条,都变得明确了。为了完成作品,他拿出自己所有的宝藏。记忆的仓库也给打开,冲出一阵阵的香气。精神解放了感官,让它们如醉如狂;它自己可不声不响地伏在一边等着,预备挑选对象。

一切都已准备就绪:工人们用着从感官方面抓来的材料,把头脑所设计的作品开始去做了。一个大建筑家是需要一批技术纯熟而肯卖力的工人的。大教堂便这样地完工了。

“而上帝瞧着他的作品,觉得还不够好。”

建筑家把整个作品打量了一番,再亲自修改一下,使它更和谐。

幻梦完成了。噢,我的上帝!……

夏日的白云,通体放光的大鹏,缓缓地翱翔;整个天空被它们的巨翼掩蔽了。

然而他的生活并不限于艺术。像他这一类的人不能不有所爱;他要的不但是一视同仁的爱,为艺术家散播给一切生灵的爱;而且还需要有所偏爱,他需要把自己给一班由他亲自挑选的人。这是树木的根须。他心中所有的血都是靠这个爱更新的。

克利斯朵夫的血还没到枯竭的时候,还受着爱的培养——那是他最大的快乐。他的爱是双重的:一方面是对葛拉齐亚的女儿,另一方面是对奥里维的儿子。他心中已经把两个孩子结合了,以后还要在实际上把他们结合起来。

乔治和奥洛拉是在高兰德那儿见到的。奥洛拉住在她的表姨母家里;每年在罗马住几个月,余下的时间都待在巴黎。她十八岁,比乔治小五岁,个子很高,身子很直,姿态优美,头不大而脸盘很宽,淡黄头发,皮肤给太阳晒得黑黑的,上嘴唇有些薄髭的影子,明净的眼睛,笑盈盈地老是若有所思,肥胖的下巴,褐色的手,又美又圆又结实的胳膊,长得很好看的脖子——她很快活,爱享受,精神非常饱满。没有书卷气,也很少感伤情调,她性情像母亲一样地懒散,能一口气睡十一小时。余下的时间,她**来**去,嘻嘻哈哈,似乎还没完全醒。克利斯朵夫叫她睡美人,常常使他想起萨皮纳。她上床也唱歌,起床也唱歌,没来由地哈哈大笑,像儿童一样地傻笑,格格的笑声像打嗝。谁也说不出她把日子怎么消磨的。高兰德千方百计想教她一套漂亮的功架,那对一般的姑娘像油漆一样很容易涂上去,对奥洛拉可完全没用。她什么都不想学,一部书可以看上几个月,觉得作品挺有意思,但过了八天连名字、题材都记不起了。她满不在乎地写别字,谈到高深的问题常常闹大笑话。她的年轻,她的兴致,她的没有书卷气,甚至她的缺点,近于麻木的糊涂,天真的自私,都使人觉得耳目一新。并且她老是那么自然。但这个老实而懒惰的女孩子有时也会挺无邪地卖弄风情,勾引一班青年,居然到野外去写生,或者弹弹肖邦的《夜曲》,拿着从来不念的诗集,说些想入非非的话,戴着同样想入非非的帽子。

克利斯朵夫留神看着她,暗中好笑。他对奥洛拉的感情近于父亲的慈爱,宽容的,带点儿打趣的意味;同时也有一种虔敬的心理,因为这个预备接受另外一个人的爱的女孩子,便是他当年的爱人的化身。谁也不知道克利斯朵夫的情爱深到什么程度。唯一能猜到的是奥洛拉。她从小看见克利斯朵夫差不多老是在她身边,简直把他当做家族中的一分子了。以前不像兄弟那样受宠爱而感到痛苦的时期,她不知不觉地跟克利斯朵夫亲近,猜到他有同样的苦恼,而他也看到她的悲伤;两人并不明言,却把彼此的苦闷放在一起。后来她一发现母亲和克利斯朵夫之间的感情,便自以为参与了他们的秘密,虽则他们从来没告诉她什么。葛拉齐亚临死付托给她的使命,和此刻戴在克利斯朵夫手上的戒指,她都懂得其中的意义。所以她暗中和克利斯朵夫不知有多少的联系,用不着了解清楚就能感觉到它们的复杂。她很真心地喜欢那个老朋友,虽则从来不能花点儿精神把他的作品弹一遍或看一遍。她颇有音乐天分,可是连把题献给她的乐谱裁开来的好奇心都没有,只喜欢跟他不拘礼数地聊天。而自从知道在他那儿可以碰到乔治·耶南以后,她来的次数更多了。

在乔治那方面,也从来没觉得和克利斯朵夫在一块儿竟会这样有趣。

可是两个年轻人直过了好久才体会到自己真正的感情。他们先用着讥讽的眼光相看。两人没有一点儿相像的地方。一个是流动不已的水银,另一个是沉沉酣睡的死水。但没有多少时间,水银变得平静了些,而酣睡的死水也似乎清醒了些。乔治指摘奥洛拉的装束,指摘她的意大利口味——不大懂得细腻的层次,喜欢对比的颜色。奥洛拉却挖苦乔治,学他那种老气横秋而有些装腔作势的谈吐。尽管互相揶揄,两人依旧很高兴——可不知为什么高兴,是为了能互相讥讽呢,还是为了能借此搭讪?他们甚至把克利斯朵夫也拉进去了,他也俏皮地替他们传递冷箭。他们假装不在意;其实正是相反,他们对冷嘲热讽的话太注意了,而且绝对隐藏不了心里的怨恨,尤其是乔治,所以一见面就免不了斗嘴。那些口角并不怎样剧烈,因为大家怕伤害对方,觉得打在自己身上的手非常可爱,所以挨打也比打人更有意思。他们非常好奇地互相观察,睁着眼睛搜寻对方的缺陷,不料结果反而更加着迷。他们决不承认这一点。跟克利斯朵夫单独在一起的时候,各人都说那一个讨厌极了。但只要克利斯朵夫给他们一个碰面的机会,他们都不肯轻易放过。

