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吗要编?为的要做个大人物啊!”孩子一肚子全是祖父的教训和他天真的梦想。
高脱弗烈特温柔地笑了笑。克利斯朵夫有点儿生气了,问:“您笑什么?”
高脱弗烈特回答:“噢!我啊,我是个挺平常的人。”
他摩着孩子的头,问:“那么你是要做个大人物了,你?”
“是的。”克利斯朵夫挺高傲地回答。
他以为舅舅会夸他几句,不料舅舅又问:“干吗要做大人物?”
“为编些好听的歌呀!”
高脱弗烈特又笑起来:“你想编些歌,为的要做个大人物;你想做个大人物,为的要编些歌。你倒像一条狗追着自己的尾巴打圈儿。”
克利斯朵夫听了大不高兴。要是在别的时候,他决不肯让一向给他嘲笑惯的舅舅反过来嘲笑他。同时,他做梦也想不到舅舅会那样聪明,一句话把他驳倒。他想找个理由或是什么放肆的话顶回去,可是找来找去找不到。高脱弗烈特接着又说:“大人物有什么用?哪怕你像从这儿到科布伦茨一样大,你也作不了一支歌。”
克利斯朵夫不服气了:“要是我想作呢!……”
“你越想作越不能作。要作的话,就得跟它们一样。你听啊……”
月亮刚从田野后面上升,又圆又亮。地面上,闪烁的水面上,有层银色的雾在那里浮动。青蛙们正在谈话,草地里的蛤蟆像笛子般唱出悠扬的声音。蟋蟀尖锐的颤音仿佛跟星光的闪动一唱一和。微风拂着榛树的枝条。河后的山岗上,传来夜莺清脆的歌声。
高脱弗烈特沉默了半晌,叹了口气,不知是对自己说还是对克利斯朵夫说:“还用得着你唱吗?它们唱的不是比你所能作的更好吗?”
这些夜里的声音,克利斯朵夫听过不知多少次,可从来没有这样的感觉。真的!还用得着你唱吗?……他觉得心里充满着柔情与哀伤。他真想拥抱草原、河流、天空和那些可爱的星。他对高脱弗烈特舅舅爱到了极点,认为他是最好、最美、最聪明的人,从前自己把他完全看错了。克利斯朵夫不了解他,大概他很难过吧。他悔恨交集,真想叫出来:“舅舅,不要难过了,我以后不跟您淘气了!原谅我吧,我多爱您!”可是他不敢说。——忽然他扑在舅舅怀里,没法说出心里的话,只热烈地拥抱着舅舅,说了好几遍:“我多爱您!”高脱弗烈特又惊又喜,亲着孩子,一迭连声地嚷着:“怎么啦?怎么啦?”然后他站起来拉着他的手说了声:“得回去了。”克利斯朵夫很不高兴,以为舅舅没有懂得他的意思。可是快到家的时候,高脱弗烈特对他说:“以后,要是你愿意,咱们可以在晚上再去听上帝的音乐,我再给你唱别的歌。”等到克利斯朵夫不胜感激地拥抱舅舅,预备去睡觉了,他看出舅舅是完全了解他的。
从此他们常常在晚上一块儿散步:一声不出地顺着河边走,或是穿过田垄。高脱弗烈特慢慢地抽着烟斗,克利斯朵夫拉着他的手,对着黑暗有点儿害怕。他们坐在草上;静默了一会儿之后,高脱弗烈特和他谈着星辰、云彩,教他辨别泥土、空气,和水的气息,辨别在黑暗中飞舞蠕动、跳跃浮游的万物的歌声、叫声、响声,告诉他晴雨的先兆、夜间的交响曲中数不清的乐器。有时高脱弗烈特唱些或是悲凉或是快乐的歌,总是那一派的;而克利斯朵夫听了也总是一样地激动。他要唱的话,一晚也只唱一支歌。克利斯朵夫又发觉,凡是要求他唱的,他总唱得很勉强;最好是要他自动想唱的时候。往往你得不声不响地等个老半天,正当克利斯朵夫想着“他今晚不会唱了……”的时候,高脱弗烈特才唱起来。
一天晚上,恰好舅舅不唱歌,克利斯朵夫忽然想起把他费了许多心血,觉得非常得意的作品,挑一个唱给他听。他要表示自己是个了不起的艺术家。舅舅静静地听完了说:“多难听,可怜的克利斯朵夫!”
