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利斯朵夫这才懂得海顿老人的明哲——他每天早上执笔之前先要跪着……战战兢兢地提防,诚惶诚恐地祈祷。所以你得祈祷上帝,求他和你同在。你得抱着虔诚与热爱的心和生命之神沟通。
夏天将尽,一个巴黎朋友经过瑞士,发现了克利斯朵夫的隐居,特意登门拜访。他是音乐批评家,一向最赏识他的作品。和他同来的还有一个知名的画家,也是崇拜克利斯朵夫的。他们告诉他,欧洲各地都在演奏他的作品,极表欢迎。克利斯朵夫对这个消息并不感兴趣,认为过去的他已经死了,早已不把那些作品放在心上。因为客人要求,他拿出最近作的曲子。但对方完全不懂,以为克利斯朵夫疯了。
“没有旋律,没有节奏,没有主题的经营;只是一种流汁,没有冷却的**,它可能适应任何形式而自己并没有一个固定的形式;它什么都不像;只是一片混沌中的几点微光。”
克利斯朵夫笑了笑回答:“差不多是这么回事。混沌的眼睛在世界的幕后发光……”
但来客不懂得诺瓦利斯(11)的这句名言,只暗暗地想:“他才气尽了。”
克利斯朵夫并不希望他了解。
客人告别的时候,他陪着他们走一程,有心带他们看看山上的风光。但他也没有走多少路。看到一片草原,音乐批评家便提起巴黎戏院的装饰;那位画家又认为色调配合得很不高明,完全是瑞士风味,像又酸又无味的大黄饼,霍特娄(12)一派的东西;并且他对自然界也表示很冷淡。
“自然界?什么叫做自然界?我就不认识!有了光和色,不就行了吗?我才不理会什么自然呢……”
克利斯朵夫跟他们握了手,让他们走了。他对这些情形都不动心了。他们都是在土洼那一边的。这样倒更好。他不想对人家说:“要到我这里来,应当走同样的路。”
几个月来把他烧着的火低下去了。但克利斯朵夫心中依旧保持着那股暖气,知道火一定还会烧起来,要不是在他身上,就在另外一个人身上。不管它在哪儿,他总是一样地爱它:火总是同样的火。在这个九月的傍晚,他觉得那道火蔓延着整个的自然界。
他往回家的路上走。一阵暴雨过了,又是阳光遍地。草原上冒着烟。苹果树上成熟的果子掉在潮湿的草里。张在松树上的蜘蛛网还有雨点闪闪发光,好比古式的车辆。湿漉漉的林边,啄木鸟格格地笑着。成千成万的小黄蜂在阳光中飞舞,连续而深沉的嗡嗡声充塞着古木成荫的穹隆。
克利斯朵夫站在林中一片空地上,那是土坳中间一片椭圆形的盆地,满照着夕阳;泥土赭红,中间有一小方田,长着晚熟的麦与深黄的灯芯草。周围是一带秋色灿烂的树林:红铜色的榉树,淡黄的栗树,清凉茶树上的果实像珊瑚一般,樱桃树伸着火红的小舌头,叶子橘黄的苔桃,佛手柑,褐色的火绒……整个像一堆燃烧的荆棘。在这个如火如荼的树林中,飞出一只吃饱了果实、被阳光熏醉的云雀。
而克利斯朵夫的心就像云雀一样。它知道等会儿要掉下来的,而且还要掉下无数次。但它也知道永远能够往火焰中飞升,唱出呖呖流转的歌声,向那些留在地下的同伴描写天国的光明。
(1) 希腊神话载:人面狮身的斯芬克斯向路人提出神秘的谜语,凡不能解答者皆被吞食。
(2) 此处所称宗教均指基督新教。瑞士最普遍的宗教是新教。
(3) 此系弥盖朗琪罗为其雕像《夜》所作的诗句。
(4) 古代拉丁民族以维纳斯女神为爱神。
(5) 施瓦本为靠近瑞士的一个德国山区。
(6) 基督教的说法,凡自杀的人不得入天堂。
(7) 犹大出卖耶稣之前,尚亲吻耶稣。
(8) 根音为和声学上的专门名词。
(9) 尼罗为罗马帝国的大帝,以荒**无道著称于史。相传公元六十四年时罗马城中的大火为其所纵。
(10) 希腊神话以阿波罗为驾驭太阳的光明之神,同时亦为艺术之神,象征艺术与太阳同源。
(11) 诺瓦利斯为十八世纪德国诗人。
(12) 霍特娄为十九世纪瑞士历史画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