有一天,奥洛拉在老朋友家里,说星期日上午再来看他。过了一会儿,乔治照例像一阵风似的卷进来,对克利斯朵夫说他星期日下午再来。星期日早上,克利斯朵夫空等了一场奥洛拉。赶到乔治约定的时间,她却出现了,道歉说她有事相阻,不能早来,接着又编了一个小故事。克利斯朵夫觉得她这种无邪的手段挺好玩,便说:“可惜。你本来可以遇到乔治;他来过了,我们一块儿吃了中饭;下午他没空,不能待在这儿。”

奥洛拉大失所望,不再听克利斯朵夫的话了。他却高高兴兴地和她谈着。她心不在焉地对答,差不多要恨他了。忽然有人打铃。原来是乔治。奥洛拉不由得大为惊愕。克利斯朵夫笑着,望着她。她这才懂得他是耍弄她,便红着脸笑了。他又俏皮地用手指做着威吓的姿势。突然她感情冲动之下,跑去拥抱他。他在她耳畔轻轻用意大利文说着:“小顽皮,小坏蛋,小奸刁……”

她把手堵着他的嘴。

乔治看着他们又是笑又是拥抱,觉得莫名其妙。而他的诧异的,甚至有点儿着恼的神色,愈加使他们俩乐开了。

克利斯朵夫便是这样地暗中使两个孩子接近。等到成功了,他又差不多埋怨自己。他不分高低地爱着他们,但把乔治批判得更严,因为他看出他的缺点;而另一方面他把奥洛拉看得非常理想,自认为对奥洛拉的幸福比对乔治的负有更大的责任,因为乔治近乎他的儿子,可以说代表自己的一部分。所以他不敢决定,把天真无邪的奥洛拉交给一个并不怎么天真无邪的同伴是不是罪过。

他们俩订婚之后不久,有一天在树荫底下谈话,碰巧克利斯朵夫在后面走过,听见奥洛拉一边说笑一边向乔治问起他以前的一桩私情,克利斯朵夫不禁吓了一跳,乔治却很痛快地说了出来。此外,他们俩还坦然说些别的话,表示奥洛拉对于乔治的道德观念并没像克利斯朵夫那么重视。两人虽则非常相爱,却并不把彼此看做是永远分不开的。在爱情与婚姻问题上,他们那种洒脱的精神固然也有它的美,但和旧制度的白头偕老、“至死勿渝”的结合是大不相同了。克利斯朵夫望着他们,不免有点儿惆怅……他们和他离得很远了!载着我们儿女的船驶得多快!……可是耐着点儿罢,早晚大家都会在彼岸相遇的。

目前,那条船并不怎么考虑它的航路,只是随风漂**。——使当时的风俗慢慢改变的自由精神,在思想与行动的别的方面照理也应当有所表现。可是并不,人类的天性是不在乎矛盾的。一方面风俗变得更自由了,另一方面思想倒反变得不自由了,居然要求宗教替它戴上枷锁。而这两种各走极端的情形尽管极不合理,竟会在同一批心灵中出现。复兴旧教的潮流正在使一部分上流人物和知识分子着迷,把乔治和奥洛拉也迷住了。最有意思的是看到这个天生好辩的乔治,从来不信宗教,从来不理会什么上帝与魔鬼的——对一切都冷嘲热讽的真正的小高卢人——会突然之间说出真理就在基督旧教中间的话。他的确需要有一个真理,而这一个真理正好和他的需要行动,和他的法国布尔乔亚的间歇遗传,和他对于自由的厌倦相配合。小马游**得够了;他走回来,自动地把自己缚在民族的犁上。只要看到几个朋友的榜样就够了:对于思想界的气压特别敏感的乔治立刻成为第一批的俘虏。奥洛拉跟着他,无论他到哪儿,她都会跟着走的。他们一下子就非常地自信,瞧不起一切不和他们一般思想的人。噢,那真是大大的讽刺!这两个轻佻的孩子居然变了真诚的信徒;而葛拉齐亚与奥里维,凭着他们的纯洁、严肃、努力,和那样的苦心孤诣,倒反从来没得到信仰。

克利斯朵夫很好奇地观察着这些心灵的演变,可不像爱麦虞限那样想对抗;因为爱麦虞限抱着自由的理想主义,看到从前的敌人重新得势非常气恼。但我们不能对抗吹过的风,只能等它过去。人的理智太疲劳了。它才做了一次巨人般的努力,昏昏欲睡,像一个熬了一天的疲倦不堪的儿童,在睡觉之前做着祈祷。梦乡的门又给打开了,除了宗教,还有那些通神的、神秘的、玄妙的理论,跑到西方人的头脑里来。连哲学也有些动摇了。被奉为思想上的神明,如柏格森,如威廉·詹姆斯,都踉踉跄跄地步履不稳了。甚至在科学里面也表现出理智的困乏。这种时间是会过去的。让他们喘一口气罢!明天,精神会清醒过来,变得更敏锐、更自由……辛辛苦苦地工作以后,睡眠是甜蜜的。难得有时间歇一下的克利斯朵夫,很高兴看到他的孩子们能代他享受这个清福,心定神安,自以为信仰坚固,相信着他们的美梦。他不愿意,也不能够和他们易地而处。他心里想,葛拉齐亚的哀伤和奥里维的烦闷在儿女身上居然解脱了,也是很好的事。

“我们所有的痛苦,我,我的朋友们,多少在我们以前的人所受的痛苦,不过是使这两个孩子能够得到快乐……这快乐,安多纳德,你是应该享受而被剥夺了的!啊!一般不幸的人对于他们的牺牲所能产生的幸福,倘若能预先体会到的话,那可多么好!”