克利斯朵夫懊丧得一句话也回答不出来。高脱弗烈特带着可怜他的意味又说:“为什么你要作这个呢?多难听!又没人硬要你作。”
克利斯朵夫气得满面通红地顶了句:“祖父可说我的音乐挺好呢。”
“啊!”舅舅不慌不忙地回答,“他一定不会错的。他是个挺博学的人,对音乐是内行。我一点儿也不懂……”
停了一会儿,他又接着说:“可是我觉得很难听。”
他非常安静地瞅着克利斯朵夫,看见他又气恼又伤心,便笑着:“你还作些别的调子吗?也许我更喜欢别的。”
克利斯朵夫认为这想法不错,也许换一个调子可以消灭刚才那一支的印象,便把他作的统统唱了一遍。高脱弗烈特一声不出,等他唱完了,才摇摇头,十分肯定地说:“这些更难听了。”
克利斯朵夫咬着嘴唇,下巴发抖,真想哭出来。舅舅仿佛也很丧气的,一口咬定说:“哦!多难听!”
克利斯朵夫带着哭声嚷道:“可是为什么您要说它难听呢?”
高脱弗烈特神色泰然地望着他,回答道:“你问我为什么?……我不知道……第一因为它无聊……对啦……它无聊,它没有意思,所以难听……你写的时候,心里就没有什么可说的。干吗你要写呢?”
“我不知道,”克利斯朵夫声音怪可怜地说,“我就想写一个好听的歌。”
“对啦!你是为写作而写作的。你为了要做一个大音乐家,为教人家佩服才写作的。你骄傲,你扯谎,所以你受了罚,你瞧!谁要在音乐上骄傲、扯谎,总免不了受罚。音乐是要谦虚、真诚。要不然还成什么音乐呢?那不是对上帝不敬吗?亵渎上帝吗?他赐给我们那些美丽的歌,都是说真话跟老实话的。”
他发觉孩子不高兴,想拥抱他。可是克利斯朵夫愤愤地躲开了:几天之内他对他生了气。他恨舅舅。他再三对自己说:“他是头驴子!什么都不知道。比他聪明得多的祖父,可认为我的音乐很好呢。”然而他心里明白舅舅还是对的。那些话深深地印在他脑子里了,他觉得自己扯了谎很可耻。
所以他虽然老是记恨,但是从此写音乐的时候总忘不了舅舅;只要想到舅舅看了要怎么说,他常常把写的东西撕掉。要是不顾一切地写完了一个明知不大真诚的调子,他便很小心地藏起来。他最怕舅舅的批评,只要高脱弗烈特对他某一个曲子说一声:“嗯,还不太难听……我喜欢这个……”他就高兴极了。
有时他为了出气,故意捣鬼,把名家的作品冒充自己的唱给他听,倘若舅舅偶尔认为要不得,他就乐死了。可是舅舅并不着慌。看到克利斯朵夫拍着手在他身边快活得直跳,他也真心地跟着笑了,而且他老是这样的解释:“这也许写得很好,可是没说出一点儿意思。”——他从来不愿意听曼希沃他们的那些小规模的音乐会。不论作品多美,他总是打呵欠,表示不胜厌倦。过了一忽儿他支持不住,无声无息地溜了。他说:“你瞧,孩子:你在屋子里写的那些,全不是音乐。屋子里的音乐好比屋子里的太阳。音乐是在外边的,要呼吸到老天爷新鲜的空气才有音乐。”
他老是讲起老天爷,因为他很虔诚,跟那两位虽然每星期五守斋(7)而自命为强者的克拉夫脱父子不同。
