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六 安多纳德3(1 / 1)

这些信使安多纳德沉浸在温情里头,唯有在读信的时间她才觉得有点儿空气可以呼吸。信要不在早上预期的时间收到,她就苦恼得什么似的。有两三次,葛罗纳篷他们为了大意,或是——谁知道?——为了恶意的耍弄,直到晚上,有一次直到第二天早上才把信交给她,那时她竟急得发烧了。——元旦那天,两个孩子不约而同地想了同样的主意:花了很多钱彼此发了一通长电,在两方面同时送到。奥里维继续在功课方面与思想方面征求安多纳德的意见;安多纳德替他出主意,支持他,鼓励他。

其实她自己也不见得有多少勇气,住在这陌生地方闷死了,一个人也不认识,一个人也不关切她,除了一个才来不久而和她同样住不惯的教员的太太。那位好心的女人母性很强,看到两个各处一方而相爱的孩子那么痛苦,非常同情——因为她向安多纳德探听到了一部分历史;但她那样地粗声大气,那样地平庸,缺少机智,不识时务,把安多纳德贵族式的小灵魂吓得格外深藏了。因为对谁都不能吐露,她便把所有的烦恼都闷在肚里,而那是很重的担负。有时她自以为要倒下来了;但她咬咬嘴唇,重新向前。她的健康受了影响,瘦了许多。弟弟的信越来越消沉。有一次特别颓丧的时候,他竟写道:“你回来罢,回来罢!……”

可是信刚发出,他就觉得惭愧,又写了一封,声明前信作废,要求安多纳德别把那句话放在心上。他甚至装做很快乐,不需要姊姊。倘若给人看出他没有她便不能过活,他容易生气的性情也是受不了的。

这一点可瞒不过安多纳德;她看透他的思想,但不知道怎么办。有一天,她几乎真的要动身了,连行车时刻都到站上去问过了。随后,她觉得简直是胡闹:她在这儿挣的钱就是付奥里维的膳宿费的;两个人能撑多久就得撑多久。她没勇气打什么主意了:早上她很勇敢,但越到夜晚,精神越低落,只想逃了。她想念家乡,想着那个对她多么残酷,可是埋着她过去所有的遗迹的家乡,也想着弟弟的语言,为她用来表示心中的爱的语言。

那时恰好有个法国剧团路过那个德国小城。难得上戏院的安多纳德——既没有时间,也没有兴致——忽然渴想听一听法语,到法国去躲一下。其余的事,我们以前叙述过了。戏院已经客满。她遇到了一个不认识的青年音乐家约翰·克利斯朵夫,看到她失望的神气,邀她到他的包厢中去:她糊里糊涂地接受了。她和克利斯朵夫的露面引起了小城里许多闲话,立刻传到葛罗纳篷家里,而他们的存心是只要对这个法国少女有一点儿不利的猜疑就预备接受的,再加我们以前说过的那种情形(11),他们被克利斯朵夫惹得气恼至极,便毫不客气地把安多纳德辞退了。

这颗贞洁而容易害羞的心灵,整个给手足之爱占据了,没有给任何卑污的思想沾染过,一朝懂得了人家指控她的罪名,简直羞愤欲死。但她并不恨克利斯朵夫,知道他跟她一样地无辜,虽然使她受累,用意是很好的,所以她很感激。她对于他的身世一无所知,只晓得他是个受到剧烈攻击的音乐家。她尽管不懂人情世故,但有种内心的直觉,因饱经忧患而变得非常敏锐,看出那个陪她看戏的同伴举动粗鲁,有点儿疯癫,可是性情和她一样戆直,并且慷慨豪侠,她只要想到他就觉得安慰。别人说克利斯朵夫的坏话,绝对不影响她的信心。自己是个被欺侮的,她认为他也是个被欺侮的,和她一样受着人们恶意的攻击,而且时期更长久。既然她惯于想着别人而忘掉自己,所以一想到克利斯朵夫也在受罪,她自身的悲苦倒反减淡了些。可是她无论如何不愿意和他再见或通信。清高与狷介的性情不许她那么做。她以为他绝不会知道连累她的事,而且以她的好心,还希望他永远不知道。

她走了。火车开出一小时以后,她碰巧又跟从外埠回来的克利斯朵夫在中途相遇。

在并列在一起停了几分钟的车厢里,他们俩在静悄悄的夜里见到了,一句话也没说。他们能说些什么呢,除非是一些极平淡的话?而这种话,反而要亵渎彼此的同情与神秘的共鸣;那是除了心心相印以外别无根据的、说不出的感情。在这最后一刹那,两个毫不相知的人互相望着,看到了平时跟他们一起生活的人从来没窥到的内心的隐秘。说话,亲吻,偎抱,都可以淡忘;但两颗灵魂一朝在过眼烟云的世态中遇到了,认识了以后,那感觉是永久不会消失的。安多纳德把它永远保存在心灵深处,使她凄凉的心里能有一道朦胧的光明,像地狱里的微光。

她又跟奥里维团聚了。而她回来也正是时候了。他刚病着。这个神经质的**的孩子,老是怕在姊姊不在眼前的时候害病,此刻真的病倒了,反而不肯写信告诉姊姊,免得她担忧。他只是在心里叫她,好像求一桩奇迹似的求着她。

奇迹出现的时候,他睡在中学的病房里发烧,胡思乱想。一见之下,他并不叫喊。他有过多少次的幻象,看见她进来……他在**坐起,张着嘴,哆嗦着,以为又是一个幻象。赶到她挨着他在**坐下,把他搂着,他倒在她怀中,嘴唇上感觉到娇嫩的面颊,手里感觉到那双在夜车里冻得冰冷的手,终于知道的确是姊姊,是他的小姊姊回来了,他就哭了出来。他只会哭,跟小时候一样是个“小傻瓜”。他把她紧紧搂着,唯恐她跑掉了。他们俩改变得多厉害!脸色多难看!……可是没关系,他们俩已经团聚,病房、学校、阴沉的天色,都变得光明了。两人彼此抓住了,不肯再松手了。她什么话还没说,他先要她发誓不再出门。没有问题,她决不会再走;离别真是太痛苦了;母亲说得对,无论什么总比分离好。便是穷,便是死,都还能忍受,只要大家在一起。

他们赶紧租了一个公寓。他们很想再住从前的那个,不管它多么丑;可是已经租出了。新的公寓也靠着一个院子,从墙高头可以望见一株小皂角树,他们立刻爱上了,把它当做田野里的一个朋友,也像他们一样给关在城市里。奥里维很快地恢复了健康,而他的所谓健康,在一班强壮的人还是近于病的。——安多纳德在德国过的那些苦闷的日子,至少挣了一笔钱;她翻译的一册德语书被出版家接受了,更加多了些收入。钱的烦恼暂时没有了;一切都可以挺顺利,只要奥里维在学期终了能够考上。——可是考不上又怎么办呢?