为什么要反对这种幸福呢?我们不应该要人家依着我们的方式幸福,他们应该依着他们的方式幸福。充其量,克利斯朵夫不过很温和地要求乔治和奥洛拉,别太轻视像他一样不和他们一般信仰的人。

他们却是连跟他讨论都有所不屑,神气之间仿佛说:“他是不会了解的……”

在他们眼中,克利斯朵夫是个过去的人。而他们并不重视过去!他们中间常常很天真地谈着他们将来要做的事,等克利斯朵夫“不在”的时候……——但他们的确很爱他……真是两个目空一切的孩子!他们在你身旁像蔓藤一般地生长。这股自然界的力把你推着,赶着……

“去罢!去罢!你走开呀!现在轮到我了!……”

克利斯朵夫听到他们这种没有说出来的话,很想对他们说:“别这么急!我在这儿觉得很好呢。别把我当做死人看呀!”

他觉得他们天真的专横的脾气很好玩。有一天他们对他表示轻蔑,他就满不在乎地告诉他们:“你们痛快说出来罢,说我是个老糊涂罢。”

“不,老朋友,”奥洛拉哈哈大笑地回答,“你是世界上最好的好人;可是有些事你不知道。”

“而你又知道些什么,姑娘?你算是大贤大哲了吗?”

“别嘲笑我,我知道的事固然很少,可是他,乔治,他知道呢。”

克利斯朵夫笑了:“是的,孩子,你说得不错。爱人永远是无所不知的。”

要克利斯朵夫承认他们思想上比他高明还不难,要忍受他们的音乐可不容易。他们尽量磨他的耐性。只要他们一到,钢琴就不得休息了。仿佛小鸟似的,他们唱歌的兴致被爱情鼓动了,但不像小鸟那样会唱。奥洛拉对自己的音乐天分并不自负,可是对未婚夫的才具,看法就不同了;她不觉得乔治的演奏和克利斯朵夫的有什么高低,或许她还更喜欢乔治的呢。而乔治虽则很聪明,很会自嘲自讽,也差点儿被爱人的信心说服了。克利斯朵夫不和他们争,反而卖弄狡狯,跟奥洛拉说着一样的话。有些时候他厌烦死了,只能走出房间,把门关得特别响一些。他又恳切又怜悯地微微笑着,听乔治在琴上弹《特里斯坦》。那小子拿出全副精神,把这个壮烈的曲子表现得像少女一般温柔。克利斯朵夫不由得哈哈大笑,可不愿意说出他好笑的缘故,只拥抱着乔治。他就是喜欢他这样,说不定更喜欢他了……可怜的孩子!……噢,有了爱,艺术也无足轻重了。

他时常和爱麦虞限谈起他的孩子们(他是这样称呼他们的)。很喜欢乔治的爱麦虞限,开玩笑似的说克利斯朵夫已经有了奥洛拉,应该把乔治让给他,克利斯朵夫垄断一切太不公平了。

虽是两人很少和外界往来,他们的友谊在巴黎社会中差不多已经成为美谈。爱麦虞限对克利斯朵夫抱着热情,只为了骄傲而不表示出来;为了要遮掉这点儿感情,他还故意喜怒无常,有时对克利斯朵夫很粗暴。但这也瞒不过克利斯朵夫。他知道这颗心现在对他多么忠诚,也知道这忠诚是多么可贵。没有一个星期他们不是见两三次面的。逢着身体不好,不能出门的时候,他们便写信,都是一些好像来自远方的信。世事的变化,远不及思想在科学与艺术方面所表现的进步使他们感兴趣。他们老是在自己的思想中过活,对着他们的艺术苦思默想,或者在混沌的事实中间辨别出一些无人发现的,可是在人类的思想史上留下痕迹的微光。

更多的时候是克利斯朵夫上爱麦虞限那儿去。虽然从最近一次病后,他的身体也不见得比朋友的强,但他们早已认为爱麦虞限的健康需要更多的将养。要克利斯朵夫轻而易举地爬上爱麦虞限住的六层楼也不可能了,走到的时候要歇好一会儿才能喘过气来。他们俩都一样地不知保重。尽管两人的支气管有病,时常会气塞,却都是烟瘾很大。克利斯朵夫宁愿自己上爱麦虞限家,这也是原因之一,因为奥洛拉往往为他抽烟的嗜好和他闹,使他不得不躲开。两个朋友在谈话中间时常会剧烈地咳呛,停下来相视而笑,好比两个做了错事的小学生。有时,一个会教训另外一个正在咳呛的人;但只消一口气平了下去,受教训的一个就坚决抗议,说咳嗽与抽烟无关。

爱麦虞限堆满纸张的书桌上有个空的地位,蹲着一只灰色的猫,一本正经地瞅着两个抽烟的人,带着责备的神气。克利斯朵夫说它是代表他们的良心;因为不要跟良心照面,他便把帽子盖在它身上。那只猫非常虚弱,也不是什么贵种,当时爱麦虞限在街上把它在半死状态中捡来的;它受了那次磨难从来没复原,吃得很少,难得玩儿,没有一点儿声响;性情极温和,睁着聪明的眼睛盯着主人,他不在家的时候显得挺可怜,他在家的时候便心满意足地待在他身边,不是沉思默想,便是几小时地对着可望而不可即的笼中的鸟出神。只要你对它表示一点儿关切,它就很有礼地打鼾。爱麦虞限兴之所至地摩它几下,克利斯朵夫下手很重地摩它几下,它都耐着性子接受,永远留着神不抓人,不咬人。它身体娇弱,一只眼睛老在淌眼泪,常常咳呛;倘若它能说话,一定不会像两个朋友那样厚着脸说“抽烟与咳嗽无关”;但他们的行为,它一律忍受,仿佛心里在想:“他们是人,他们不知道他们所做的事。”

爱麦虞限很疼它,觉得这个可怜的动物的命运和他的有些相像。克利斯朵夫还认为他们连眼睛的表情都是相同的。

“那也不足为奇。”爱麦虞限说。

动物往往反映它们的环境,相貌会跟着主人而变的。一个糊涂人养的猫,目光绝不跟一个有思想的人养的猫相同。家畜的和善或凶恶,坦白或阴险,聪明或愚蠢,不但依着主人给它的教训,还跟着主人的行为而定。甚至也用不着人的影响,单是环境就可以改变动物的长相:山明水秀的风景可能使它的眼睛特别有神采。——爱麦虞限的灰色猫,是和没有空气的顶楼、主人的残废,以及巴黎的天色调和的。

爱麦虞限变得和气多了,跟最初认识克利斯朵夫的时期大不相同。一桩平凡的悲剧给了他很深的刺激。有一回他脾气来了,很露骨地向他的女朋友表示受不了她的感情。于是她突然失踪了。他找了一夜,急得不得了,终于在一个警察分局里把她找到。原来她想跳在塞纳河里,正在跨过桥栏的时候被人扯住了衣角;她不肯说出姓名、住址,还想去寻死。看到这个情形,爱麦虞限大吃一惊,自己受过了磨难以后再去磨难别人,那是他绝对受不了的。他把绝望的女子带回家,竭力安慰,要她相信她所要求的感情,他一定给她。他把她的气平下去了,无可奈何地接受了她的爱,拿自己生命中仅存的一部分交给了她。这样以后,所有他天性中的精华又在心中涌起来了。主张行动的使徒此刻竟相信只有一桩行动是好的,就是勿加害于人。他的使命已经完成。掀起人间的巨潮的那些力,只拿他当做触发行动的工具。一旦完成了任务,他就一无所用,行动继续在那里进行,可不需要他了。他眼看着它向前,对于加在他个人身上的侮辱差不多已经不以为意,但对于诋毁他信仰的行为还不能完全无动于衷。因为他这个自由思想者虽则自命为摆脱了一切宗教,还取笑克利斯朵夫是个伪装的教士,但像所有强毅的思想家一样,他究竟有他的祭坛,把梦想作为神明一般地供奉着,不惜拿自己做祭礼。现在这祭坛没人去礼拜了,爱麦虞限为之很痛苦。那些神圣的思想,大家千辛万苦才把它们捧上台的,一百年来最优秀的人为之受尽磨折的,现在却被后来的人踩在脚下,怎么能不伤心呢?所有这个法兰西理想主义的辉煌的遗产——对于自由的信念,为了它有过多少圣徒、多少英雄、多少殉道者的,还有对于人类的爱,对于天下为一家、四海皆兄弟的境界的渴望——都被现代的青年们闭着眼睛糟蹋完了!他们中了什么疯魔,竟会追念那些被我们打败的妖怪,竟会重新套上被我们砸得粉碎的枷锁,大声疾呼地要求武力的统治,在我的法兰西心中重新燃起仇恨与战争的疯狂?

“这不但在法国,整个世界都变得这样了,”克利斯朵夫笑容可掬地说,“从西班牙到中国,都受到同样的暴风吹打。没有一个地方可以让你避风了!连我的瑞士也在高唱民族主义,不是滑稽吗?”

“你看了这个情形觉得放心吗?”

“有什么不放心的?我们在这儿看到的潮流不是少数人的可笑的情欲激发起来的,而是操之于一个支配宇宙的看不见的神明。在这个神明之前,我知道低头了。倘若我不懂得,那是我的过失,不是他的过失。你得想法儿去了解他。可是你们之中谁肯操心这个问题?你们得过且过,只看见近边的界石,以为那就是路程的终点;你们只看见鼓动你们的浪,看不见汪洋大海!今日的浪潮,是昨天的浪潮、我们的浪潮推动起来的。而今日的浪还得替明日的浪开路,使明日的浪忘记今日的浪,正如今日的浪忘记昨天的浪。我对于眼前的民族主义既不称赏,也不害怕。它会跟时间一同过去的,它正在过去,已经过去了。它是梯子上的一级。咱们爬到顶上去罢!输送给养的军曹自会来的。听呀,他已经在打鼓吹笛了!……

(克利斯朵夫拿手指在桌上打起鼓来,把猫吓了一跳。)

“……现在每个民族都有个迫切的需要,要集中自己的力量,立一张清单。因为一百年来各个民族都改变了,而这改变是由于相互的影响,由于世界上一切聪明才智之士做了巨大的投资,建立了新的道德、新的科学、新的信仰。每个民族和其余的民族一同踏进新世纪之前,的确需要把自己考察一番,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的面目和财产。一个新时代来了。人类要和人生订一张新的契约。社会将根据新的规则而再生。明天是星期日。各人都在那里结算一星期的账目,扫除房屋,希望把它整理得有条有理,而后站在共同的上帝面前和别人联合起来,跟上帝订一分新的同盟公约。”

爱麦虞限眼睛里反映着过去的梦境,望着克利斯朵夫。他等克利斯朵夫说完了,停了一会儿,才说:“你是幸福的,克利斯朵夫!你看不见黑夜。”

“我能在黑夜里看到东西,”克利斯朵夫回答,“在黑夜里日子过得久了,我变了一只猫头鹰了。”

那个时期,他的朋友们发觉他的举动态度有了改变。他往往心不在焉,人家说的话也不留神听。他笑容可掬,若有所思。人家一提醒他这种漫不经心的态度,他就忙着道歉。有时他用第三人称代表自己:“克拉夫脱会替你把这件事办了的……”或者是:“克利斯朵夫才不在乎呢……”