一朝住在一块儿,恢复了过去那种甜蜜的生活,他们一心一意想着考试的事了。两人尽量地不提也是没用:无论如何避免不了。那个执着的念头到处跟着他们,便是在消遣的时候也是的:在音乐会里,它会在一曲中间突然浮现;夜里醒来,它又会像窟窿一般地张开嘴来吞噬他们。奥里维一方面竭力想解除姊姊的重负,报答她为他而牺牲了青春的恩德,另一方面又怕落第以后无法避免的兵役——那时考取高等学校的青年还可以免除兵役。他对于军营里——不管他看得对不对——肉体与精神方面的男风,心理方面的堕落,感到说不出的厌恶。他性格中所有贵族的与贞洁的气质都受不了兵役的义务,差不多宁可死的。保卫国家的大道理,时下已经成为普遍的信仰,人们很可以用这个名义来取笑,甚至指责奥里维的心理;可是只有瞎子才会否认那种心理!兼爱为名、粗俗其实的共同生活,强迫一班性情孤独的人所受的痛苦,可以说是最大的痛苦。

试期到了。奥里维差点儿不能进场:他非常地不舒服,对于不论考取与否都得经历的那种心惊胆战的境界害怕到极点,几乎希望自己真的病倒了。笔试的成绩还不差。但等待笔试榜揭晓的期间真是不好受。经过了大革命的国家实际是世界上最守旧的:根据它年代悠久的习惯,试期定在七月里一年之中最热的几天,仿佛故意要跟可怜的青年们为难,要他们在溽暑熏蒸的天气预备考试;而节目的繁重,恐怕没有一个典试委员知道其中的十分之一。在喧哗扰攘的七月十四(12)(那是教并不快活而需要清静的人受罪的狂欢节)的下一天,人们才披阅作文卷子。奥里维的公寓附近,广场上摆着赶集的杂耍摊,一天到晚,一夜到天亮,只听见气枪噼噼啪啪打靶的声音,让人骑着打转的木马呜呜地叫着,蒸汽琴呼哧呼哧地响着。热闹了八天之后,总统为了讨好民众,又特准延长半星期;那对他当然是没关系的,他又听不见!但安多纳德与奥里维被吵得头昏脑涨,不得不紧闭窗户,关在房内,掩着耳朵,竭力想逃避整天从窗隙里钻进来的声音,结果它们仍旧像刀子一般直钻到头里,使他们痛苦得浑身抽搐。

笔试及格以后,差不多立刻就是口试。奥里维要求安多纳德不要去旁听。她等在门外,比他哆嗦得更厉害。他从来不跟她说考得满意,不是把他在口试中回答的话使她发急,就是把没有回答的话使她揪心。

最后揭晓的日子到了。录取新生的榜是贴在巴黎大学文学院的走廊里的。安多纳德不肯让奥里维一个人去。出门的时候,他们暗暗地想:等会儿回来,事情已经分晓了,那时他们或许还要回过头来惋惜这个时间,因为这时虽然提心吊胆,可至少还存着希望。远远地望见了巴黎大学,他们都觉得腿软了。连那么勇敢的安多纳德也不禁对兄弟说:“哎,别走得这么快呀……”

奥里维瞧了瞧勉强堆着笑容的姊姊,回答道:“咱们在这张凳上坐一会儿好不好?”

他简直不想走到目的地了。但过了一忽,她握了握他的手:“没关系,弟弟,走罢。”

他们一时找不到那张榜,看了好几张都没有耶南的姓名。终于看到的时候,他们又弄不明白了,直看了好几遍,不敢相信。临了,知道那的确是真的,是他耶南被录取了,他们一句话都说不上来。两人立刻往家中奔去:她抓着他的胳膊,握着他的手腕,他靠在她身上;他们几乎连奔带跑的,周围的一切都看不见了,穿过大街险些儿被车马压死,彼此叫着:“我的小弟弟!……我的小姊姊!……”

他们急急忙忙爬上楼梯。一进到屋里,两人马上投入彼此的怀抱。安多纳德牵着奥里维的手,把他带到父母的遗像前面,那是靠近卧床,在屋子的一角,对他们像圣殿一般的处所。她和他一齐跪下,悄悄地哭了。

安多纳德叫了一顿精美的晚饭。可是他们肚子不饿,一口都吃不下。晚上,奥里维一忽儿坐在姊姊膝下,一忽儿坐在姊姊膝上,像小孩子一样地要人怜爱。他们不大说话,累到极点,连快乐的气力都没有了。九点不到,他们就睡了,睡得像死人一样。

第二天,安多纳德头痛欲裂,但心上去掉了这么一个重担!奥里维也觉得破题儿第一遭能够呼吸了。他得救了,她把他救了,她完成了她的使命;而他也没辜负姊姊的期望!……——多少年来,多少年来,他们第一次可以让自己贪懒一下。到中午他们还躺在**,谈着话,房门打开着,可以在一面镜子里瞧见彼此的快乐而累得有些虚肿的脸;他们笑着,送着飞吻,一忽儿又蒙眬入睡,瞧着对方睡着的模样;大家都懒洋洋地瘫倒了,除了吐几个温柔的单字以外简直没气力说话。

安多纳德从来没停止一个小钱一个小钱地积蓄,以备不时之需。她一向瞒着兄弟,不说出她预备给他一个意外的欣喜。录取的第二天,她宣布他们要到瑞士去住一个月,作为辛苦了几年的酬报。现在奥里维进了高师,有三年的公费,出了学校又有职业的保障,他们可以放肆一下,动用那笔积蓄了。奥里维一听这消息马上快活得叫起来。安多纳德可是更快活——因兄弟的快活而快活——因为可以看到她相思多年的田野而快活。