一班不深知他的人说,那是他的自溺狂。

其实正是相反。他是站在旁人的地位上,从外面来看自己。他已经到了一个时期,对于为了美的奋斗也不在乎了,因为自己的任务已经完成,相信别人也会完成他们的任务;而且归根结底,像罗丹所说的,“美永远会得胜的”。社会的恶意与不公平也不能再使他反抗。——他笑着说反抗是不自然的,而且生命已经渐渐地离开他了。

的确他没有从前那么壮健了。一点儿体力的劳动,走了一段长路,或是跑得快一些,都使他感到疲乏,立刻会喘不过气来,心跳得厉害。有时他想起老朋友苏兹。他这些感觉从来不跟别人提,提了有什么用呢?只能教人担忧,同时你的健康又不会有起色。何况他对这些不愉快的事也并不当真。他不怕害病,倒是怕别人强迫他保重。

由于一种神秘的预感,他想再见一见故乡。这是他一年一年拖下来的计划。他老是想,等下年再说罢……这一回他可不再延期了。

他对谁也不通知,偷偷地走了。在故乡逗留的时间很短。克利斯朵夫要去找的景象都没能找到。上次他回来看到城里刚开始有点儿变动,现在大功告成,小城一变而为大工业城市了。古老的屋子不见了,公墓也不见了。原来是萨皮纳的农庄,此刻盖了一所烟囱高耸的工厂。河水把克利斯朵夫童时玩耍的那片草原给冲完了。一条全是古怪的建筑物的街道题着克利斯朵夫的名字。过去的一切都完了……好罢!生命还是在继续下去,或许在这条题着他名字的街上,破屋子里有别的小克利斯朵夫在出神,在痛苦,在奋斗。——规模宏大的市政厅中,人家奏着他的一件作品,意义完全给颠倒了,他简直认不出来……好罢!音乐受到了误解,也许会把新的力量刺激起来。我们已经播了种子。你们爱把它怎么办就怎么办罢,把我们去做你们的养料罢!——黑夜将临的时候,克利斯朵夫在城市四周的田野中漫步,大雾在田上飘浮,他想着快要罩着他的生命的大雾,想着那些他心爱的,离开了世界的,躲在他心坎里的人,为将临的黑夜快要把他们和他一齐盖住的人……好罢!好罢!黑夜,我不怕你,你是孵育阳光的!一颗星熄了,无数的星会亮起来。好似一杯沸腾的牛乳,空间的窟窿里都洋溢着光明。你不能把我熄灭的。死神的气息会使我的生命重新冒起火焰……

从德国回来,克利斯朵夫想在当初遇到阿娜的城中耽搁一下。自从离开她以后,他完全不知道她的消息。他不敢写信去问,多少年来,一想到她的名字就会发抖……现在他安静了,什么都不怕了。可是晚上在靠着莱茵河的旅馆里,听到熟悉的钟声预告下一天的节日,过去的印象又复活了。河上传来当年那股危险的气息,他此刻已经不大了解。他整夜回想着那件故事,觉得自己躲过了可怕的主宰,不由得悲喜交集。他不知道下一天究竟怎么办,一忽儿又想(“过去”不是离得那么远了吗?)去拜访勃罗姆夫妇。但到了第二天,勇气没有了;他甚至不敢向旅馆打听一下医生和他的太太还在不在。他决意动身了……

正要动身的时候,有股不可抵抗的力量逼着他走到阿娜从前去做礼拜的教堂,掩在一根柱子背后——那儿可以望见她以前常来下跪的凳子。他等着,相信要是她来的话,一定还是坐在这个位置上。

果然有一个女人来了,他可认不得。她和别的妇女完全一样:胖胖的身材,饱满的脸,滚圆的下巴,淡漠与冷酷的表情。她穿着黑衣服,坐在凳上一动不动,既不像在祈祷,又不像在听,只向前望着。在这个女人身上,丝毫没有教克利斯朵夫想起他所等待的那个女人的影子。只有两三次,有一个古怪的姿势,好似要抹平膝上的衣褶。从前她是有这个姿势的……出去的时候她在他身边慢慢地走过,双手抱着放在胸前,捧着一本《圣经》。阴沉而烦闷的眼睛对克利斯朵夫瞅了一下,闪出一点儿微光。他们彼此都没认出来。她挺着身子,直僵僵地走过了,头也不回。直到一忽儿以后,他才心中一亮,在那冰冷的笑容底下,在嘴唇的某些皱纹中间,认出那张他曾经亲吻过的嘴……他的气塞住了,腿也软下来了,心里想:“主啊,这就是我曾经爱过的人吗?她在哪儿呢?她在哪儿呢?而我自己又在哪儿?爱她的人在哪儿?我们的身体,吞噬我们的残酷的爱情,现在留下些什么?——不过是一堆灰烬。那么火在哪里?”

他的上帝回答道:“在我身上。”

于是他抬起眼睛,看着她挤在人堆里,走出大门,走到了太阳底下。

回到巴黎以后不久,他跟多年的敌人雷维-葛讲和了。雷维-葛是凭着诡计多端的本领和恶毒的用意,老是攻击他的,后来雷维-葛功成名就,心满意足了,倒还有那点儿聪明,暗中承认克利斯朵夫了不起,想法儿去接近他。可是攻击也罢,殷勤也罢,克利斯朵夫只装没看见。雷维-葛终于灰心了。他们住在一个区里,常常在街上遇到,都装做不相识的神气。克利斯朵夫走过的时候可以若无其事地对雷维-葛瞧一眼,仿佛根本没看见他这个人。这个目中无人的态度把对方气坏了。

他有一个女儿,在十八至二十岁之间,长得好看,细气,大方,侧影像小绵羊,一头金黄的鬈发,一双极有风情的眼睛,笑容像意大利画家吕尼笔下的人物。父女两人时常一同散步;克利斯朵夫在卢森堡公园的走道上碰见他们,神气很亲密,女儿挺可爱地靠在父亲臂上。克利斯朵夫为了消遣,对优美的脸素来是注意的,而看到这一个尤其觉得喜欢。他想到雷维-葛,对自己说着:“这混蛋运气倒不坏!”

但一转念他又得意起来:“可是我也有一个女儿呢。”

于是他把她们俩作比较。当然他存着偏心,认为所有的长处都在奥洛拉方面。但这个比较终于使他把两个并不相识的女孩子假定为一对朋友,并且他精神上也不知不觉地跟雷维-葛接近了。

从德国回来,听说“小绵羊”死了,他那种为父的自私心理马上想到:“要是我的一个倒了霉,那还了得!”

这一下他对雷维-葛非常同情,当时就想写信给他,起了两次稿都不满意,而且还觉得不好意思,没有把信寄出。过了几天,他又遇到雷维-葛,一看对方那副痛苦的神气,可忍不住了,径自走过去伸出手来。雷维-葛也不假思索地握了他的手。克利斯朵夫说:“你那个孩子多可惜!”

雷维-葛被他激动地口吻深深地打动了,觉得说不出地感激……两人胡乱说了几句伤心的话。等到分手的时候,他们之间的隔膜完全没有了。他们是打过架的:没有问题,那是命中注定的;各有各的性格,各有各的使命,非完成不可!但悲喜剧演到了终场,各人都把在台上当做面具用的情欲丢开了——以本来面目相见之下,便发觉谁也不比谁高明;所以演过了自己的角色应当互相握手。

乔治和奥洛拉的婚期定在春初。克利斯朵夫的健康很快地往下坡路上走。他注意到孩子们很焦急地把他打量着。有一回他听见他们低声地谈话。

乔治说:“他脸色多不好!很可能病倒的。”

奥洛拉回答:“但愿他别耽误了我们的婚期!”

他记着这几句,暗中答应他们的愿望。可怜的孩子们,放心罢!他决不妨碍他们的幸福的!

可是他的确不知保重。婚期前两天(最近他紧张得有点儿可笑,好像他自己要结婚似的),他竟糊里糊涂地让旧病复发了,远在节场时代发作的那个肺炎似乎又回来了。他骂自己不小心,决意要撑到婚礼结束的时候。他一方面回想起临死的葛拉齐亚,在他举行音乐会的前夕不愿意把病倒的消息通知他,免得妨碍他的正事与快乐;另一方面又想到现在要把她从前对他做的事还给她的女儿,不禁非常快慰。所以他把自己的病瞒着人;但要硬撑下去的确不容易。幸而看着两个孩子的幸福,他欢喜极了,居然把长时期的教堂仪式挨了过去。从教堂回来,一到高兰德那里,他就精力不济,赶紧躲在一间屋里。过了一会儿,有个仆人发觉他晕倒了。克利斯朵夫醒来之后,不许人家跟当晚要出发去旅行的新夫妇提起。而他们也太注意自己了,根本没留神旁的事。他们快快活活地和他告别,答应写信给他,不是明天准是后天……

他们一走,克利斯朵夫立刻躺在**。热度又来了,再也不退下去。他孤零零地没有人陪。爱麦虞限也闹着病,不能来。克利斯朵夫不看医生,并不认为自己的病势严重,同时也没有仆人可以去请医生。打杂的女人只有早上来两个钟点,根本不关心他;而他还更进一步,完全不要她服侍。她收拾屋子的时候,他嘱咐过几十次,别移动他的纸张。她却顽固得厉害,这一回他上了床,她认为机会到了,可以照自己的意思大大地清除一下。克利斯朵夫从衣柜的镜子里望见她在隔壁屋里把什么都搅乱了,不由得勃然大怒(真的,老人的脾气依旧没改),立刻从被窝中跳出来,从她手里抢下了一卷纸,把她推出大门。他这一怒,马上发了一场高热;而那个老妈子气恼之下,从此不来了,也没通知一声“这个老疯子”(她是那样称呼他的)。于是他害着病,没人侍候。早上他起来拿门外的牛奶瓶,再瞧瞧看门女人有没有把那对爱人答应他的信塞在门下。结果是没有。他们快乐得把他忘了。他不怪怨他们,想到自己处在他们的地位也是一样的。他想着他们那种无愁无虑的快乐,又想到那是他给他们的。

等到奥洛拉的信终于来到的时候,他病已经好了一些,开始起床了。乔治只在信尾签了一个名。奥洛拉很少问起克利斯朵夫的近况,报告的消息也不多;但另外倒托他办一件事,要求把她忘在高兰德家的一条围巾寄给她。虽然这不是一件要事(还是奥洛拉没话找话,临时想起的),克利斯朵夫却因为还能帮他们忙而很高兴,赶着出去了。外面下着骤雨,又来了个寒潮,下过了雪,刮着冰冷的风。街上连车辆都没有。克利斯朵夫在寄包裹的地方等着。职员又无礼又故意把手续办得很慢,使他生气,可是生气也解决不了问题。他早已心神安定,照理不会让自己动火的,近来的脾气一部分是由于疾病所致;他的身体根本上已经动摇了,好似快要倒下来的橡树,挨了一斧,不由得发出一阵最后的颤抖。他哆哆嗦嗦地回家。看门女人在楼下递给他一段从杂志上剪下来的文字。他瞧了一眼,原来是一篇把他痛骂一顿的文章。这些东西现在是难得有的了。打一个不觉得挨打的人是没劲的!便是一些最顽强的敌人,尽管讨厌他,也不由自主地对他有了敬意,唯其如此,他们心里很气。俾斯麦曾经说过,似乎带着点儿遗憾的意味:“人家以为爱是最不由自主的。其实敬重更不由自主……”

但那篇文章的作者是一个比俾斯麦更强的强者,爱和敬都沾染不到他。他对克利斯朵夫信口谩骂,预告下半个月还要发表几篇攻击他的文字。克利斯朵夫看着笑了,一边上床一边对自己说:“哼,他要大吃一惊呢!那时他找不到我了。”

人家劝他雇一个看护,他执意不肯。他说他一向过着孤独的生活,这个时候请看护不是剥夺了他的清福吗?