旅行的准备成为一桩大事,同时也成为无穷的乐事。他们动身的时候已是八月中了。他们不惯于旅行:头天晚上,奥里维就睡不着觉;火车上的那一夜,他也不能阖眼。他整天担心,怕错失火车。他们俩都急急忙忙,在站上给人家挤来挤去,踏进了一间二等车厢,连枕着手臂睡觉的地位都没有——睡眠是号称民主的法国路局不给平民旅客享受的特权之一,为的让有钱的旅客能够独享这个权利而格外得意。——奥里维一刻都没闭上眼睛,他还不敢肯定有没有误搭火车,一路留神所有的站名。安多纳德半睡半醒,时时刻刻惊醒过来;车厢的震动使她的头摇晃不定。奥里维借着从车顶上照下来的黯淡的灯光瞅着她,看她脸色大变,不由得吃了一惊。眼眶陷了下去,嘴巴很疲倦地张着;皮色黄黄的,腮帮上东一处西一处地显着皱纹,深深地刻着居丧与失望的日子的痕迹:她神气又老又病。——她的确是太累了!她心里很想把行期延缓几天,可又不愿意使兄弟扫兴,竭力教自己相信没有什么病,只是疲劳过度,一到乡下就会复原的。啊!她多么怕在路上病倒!……她觉得他瞧着她,便勉强振作精神,睁开眼来——睁开这双多年轻、多清澈、多明净的眼睛,但常常不由自主地要被苦闷的浊流障蔽一会儿,好似一堆云在湖上飘过。他又温柔又不安地低声问她身体怎么样;她握着他的手,回答说“很好”。她只要听到一个表示爱的字就振作了。

在多尔与蓬塔利哀之间,红光满天的曙色一照到苍白的田里,原野就仿佛醒过来了。高高兴兴的太阳——像他们一样从巴黎的街道、尘埃堆积的房屋、油腻的烟雾中间逃出来的太阳——照着大地,草原打着寒噤,被薄雾吐出来的一层乳白色的气雾包裹着。路上有的是小景致:村子里的小钟楼,眼梢里瞥见的一泓清水,在远处飘浮的蓝色的冈峦。火车停在静寂的乡间,阵阵的远风送来清脆动人的早祷的钟声;铁路高头,一群神气俨然的母牛站在土堆上出神。这种种都显得那么新鲜,引起安多纳德姊弟的注意。他们好似两株枯萎的树,饮着天上的甘露愉快极了。

然后是清晨,到了应当换车的瑞士关卡。平坦的田里只有一个小小的车站。大家因为一夜没睡,觉得有点儿恶心,清晨潮湿的空气又使人微微颤抖。四下里静悄悄的,天色清明,周围那些草原的气息冲进你的嘴巴,沾着你的舌头,沿着你的喉咙,像一条小溪似的流到你胸中。露天摆着一张桌子,大家站在那儿喝一杯提神的热咖啡,羼着带酪的牛乳,还有一股野花野草的香味。

他们搭上瑞士的火车,看了车上不同的设备高兴得像儿童一样。可是安多纳德累极了!她对于这种时时刻刻的不舒服觉得莫名其妙。为什么看到了这些多美多有趣的东西而并不怎么高兴呢?和兄弟作一次美妙的旅行,不用再为将来的生活操心,只顾欣赏她心爱的自然界:不是她多少年来梦想的吗?现在她是怎么回事呢?她埋怨自己,勉强教自己欣赏一切,看着兄弟天真的快乐强作欢容……

他们在土恩停下,预备第二天换车到山里去。可是在旅馆里,安多纳德晚上忽然发了高度的寒热,又是呕吐,又是头疼。奥里维慌了,心神不定地挨了一夜,天明就去请医生——又是一笔意想不到的支出,对他们微薄的资源大有影响。——医生认为暂时并不怎么严重,不过是极度的劳顿,身体太亏了一点儿。继续上路是不可能了。医生要安多纳德整天躺在**,并且说他们也许要在土恩多待一些日子。他们虽然难过,幸而事情没有意料中的严重,也就很安慰了。可是老远地跑来,关在简陋的旅馆里,卧房给太阳晒得像暖室一般,毕竟是够痛苦的。安多纳德劝兄弟出去散散步。他在旅馆外边走了一程,看见阿尔河的绿波,远远的天边又有白色的山峰在云端浮动,快活极了;但这快乐,他一个人没法消受,便匆匆回到姊姊房中,非常感动地把见到的风景告诉她;她奇怪他回来这么早,劝他再出去,他却像以前从夏德莱音乐会回来的时候一样地说:“不,不,那太美了;我一个人看了心里会难受的……”

这种心绪是一向有的:他们知道,不跟对方在一起自己就不是个完全的人,但听到对方把这意思说出来总是怪舒服的。这句温柔的话给安多纳德的影响比什么药都灵验。她微微笑着,又喜悦,又困倦。——很舒畅地睡了一夜,她决意清早就走,不去通知医生,免得他劝阻。清新的空气和一同玩赏美景的快乐,居然使他们不致为了这个鲁莽的行动再付代价。两人平安无事地到了目的地;那是山中的一个小村,在什皮兹附近,临着土恩湖。

他们在一家小旅馆里待了三四星期。安多纳德没有再发烧;可是身体始终不硬朗。她只觉得脑袋重甸甸的支持不住,时时刻刻地不舒服,奥里维常常问到她的健康,只希望她的脸色不要那么苍白。可是他对着美丽的景色陶醉了,自然而然地把不愉快的思想撂在一边,所以听到她说身体很好,就很愿意信以为真,虽然明知道事实并不如此。另一方面,她对于兄弟的快乐、清新的空气,尤其是对于休息,深深地感到快慰。经过了多少艰苦的年头而终于能休息一下,不是最愉快的事吗?

奥里维想把她拉着一同去散步,她心里也很高兴和他一块儿去;可是好几次,她勇敢地走了二十分钟,不得不停下,气透不过来了,心要停止跳动了。于是他只能自个儿向前——虽然是并不辛苦的攀缘,她已经忐忑不安,直要他回来了才放心。或者两人出去随便遛遛:她抓着他的胳膊,迈着细步,谈着话;他尤其多嘴,一边笑,一边讲他将来的计划,说着傻话。走在半山腰,临着山谷,他们遥望白云倒映在静止不动的湖里,三三两两的小艇在那里漂浮,仿佛氽在池塘上的小虫;他们呼吸着温和的空气,听着远风送来一阵又一阵的牛羊颈上的铃声,带着干草与树脂的香味。两人一同梦想着过去、将来,和他们觉得所有的梦里头最渺茫而最迷人的现在。有时,安多纳德不由自主地感染了兄弟那种小孩子般的兴致,跟他追着玩儿,扑在草里打滚。有一天他居然看到她像从前一样地笑了,他们小时候那种女孩子的憨笑,无愁无虑的,像泉水般透明的,他多年没听见过的笑声。

但更多的时候,奥里维忍不住要去作长途的远足。过后他心里难受,埋怨自己不曾充分利用时间和姊姊作亲密的谈话。便是在旅馆里,他也往往把她一个人丢下。同寓有一群青年男女,奥里维先是不去交际,可是慢慢地受着他们吸引,终于加入了他们的团体。他素来缺少朋友,除掉姊姊之外,只认得一班中学里鄙俗的同学和他们的情妇,使他厌恶。一旦处在年纪相仿,又有教养又可爱又快活的青年男女中间,他觉得非常痛快。虽然性情孤僻,他也有天真的好奇心,有一颗多情的、贞洁而又肉感的心,看着女性眼里那朵小小的火焰着迷。而他本人尽管那么羞怯,也很能讨人喜欢。因为需要爱人家、被人家爱,他无意中就有了一种青春的妩媚,自然而然有些亲切的说话、举动,和体贴的表现,唯其笨拙才显得格外动人。他天生地富于同情心。虽是孤独生活养成了他讥讽的精神,容易看到人们的鄙俗与缺陷而觉得厌恶,但跟那些人当面碰到了,他只看见他们的眼睛,从眼睛里看出一个有一天会死的生灵,像他一样只有一次生命,而也像他一样不久就要丧失生命的。于是他不由自主地对它感到一种温情,无论如何也不愿意去难为它。不管心里怎么样,他总觉得非跟对方和和气气不可。他是懦弱的,所以天生是讨一般人喜欢的;他们对于所有的缺陷,甚至所有的美德,都能原谅,只除了一件,就是为一切德行之本的力。

安多纳德可不加入这个青年人的集团。她的体力,她的疲乏,表面上没有原因的精神的颓丧,使她瘫下去了。经过了那么多年的操心与劳苦,她被折磨得身心交瘁;姊弟的角色颠倒了:如今她觉得跟社会,跟一切,都离得很远了!……她不能再回到社会里去:所有那些谈话,那些喧闹,那些欢笑,大家所关切的那些小事,都使她厌烦、疲倦,甚至于气恼。她恨自己这种心情,很想学着别的姑娘们的样,对她们所关切的也关切,对她们所笑的也笑……可是办不到了!她的心给揪紧了,仿佛已经死了。晚上她守在屋里,往往连灯也不点,在暗中坐着;奥里维却在楼下客厅里,搞他那些已经习惯的谈情说爱的玩意儿。安多纳德直要听见他上楼,听见他和女友们笑着,絮聒着,在她们的房门口恋恋不舍地、一遍又一遍地说着“再会”的时候,她才会从迷惘的境界中醒来;那时,她在黑洞洞的屋子里微微笑着,起来捻开了电灯。兄弟的笑声使她精神振作了。

秋深了。太阳黯淡了。自然界萎谢了:在十月的云雾之下,颜色慢慢地褪了;高峰上已经盖了初雪,平原上已经罩了浓雾。游客动身了,先是一个一个地,随后是成群结队的。而看见朋友们走——即使是不相干的——又是多么凄凉;尤其是眼看恬静而甘美的夏天,那些在人生中好比水草般的时光消失的时候,令人格外伤悲。姊弟俩在一个阴沉的秋日,沿着山,往树林里作最后一次的散步。他们不出一声,黯然神往地幻想着,瑟缩地偎依着,裹着衣领翻起的大氅,互相紧握着手指。潮湿的树林缄默无声,仿佛在悄悄地哭。林木深处,一只孤单的鸟温和地怯生生地叫着,它也觉得冬天快来了。轻绡似的雾里,远远传来羊群的铃声,呜呜咽咽的,好像从他们的心灵深处发出来的……

他们回到巴黎,都很伤感。安多纳德的身体始终没复原。

那时得置备奥里维带到学校去的被服了。安多纳德为此花掉了最后一笔积蓄,甚至还偷偷地卖去几件首饰。那有什么关系呢?将来他不是会还她的吗?——何况他现在进了学校,她自己用不着花什么钱了!……她不让自己想到他走了以后的情形:一边缝着被服,一边把她对兄弟的热情全部灌注在这个工作里头;同时她也预感到,这或许是她替他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分别以前的几天,他们形影不离,唯恐虚度了一分一秒。最后一天晚上,他们睡得很迟,对着炉火,安多纳德坐在家中独一无二的安乐椅里,奥里维坐在她膝旁一张矮凳上,拿出他素来被宠惯的大孩子模样,惹人怜爱。对于将要开始的新生活,他觉得有些担心,也有些好奇。安多纳德想到他们的亲密从此完了,骇然自问将来怎么办。他似乎有心加强她的苦闷似的,这最后一晚的一举一动都比平时更温柔:他天真地撒娇,像一个快要出门的人把自己的优点与可爱的地方统统拿了出来。他坐在钢琴前面,久久不已地弹着她在莫扎特与格路克的作品中最喜爱的篇章——那种缠绵悱恻、惆怅而高远的意境,正是他们过去的生涯的缩影。

分别的时间到了,安多纳德把奥里维送到校门口。她回到家中,又孤独了。但这一回和以前上德国去的情形不同,那次的离别与相会是可以由她做主的,只要她觉得支持不住就可以回来。这一回是她在家而他走了,那是长久的离别,终生的离别。可是她那么富于母性,初期只念念不忘地想着弟弟而没想到自己,想着他刚开始过着那么不同的新生活,受着老同学的欺侮,还有那些琐碎的烦恼,虽是无足重轻,但一个独居僻处而惯于为所爱的人担忧的人,特别会加以夸大。这种操心至少使她暂时忘了自身的寂寞。她已经想着第二天上会客室去探望兄弟的那个半小时了。临时她早到了一刻钟。他对她很亲热,但一心一意地关切着他所见的新东西,觉得非常有趣。以后的几天,她始终抱着关切与温柔地心去看他;可是两人对这半小时会晤的反应,显而易见地不同起来。在她,那简直是她整个的生命。他当然很温柔地爱着安多纳德,却不能只想着她。有两三次,他到会客室来迟了一些。有一天她问他在学校里可厌烦,他竟回答说不。这些小事都像小刀一般扎着安多纳德的心。——她埋怨自己这种态度,认为自私;她明明知道,倘使他少不了她,或是她少不了他,她在人生中没有旁的目标的话,不但是荒唐,简直是不好的、违反自然的。是的,这一切她都知道。但知道又有什么相干?十年来她把整个的生命给了弟弟,到了今日还有什么办法?现在丧失了生活的唯一的目标,她便一无所有了。

她拿出勇气来想做些事,看看书,弄弄音乐,读些心爱的文章……天哪!没有了他,莎士比亚、贝多芬,显得多空虚!……——是的,那当然很美……可是他不在眼前了!倘使一个人不能用所爱者的眼睛去看,美丽的东西有什么意思?美,甚至于欢乐,有什么意思,倘使不能在别一颗心中去体味它们的话?