他并不觉得无聊。近年来,他老是跟自己谈着话,仿佛一个人有了两个灵魂。而最近几个月,他心中的同伴愈加多了;他的灵魂不但有了两个,而且有了十个。它们互相交谈,但唱歌的时候更多。他有时参与他们的谈话,有时不声不响地听着它们。**,桌上,就在随手抓得到的地方,他老放着空白的五线谱,可以把那些心灵和他自己的谈话记下来,一边听着针锋相对的议论发笑。他已经养成一个不假思索的习惯,“想”和“写”这两个动作差不多是同时的了;对于他,写下来等于想得更明白些。凡是打扰他和这些灵魂谈话的,都惹他厌烦和生气。有的时候,连他最心爱的朋友也不免使他有这个感觉。他竭力不对他们表示;但这种强制功夫使他非常疲倦。等到事后又能跟自己单独相对的时候,他高兴极了,因为他刚才是迷失了;人间的絮语把内心的声音盖掉了。他的静默是通神的静默!……

他只允许看门女人或是她的随便哪个孩子每天来两三次看看他有什么事没有。他也托他们送字条,因为直到最后几天还跟爱麦虞限有书信来往。两位朋友差不多病得一样重,对自己的情形也看得很清楚。克利斯朵夫的有信仰的自由的心灵,和爱麦虞限的无信仰的自由的心灵,殊途同归,都到了物我不分的清明恬静的境界。笔画颤抖的字迹越来越不容易认了,但他们从来不提到自己的病状,只谈着那些永远谈不完的题目:他们的艺术,他们的思想的前途。

直到有一天,克利斯朵夫用着颤巍巍的手,写出瑞典王在战场上临死时的一句话:“我目的达到了,兄弟,你自个儿想办法罢!”

好似对着一座重重叠叠的楼阁,他把自己的一生整个看到了……青年时期拼命地努力,为的要控制自己;顽强地奋斗,为的要跟别人争取自己生存的权利,为的要在种族的妖魔手里救出他的个性。便是胜利以后,还得夙夜警惕,守护他的战利品,同时还不能让胜利冲昏了头脑。友谊的快乐与考验,使孤独的心和全人类有了沟通。然后是艺术的成功、生命的高峰。他不胜骄傲地以为把自己的精神征服了,以为能够主宰自己的命运了。不料峰回路转,突然遇到了神秘的骑士。遇到了丧事、情欲、羞耻——上帝的先锋队。他倒下去了,被马蹄践踏着,鲜血淋漓地爬着,爬到了山顶上,锻炼灵魂的野火在云中吐着火焰。他劈面遇到了上帝,他跟他肉搏,像雅各跟天神的战斗一样。战斗完了,筋疲力尽。于是他珍惜他的失败,明白了他的界限,努力在主替我们指定的范围内完成主的意志。为的是等到播种、收获,把那些艰苦而美妙的劳作做完以后,能有权利躺在山脚下休息,对阳光普照的山峰说:“祝福你们!我不欣赏你们的光明。但你们的阴影对我是甜美的……”

这时候,爱人出现了,握着他的手;死神摧毁了她肉体的障碍,把她的灵魂灌输到了他的灵魂里面。他们一同走出了时间的洪流,到了极乐的高峰——在那儿,过去、现在、将来,手挽着手围成一个圆周;平静的心同时看到了悲哀与欢乐的生长、发荣,与枯萎——在那儿,一切都是和谐……

他太急了一些,自以为已经到了彼岸。可是胸口的剧痛,脑子里乱哄哄的人影,使他明白还有最后而最不容易走的一程路……好,向前罢!……

他一动不动地躺在**。一个蠢女人在上一层楼上几小时地弹着琴。她只会弹一个曲子,翻来覆去地弹着些同样的乐句,觉得其乐无穷。这些句子对于她是代表一种欢乐,代表千变万化的情绪。克利斯朵夫懂得她这种快乐的意义,可是听得厌烦至极,几乎要哭出来。要是她不弹得这么响倒还罢了!克利斯朵夫恨吵闹,像恨一个人的恶习一样……终于他也忍耐了,要能够听而不闻不是件容易的事。但也不见得像他想象中的那么难。他已经慢慢地离开他的肉体,离开这个又病又猥琐的肉体……在里头关了多少年也够受了!他看着它渐渐地坏掉,心里想:“好罢,它把我关也关不多久了。”

他又想看看人究竟自私到什么程度,便问自己:“你究竟更喜欢哪一样?是克利斯朵夫的姓名永久流传而让他的作品消灭呢,还是作品永久存在而让他的姓名消灭?”