要是身体硬朗一些,她可能重新缔造她的生活,另外找一个目的。但她已经筋疲力尽。现在到了用不着咬紧牙关撑持到底的时候,意志涣散了……她倒下来了。在她身上酝酿了多年而一向被她的毅力压在那儿的疾病,从此抬头了。

孤零零地待在家里,她不胜悲苦地消磨着她的黄昏,没有气力把熄灭的炉火重新燃起,也没有气力上床睡觉,直坐到半夜,迷迷糊糊地,沉思遐想,打着寒战。她温着过去的生活,跟死了的人与破灭的幻象老是分不开;她那么沉痛地想着没有爱情的、虚度了的青春。那是一种暧昧的、自己不承认的痛苦……一个孩子在街上笑,一忽儿又在下一层楼上摇摇晃晃地学步,小脚一步步都踩在她心上!……有些疑虑,有些邪念,盘踞在她的心头;这个自私的、享乐的都市的气息,把她病弱的灵魂感染了。她压制着自己的遗憾,觉得自己的欲念可耻,不懂这些苦恼从何而来,以为是下劣的本能作祟。可怜的小奥菲利娅受着神秘的烦闷磨蚀,非常厌恶地觉得从她的心灵隐蔽的地方冒起一股犷野的、乱人心意的气息。她不能再工作,大部分的教职都辞掉了。她这个惯于早起的人有时竟睡到中午,起身与睡觉都没意义了;同时很少饮食,甚至于不饮不食。只有兄弟放假的日子——星期四的下午和星期日一天——她才勉强装得跟从前一样。

他什么都没觉察,因为对新生活太感兴趣了,无心再观察姊姊。他正到了青年的某一个时期,对人不容易倾心相与,对于从前感动过而将来还要为之**的事非常冷淡。成年人对自然和人生,往往比二十岁的青年有更新鲜的印象、更天真的体验。所以有人说年轻人的心并不年轻,感觉也并不锐敏。那往往是错误的。他们的冷淡并非因为感觉迟钝,而是因为他们的心被热情、野心、欲念,和某些执着的念头淹没了。赶到肉体衰老之后,对人生无所期待的时候,无拘无束的感情才恢复它们的地位,而像小孩子一样的眼泪也会重新流出来。奥里维心中想着无数的小事情,尤其是一种荒唐的单相思缠着他——是他永远有的——使他对旁的事一概视若无睹,或者淡然置之。安多纳德不知道他的心理变化,只看见他跟自己日渐疏远。那也不完全是奥里维的错。有时他回家来,想到要看见她,跟她谈话而很高兴,可是一进门会立刻变得冷冰冰的。姊姊那种多操心的感情、一把死抓的狂热、过分的殷勤、过分的关切,使他苦闷得马上放弃了吐露衷曲的意思,甚至以为安多纳德失了常态。她往常用来对付他的知情识趣的态度完全没有了。但他并不加以深思,对她的问话,只直截了当地回答一个“是”或“否”。她愈想逗他说话,他愈沉默,或竟用一句粗暴的话得罪她。于是她也很难堪地缄默了。一天过去了,虚度了。——他才跨出家门踏上回校的路,就后悔自己的行动。夜里他想到使姊姊难过,不由得自怨自艾;有时一到学校就写一封热烈的信给她,但第二天早上重新念了一遍,又把它撕掉了。安多纳德一点儿不知道这等情形,只以为他不爱她了。

她还有——即使不能说是最后一次的快乐——至少是青年的感情最后一次的激动,使她的心又苏醒过来,使爱的力量与对幸福的希望又无可奈何地奋发了一下。并且那也是荒唐的,和她安静的性格相反的。要不是在心烦意乱,大病前期的兴奋过度与迷蒙的状态中,她绝不会有这种情形。

她和兄弟在夏德莱戏院听音乐。他因为在一份小杂志上担任音乐批评,可以比当年坐着好一些的位置,但周围的群众倒反可厌。他们靠近台边,坐在两只弹簧凳上。(13)那天有克利斯朵夫·克拉夫脱出场演奏。他们并不认识这位德国音乐家。但他一出台,她心里的血马上沸腾起来。虽然她困倦的眼睛不能清清楚楚地看见他,可是已经认出了她在德国受难时代的朋友。她从来没跟兄弟提过,便是她自己也不大想起:那时以后,她全部的思想都给生活问题占据了。并且她是个极有理性的法国女子,不愿意承认那种没有来由而又没有前途的感情。她心中有一个深不可测的区域,藏着许多自己羞于见到的情愫;她明知有这些东西存在,可是不敢正视,因为对于不受理智监督的那个生命感到说不出的恐怖。

等到心情稍定的时候,她借着弟弟的手眼镜瞧了瞧克利斯朵夫,看到他站在指挥台上的侧影,认出他那副暴烈与孤僻的神气。他穿着一套极不称身的旧衣服。——安多纳德一声不出,浑身冰冷,眼看克利斯朵夫在这个可叹的音乐会里受着群众的侮辱。大家原来就不欢迎德国艺术家,此刻又觉得他的音乐非常沉闷。(14)在一阕似乎太长的交响曲之后,他又出场弹了几个钢琴曲子;群众的冷嘲热讽的态度,显然表示不大愿意再见他。他开始演奏了,好不厌烦的群众无可奈何地听着;最高一层的楼厅上有两个听众高声说着些很不客气的话,使场子里的人听了直乐。不料克利斯朵夫突然停下来,拿出像野孩子一样傲慢不逊的态度,用一只手弹着《玛尔勃罗上战场去》的调子,站起来对群众说:“这才配你们的胃口!”

群众对于音乐家的用意先还不大明白,迟疑了一会儿,然后闹哄起来,有的嘘着,有的嚷着:“道歉呀!非道歉不可!”人们气得满面通红,紧张得不得了,自以为真的愤慨了,那也许是事实;但更近于事实的是他们很高兴趁此机会放肆一下,大闹一阵,好似上了两小时课以后的中学生一样。

安多纳德没有气力动弹,似乎吓坏了,手指抽搐,把一只手套捻来捻去。从交响曲的最初几个音符起,她已经料到可能出事,觉得群众潜伏的恶意慢慢地在扩大,也看透克利斯朵夫的心情,断定他等不到完场就要发作的。她等着,越来越苦闷,恨不得去阻止他;但事情发生的经过简直和预料的一模一样,因此她受的打击跟受着宿命的打击没有分别,仿佛不是人力所能挽回的。她眼睛盯着克利斯朵夫,克利斯朵夫愤愤然瞪着呵斥他的群众,一刹那间他们的目光碰上了。克利斯朵夫的眼睛也许在一刹那间把她认出了,可是在当时狂乱的情绪中,他的头脑并没认出来——他早已把她忘了——接着他在大众的嘘斥声中不见了。

她想叫喊,想说话,可是像做着噩梦一般没法开口。等到看见勇敢的小兄弟并没发觉她情绪激动而也在身旁分担着她的悲痛与愤慨,她才松了一口气。奥里维极有音乐天分,也有他自己的口味,决不受人拘束;只要爱好一件东西,他是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去爱的。听了克利斯朵夫的交响曲开头的几拍子,他就感觉到有些伟大的、生平从未遇到过的气息。他很热烈地、声音很低地自言自语:“啊,多美啊!多美!……”

姊姊听了,不知不觉地靠着他的身子,心里非常感激。交响曲奏完以后,他狂热地鼓掌,对群众的冷淡与讥讽表示抗议。等到全场骚乱的时候,他更气坏了:这胆怯的孩子居然站起身来,嚷着说克利斯朵夫是对的,他责问那些嘘斥的人,竟想跑过去跟他们打架。他的声音给场中的喧闹淹没了,人家用粗话骂他,说他混蛋。安多纳德眼见反抗是白费的,便抓着他的手臂,说:“住嘴,住嘴!”

他无可奈何地坐下,继续咆哮道:“丢人,丢人!这些该死的家伙!”

她一声不出,难受极了;他以为她对那音乐无动于衷,便对她说:“安多纳德,难道你……你不觉得这个美吗?”

她点点头表示感觉到的。她始终愣在那里,打不起精神来。但乐队准备奏另外一个曲子的时候,她突然站起,恨恨地凑着兄弟的耳朵说:“走吧,我不愿意再看这些人了!”

他们匆匆忙忙走了。在街上,手搀着手,奥里维兴奋地说着话,安多纳德一声不出。

以后的几天,她独自坐在卧室里被某一种感情搅得迷迷糊糊,虽然她避免正视那感情,但它老是跟她的思想纠缠不清,像血在太阳穴中剧烈地跳动一样,使她非常难受。

过了一晌,奥里维拿来一册克利斯朵夫的歌集,刚在一家书铺里发现的。她随便翻开,看到有个曲子上面题着一句德文——“献给那个受我连累的女子”,下面还写着年月日。

她很记得那个日子。——心里一慌,她看不下去了,便放下集子,要奥里维弹给她听,自己却走进卧房,关上了门。奥里维对这种新的音乐只觉得满心欢喜,马上弹了,没注意到姊姊的激动。安多纳德坐在隔壁,竭力压着心跳。突然她到衣柜里找出她的小账簿,查她离开德国的日期和那神秘的日子。其实她早已知道了;一查之下,果然那是和克利斯朵夫一同看戏的晚上。于是她躺在**,闭着眼,红着脸,合着手放在胸部,听着那心爱的音乐,感激到极点……啊!为什么她的头疼得这样厉害呢?

因为姊姊不出来,奥里维弹完了一曲便走进房里,发现她躺着。他问她是否不舒服。她回答说是累了,接着就起来陪他。他们谈着,但她对于他的问话并不立刻回答,好似从迷惘中突然惊醒过来。她笑了笑,红着脸,抱歉地说头疼得厉害,人有点儿糊涂了。奥里维走了。她要他把集子留下,然后自个儿坐到深夜,在钢琴前面看着乐谱,并不弹,只随便捺几个音,轻轻地,唯恐使邻居讨厌。多半的时候她也不看谱,只是胡思乱想,对于那个怜悯她而凭着神秘的直觉与慈悲窥到她心灵的人,抱着满腔的感激与温情。她没法固定自己的思想,只觉得又快乐又悲哀——悲哀……啊!她的头疼得多厉害!

她整夜做着甜美而困人的梦!万分惆怅。白天,为了振作精神,她想出去遛遛。虽然她头痛还很剧烈,可是硬要自己有个目的,便到一家百货公司去买些东西。她根本没想着她所做的事,只想着克利斯朵夫,但自己不承认。赶到她筋疲力尽、凄怆欲绝地走出来,忽然瞧见克利斯朵夫在对面的人行道上走过。他也同时瞧见了她。她马上不假思索地向他伸出手去。这一回克利斯朵夫也停住脚步,认出了她。他已经走下人行道迎着安多纳德来了;安多纳德也迎着他走过去了。可是势如潮涌的群众把她推着挤着,像根草似的,街车的一匹马滑跌在泥泞的街上,在克利斯朵夫前面形成了一条堤岸,来往的车辆被阻塞了,成了个难解难分的局面。克利斯朵夫不顾一切地还想穿过来,不料夹在车马中间进退不得。他好容易走到看见安多纳德的地方,她已经不见了;她竭力想抵抗人潮而抵抗不住,也就灰了心,不再挣扎,觉得有股宿命的力量阻止她跟克利斯朵夫相会,而既然是命中注定的,又有什么办法?所以她从人堆里挤了出来,不想再回头走去。她忽然怕羞了,她敢对他说些什么呢,做何举动呢?他心目中又要把她看做怎么样呢?想到这些,她便溜回家了。

回到了家,她的心方始定下来。一进屋子,她在黑影里坐在桌子前面,连脱下帽子和手套的勇气都没有。她因为不能跟他说话而苦恼,同时心里又感到一道光明;黑影没有了,身上的病也没有了,只翻来覆去想着刚才的情形,又想到要是在另外一个情形之下又怎么样。她看见自己向克利斯朵夫伸手,看见克利斯朵夫认出了她而显得高兴的样子,于是她笑了,脸红了。她独自坐在黑暗的房里,对他又伸着手臂。那简直是不由自主的,她觉得自己要消灭了,本能地想抓住一个在身旁走过而非常慈悲地望着她的坚强的生命。她抱着一腔的温情与悲苦,在半夜里向他叫道:“救救我呀!救救我呀!”