他毫不迟疑地回答道:“让我的作品永生而我自己消灭罢!在这种情形之下,我留存的只有我的最真实的,唯一真实的部分。让克利斯朵夫去死灭罢!……”

但过了一会儿,他觉得作品跟自己一样地没有意思。相信他的艺术会永生,未免太可笑了!他不但明白看到自己的作品的命运,并且还见到一切现代音乐的命运。音乐的语言比什么都消耗得更快;一两百年之后,它只有少数的专家才懂得。现在能有几人了解蒙特威尔第与吕利的?藓苔已经在侵蚀古典森林中的橡树了。那些音响的建筑,我们在里头唱出我们的热情,可是将来都得成为空虚的庙堂,结果只剩下一片瓦砾……克利斯朵夫很奇怪,怎么自己能瞧着这些废墟而竟无动于衷。

“难道我并不怎样地爱生命吗?”他不胜惊讶地问自己。

但他立刻懂得,这正是表示他更爱生命……对着艺术的废墟痛哭吗?那是犯不上的。艺术是人类反映在自然界中的影子。让它们一齐消灭罢,被阳光吞没罢!它们使我看不见阳光……自然界无穷的宝藏都在我们手指中间漏过。人类的智慧想在一个网的眼子里掏取流水。我们的音乐只是幻象。我们的音阶是凭空虚构的东西,跟任何活的声音没有关联。这是人的智慧在许多实在的声音中勉强找出来的折中办法,拿韵律去应用在“无穷”上面。人需要用这个谎言去了解那个不可解;因为他要相信这个谎言,所以他就相信了。但它究竟不是真的,不是活的。精神从自己创造的音乐上所得到的快感,其实是把对于现实的直觉加以颠倒混乱的后果。不时有个天才,偶尔和大地接触了一刹那,居然看到了真正的流水;那是超乎艺术之外的。于是堤岸崩溃了。现实从一个隙缝里透了进来。但这裂痕不久就被填补了。人的理智必须有那个堤做保障。要是理智遇到了耶和华的目光,它就完了。所以它要把自己的牢房再涂上一阵水泥,使外边的东西一进来就给它消化掉。这个办法对于一班不愿意睁开眼睛的人也许是美的……可是我,我是愿意看到耶和华的面目的。即使我会消灭,我还是要听你打雷似的声音。艺术的声音使我感到局促。精神别出声罢,人类别出声罢!……

但这段高论才说过了几分钟,他又到散在被单上的纸堆里去摸索,还想写下几个音符。一发觉自己的矛盾,他就微笑着说:“噢,我的老朋友,我的音乐,你真好。我是个忘恩负义的人,我把你赶走,可是你,你绝对不离开我;尽管我使性,你却并不灰心。原谅我罢,你很明白,这不过是些废话。我从来没欺骗你,你也从来没欺骗我,我们彼此都是很信任的。朋友,咱们一起走罢。有始有终,留在我身边罢。”

然后咱们一同解脱……

他长时期地昏迷了一阵,发着高热,做着乱梦。等到他醒过来,奇奇怪怪的梦境还印在心头。他瞧着自己,摸着自己的身子,找自己,可是找不到了。他似乎变了“另外一个人”了。另外一个,比他更可宝贵的一个……谁啊?……仿佛梦中另外有个人化身在他身上了。是奥里维吗?葛拉齐亚吗?……心脏和头脑都那么衰弱,他在所爱的人中分不出是哪一个了。而且分辨出来有什么用?他对他们都是一样爱的。

他精神酣畅,浑身酥软。他也不愿意动弹。他知道痛苦潜伏在一边,像猫等着耗子一样。他便装死。怎么!已经死了吗?……屋里没有一个人,楼上的琴声缄默了。孤独。静默。克利斯朵夫叹了口气。

“到了生命的终点而能够说就在最孤独的时候也从来没有孤独,那才教人安慰呢!我一路上遇到的灵魂,在某一个时期帮助过我的弟兄们,在我思想中的神秘的精灵,死的与活的——全是活的——噢!我所爱的一切,我创造的一切,你们都这样热烈地抱着我、守着我,我听到你们美妙的声音。因为我能得到你们,我要祝福我的命运。我是富有的,富有的……我的心都给装满了!……”

他望着窗子……没有太阳,但天气极好,像一个美丽的瞎子姑娘……克利斯朵夫望着掠在窗上的一根树枝出神。树枝膨胀起来,滋润的嫩芽爆发了,小小的白花开满了。这个花丛,这些叶子,这些复活的生命,显得一切都把自己交给了苏生的力。这境界使克利斯朵夫不再觉得呼吸艰难,不再感到垂死的肉体,而在树枝上面再生了。那生意有个柔和的光轮罩着他,好似给他一个亲吻。在他弥留的时间,那株美丽的树对他微微地笑着;而他那颗抱着一腔热爱的心,也灌注在那株树上去了。他想到,就在这一刹那,世界上有无数的生灵在相爱。为他是临终受难的时间,为别人是销魂**魄的良辰;而且永远是这样的,生命的强烈的欢乐从来不会枯涸。他一边气急,一边大声哼着一阕颂赞生命的歌——声音已经不听他的思想指挥,也许喉咙里根本没发出声音,但自己不觉得。

他忽然听到一个乐队奏起他的颂歌,不由得心里奇怪:“他们怎么会知道的呢?我们又没练习过。希望他们把曲子奏完,别弄错了才好!”

他挣扎着坐在**,要教整个乐队都能看到他,舞动着粗大的手臂打拍子。但乐队奏来一点儿不错,很有把握。多神妙的音乐!啊!他们竟自动替他奏出下文来了!克利斯朵夫觉得很有趣:

“等一等,好家伙!我一定追上你。”

于是他把棍子一挥,逞着兴致痛快把船驶了出去,向左,向右,穿过危险的水道。

“这一句,你们能接下去吗?……还有那一句,赶快啊!……这里又是一句新的了……”

他们老是把路摸得很清楚;你给他们一些大胆的乐句,他们的答句却是更大胆。

“他们还会搞出些什么来呢?这些坏东西!……”

克利斯朵夫高声叫好,纵声大笑。

“该死!要跟上他们倒不容易了!难道我要给他们打败吗?……你们知道,这个玩意儿是不能作准的!今天我累了……没关系!谁胜谁负还不一定呢……”

但乐队所奏的想入非非的东西,层出不穷,而且都是那么新奇;结果他只能张着嘴听他们,听得连气都喘不过来……克利斯朵夫觉得自己可怜极了。

“畜牲!”他对自己说,“你完了。住嘴罢!你的本领不过如此。这个身体已经完了!需要换一个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