她浑身滚热地起来点上灯火,拿着纸笔,给克利斯朵夫写了封信。要不是给疾病困住了,这个羞怯而高傲的少女永远不会想到写信给他的。她不知道写些什么,那时已经不能自主了。她叫他,跟他说她爱他……写到半中间,不觉骇然停下,想重新再写,可是热情已经退下去了,头里空****的,像火一般地发烧,千辛万苦也不容易找到词句;她完全给疲倦压倒了,又觉得很难为情……这些能有什么用呢?这明明是骗自己,她不会把信寄出去的……而且即使愿意寄也不可能。她不知道克利斯朵夫的住址……可怜的克利斯朵夫!纵使他知道这些,对她存着一片好心,他又能帮什么忙?……太晚了!一切都是白费的了。一只窒息的鸟拼命拍着翅膀,做着最后的努力。她只有认命了……

她在桌子前面呆坐了好久,没法从麻痹状态中挣扎出来。等到她费尽气力,很勇敢地站起身子,已经过了半夜。她随手把信稿夹在架上一册书里,既没勇气把它藏起来,也没勇气把它撕掉。随后她睡了,打着寒战,身子滚热。谜底揭晓了:她觉得神的意志完成了。

于是她心里只有一片和平恬静的境界。

星期日早上,奥里维从学校回来,发现安多纳德躺在**,神志有点儿昏迷。医生来了,断为急性肺病。

最后几天,安多纳德明白了自己的病情;早先使她害怕的精神**,如今被她把原因找出来了。可怜的姑娘老是为了近来的心绪暗中羞愧,一发觉那是疾病所致而不必由她负责,不禁大大地松了口气。她还有精神料理一些事,烧掉某些文件,写了一封信给拿端太太,恳求她在她……后的最初几星期——她不敢写下“死”这个字——照顾她的弟弟。

医生毫无办法,病势太凶险,她的体力又被多年的劳苦磨坏了。

安多纳德非常镇静。自从她得悉自己不起之后,反而解脱了。她把过去所受的磨难一桩一桩地想起来;眼看自己大功告成,亲爱的奥里维得救了,她觉得说不出的快乐。她想道:“这是我的成绩。”

但她又责备自己的骄傲:“单靠我一个人是做不了的。那是上帝帮我的。”

于是她感谢上帝允许她活到今天,使她能够完成使命。她这时候离开世界固然非常悲伤,可是不敢抱怨;那等于忘了上帝的恩德了,因为他可能早几年召她去的。而要是她早死一年,情形又会变得怎么样呢?——想到这儿,她叹了口气,也就存着感激的心隐忍了。

她虽然呼吸艰难,可并不叫苦,除非在昏昏沉沉睡着的当日,有时会像小孩子一般哼几声。这时她看人看事都用了乐天知命的心情。而一看到奥里维尤其欢喜不尽。她不开口,只动了动嘴唇叫他,要他把头靠在她枕上,然后四目相对,她默默地,长久地瞧着他。临了,她抬起身子,把他的头紧紧捧在手里,喊着:“啊!奥里维!……奥里维!……”

她拿下脖子里的圣牌(15),挂在兄弟颈上。她把奥里维付托给她的忏悔师、医生,付托给所有的人。旁人都觉得她从此是托生在兄弟身上了,逃到他的生命里去了,仿佛他是大海中的一座岛屿。有时,热情与信仰的神秘的激动使她陶醉了,忘了肉体的苦楚。悲哀一变而为欢乐——神明的欢乐——在她的嘴上,在她的眼睛里发出光辉。她再三说着:“我很快乐……”

她神志渐渐昏迷。最后一次清醒的时间,她扯动着嘴唇,念念有词。奥里维走到床头俯在她身上。她还认得他,对他有气无力地笑道,嘴唇还在那儿哆嗦,眼眶里含着热泪。人家听不见她想说的话……可是奥里维像抓住一缕呼吸似的听到了几句歌词,那是他们俩十分喜欢的,她为他常唱的一支老歌:

我将再来,我的亲爱的人儿,我将再来……

接着她又昏迷了……她离开了世界。

平时她不知不觉地感动了许多不认识的人,对她非常同情。便是在同一座屋子里,她连姓名都不知道的房客也是这样。奥里维受到许多完全陌生的人的慰问。安多纳德的葬礼没有像她母亲的那样寂寞。奥里维的朋友、同学,她教过书的家庭,以及她不声不响见过的、彼此都不知道身世的,可是知道她的义气而佩服她的人,甚至也有些可怜的人,在她家做散工的女人,街坊上的小商人,都来送她到墓地。她去世的当天,奥里维就被拿端太太强邀了去,他已经痛苦得没有主意了。

他一生中的确只有这个时期才能担当这样一件祸事,只有这个时间他才不至于整个被失望压倒。他才开始过一种新生活,处在一个集团中间,不由自主地受着大家推动。学校方面的作业与操心,求知的热诚,大大小小的考试,为了生活的奋斗,使他不能在精神上孤独起来躲在一边。为了这一点他大为痛苦;但幸亏如此他才得救。早一年或迟几年,他就完了。

然而他竭尽可能地躲在一边追念姊姊。他很伤心不能把他们共同生活的故居保留起来:他没有这笔钱。他希望那些似乎关切他的人能懂得他不能保存她的东西的悲哀。可是没有一个人懂得。他借了一点儿钱,再凑上替人家补习的学费,租了一个顶楼,把所能留下的姊姊的家具堆起来:她的床,她的桌子,她的靠椅。他把那个房间作为一个纪念她的圣地,逢到精神颓丧的日子,便去躲在那儿。他的同学以为他有什么外遇。其实他在这里待上几小时,想着她,手捧着脑袋,他只有她一张小小的照片,还是他们俩小时候一同拍的。他对着照片说着,哭着……她到哪儿去了呢?啊,只要她在世界上,哪怕在天涯海角,哪怕在什么到不了的地方,他都要用着何等的热诚、何等快乐的心去寻访她,不管是怎么辛苦,也不管要跋涉几百年,只消每走一步能近她一步!……是的,即使他只有千分之一的希望能够遇到她……可是毫无办法。他多孤独!现在没有了她的爱,没有了她的指导与安慰,他对付人生的手段是多么笨拙多么幼稚!……谁要在世界上遇到过一次友爱的心,体会过肝胆相照的境界,就是尝到了天上人间的欢乐——终生都要为之苦恼的欢乐……

对于一般懦弱而温柔的灵魂,最不幸的莫如尝到了一次最大的幸福。

在人生的初期就丧失了一个心爱的人固然悲痛,但还不及以后生机衰退的时候那么惨酷。奥里维正在青年时期;虽然天性悲观,遭遇不幸,究竟是需要生活的。似乎安多纳德临死之际把一部分的灵魂移交给兄弟了。他相信是这样。他虽不像姊姊那样有信仰,却也隐隐然相信姊姊并没完全死,而是像她所说的托生在他的心上。布勒塔尼一带有种信仰,说夭折的青年并不死,他们继续在生前居住的地方飘浮,直到应享的天年终了的时候。——这样,安多纳德仿佛继续在奥里维身旁长大。

他把她的纸张重新看了一遍。不幸她差不多把什么都烧了。而且她不是一个喜欢记录内心生活的人。揭露自己的思想,在她是会脸红的。她只有一本小日记簿,记着一些别人没法懂得的事,不加说明地写了些日子,纪念她一生或悲或喜的琐碎事儿,那是她用不着写下细节就能全部想起来的。所有这些日子几乎都跟奥里维的生活有关。她也保存着他写给她的信,一封不缺。——不幸他没有那么细心,她写给他的差不多全部给丢了。他要那些信干什么呢?他以为姊姊是永远在身边的,温情的泉源是涓涓不绝的,永远可以浸润他的嘴唇与心;他当初毫无远见地浪费了他所得到的爱,现在却恨不得把它一点一滴地储藏起来……他随便翻着安多纳德的一册诗集,忽然看到一张破纸上有几个铅笔字:“奥里维,亲爱的奥里维!……”他看了差点儿晕倒。他号啕大哭,拼命吻着那张不可见的、在坟墓中和他说话的嘴巴。——从那天起,他把她所有的书都打开来,一页一页地找她有没有留下别的心腹话。他发现了她写给克利斯朵夫的信稿,才知道藏在她心里的略具雏形的罗曼史;他第一次窥见他从来不知道也不想知道的她的感情生活,把她骚乱不宁的最后几天,被兄弟遗弃而向着不相识的朋友伸手乞援的心情,完全体验到了。她从来没和他说见过克利斯朵夫。他从信稿上才发觉他们以前在德国碰过面,克利斯朵夫曾经对姊姊很好,详细情形当然无法知道,只知道安多纳德至死没表白的感情是在那时发动的。

奥里维早已为了克利斯朵夫的音乐而喜欢克利斯朵夫,这一下对他更是说不出地爱好。她是爱过他的;奥里维觉得自己爱克利斯朵夫其实还是爱的她。他想尽方法去接近他,可不容易找到他的踪迹。克利斯朵夫经过了那次失败,在巴黎的茫茫人海中不见了;他退出了社会,谁也不注意他。过了几个月,奥里维偶然在街上遇见克利斯朵夫,正是大病初愈以后,毫无血色,形容憔悴。但他没勇气上前招呼,只远远地跟着,直到他住的地方。他想写信给他,又下不了决心。写什么好呢?奥里维不是单独一个人,精神上还有安多纳德和他在一起:她的爱情,她的贞洁的观念,都把他感染了;一想到姊姊爱过克利斯朵夫,他就脸红,仿佛自己就是安多纳德。另一方面,他的确想和他谈谈她的事。——可是不成。她的秘密把他的嘴巴给堵住了。

他设法要跟克利斯朵夫见面。凡是他认为克利斯朵夫可能去的地方,他都去。他热烈地希望跟他亲近。可是一见面,他又躲起来,唯恐被他发现了。

最后,他们共同参与一个朋友家的夜会,克利斯朵夫终于留神到他了。奥里维远远地站着,一句话也不说,只顾望着他。那天晚上,安多纳德一定是和奥里维在一起:因为克利斯朵夫在奥里维眼中看见了她;而且也的确是这个突然浮现的形象使克利斯朵夫穿过客厅,向陌生的年轻的使者走过去,去接受那幸福的死者的又凄凉又温柔的敬意。

(1) 法国姓氏之前冠有“特”字,为贵族之标识。故特·维廉哀(即姓氏前冠有“特”字)与特维廉哀(特字根本即姓之一部分)所表示的出身完全不同。

(2) 迦南为《圣经》上巴勒斯坦之古名,福地为其别名。蒲尔乔与贝里均法国地名。

(3) 据《旧约·出埃及记》第三章,上帝化身为燃烧的荆棘,向摩西启示他的使命。本书卷九《燃烧的荆棘》题名即用此义。

(4) 格路克与皮吉尼为十八世纪两大意大利歌剧作者,在法国竞争甚烈,当时爱好音乐的人分为格路克派与皮吉尼派。

(5) 西俗于四月一日以制成鱼形的可可糖馈赠儿童。

(6) 法国大革命后,教会产业大部分均公开标卖,入于中产阶级之手。

(7) 比诺(1852—1914)为法国有名的钢琴家兼作曲家。

(8) 原文特意将此二字字母分别写。按“圣者”与“健全”二词,法语读音完全相同,此处有意作双关语。

(9) 法国学校考试通例,凡笔试不及格者即落第,无资格再受口试。

(10) 法国国立高等师范学生不但完全免费,而且还补贴少数零用。

(11) 参看卷四《反抗》。——原注

(12) 七月十四,为法国大革命爆发的日子,后定为法国国庆日。

(13) 法国戏院在每排固定座位的两端,备有弹簧凳(不用时可以翻起),作为临时加座之用。

(14) 参看卷五《节场》。——原注

(15) 旧教徒往往以小圆银质胸章贴身悬挂。胸章上镌有耶稣或圣母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