不知为什么,曼希沃忽然改变了主意。他不但赞成祖父把克利斯朵夫的灵感记录了下来,而且花了几晚工夫亲自把乐稿抄了两三份,使克利斯朵夫大为惊奇。人家无论怎么问他,他总一本正经地回答说:“等着瞧吧……”或是一边笑一边搓着手,使劲儿摸着孩子的头算是跟他开玩笑,再不然是高高兴兴地打他几下屁股。克利斯朵夫讨厌这一类的亲热;可是他看到父亲的确很快活,不知道为什么。
曼希沃跟约翰·米希尔常常很秘密地在一块儿商量着什么。一天晚上,克利斯朵夫很惊讶地听见说,他,克利斯朵夫,把《童年遣兴》题献给雷沃博大公爵殿下了。原来曼希沃先设法探听亲王的意思,亲王表示很乐意接受这个敬意。于是曼希沃得意非凡地宣布,事不宜迟,应当立刻进行下列几项步骤:第一,备一份正式的申请书送呈亲王;第二,刊印作品;第三,组织一个音乐会演奏孩子的作品。
曼希沃和约翰·米希尔又开了好几次长久的会议,很紧张地讨论了两三晚。那是不准人家去扰乱他们的。曼希沃起草,修改;修改,起草。老人直着嗓子说话,仿佛在那里吟诗。他们有时争执,有时拍桌子,因为找个字儿找不到。
然后,他们把克利斯朵夫叫去,安排他坐在桌子前面,拿着笔,右边站着父亲,左边站着祖父。祖父嘴里念着文句,教孩子写下来。他完全不知道写的是什么,一则他每写一个字都得费很大的劲儿,二则父亲在他耳边直嚷,三则祖父把抑扬顿挫的音调特别加强,使克利斯朵夫听了就心慌意乱,再也顾不到去听它的意义。老人也跟孩子一样紧张,他没法坐下,老在屋子里踱来踱去,按着文字的内容做出各种表情,又时时刻刻来看孩子写的那张纸。克利斯朵夫给两颗掩在背后的大脑袋吓昏了,吐着舌头,笔也抓不稳,眼睛也看不清,不是笔画的勾勒太长了,就是把写好的给弄糊涂了;于是曼希沃狂叫、怒吼,米希尔大发雷霆;只得从头再写,过了一忽儿又从头再写;赶到快写完了,毫无斑点的纸上忽然掉了一大滴墨水,于是大家拧他的耳朵,他眼泪汪汪的,可不准哭出来,因为怕弄湿了纸;然后从第一行起再来过。孩子以为那是一辈子没有完的了。
终于完工了:约翰·米希尔靠着壁炉架,把信再念一遍,快乐得连声音都发抖;曼希沃仰在椅子里,眼睛望着天花板,颠头耸脑地装做内行,体味着下面那封信的风格:
高贵尊严之殿下!
窃臣行年四岁,音乐即为臣儿童作业。自是以还,文艺之神宠锡有加,屡颁灵感。光阴荏苒,倏届六龄:文艺之神频频以抒写胸臆为嘱。顾渺小幼弱,稚无知,臣愚又安敢轻于尝试。唯神命难违,不得不勉力以副,乃成拙作,谨敢不辞罪戾,渎呈于吾
高贵之殿下之前,以博一粲。伏维殿下聪明睿智,德被六艺;四方才士,皆蒙恩泽;区区愚忱,当邀洞鉴!
臣约翰·克利斯朵夫·克拉夫脱诚惶诚恐百拜具呈
克利斯朵夫什么也没听到,他能把工作交代已经高兴至极,唯恐人家要他再来一遍,便赶紧溜到野外去了。他对刚才写的东西一点儿概念都没有,也完全不把它放在心上。可是老人念了一遍,又念一遍,想更深切地体味一番;念完之后,他和曼希沃一致认为这是篇杰作。信和乐谱一经送呈,大公爵也表示同样的意见。他叫人传话,说两者的风格都一样地动人。他批准了音乐会,传令把音乐研究院的大厅交给曼希沃支配,并且答应在举行音乐会那天召见儿童艺术家。
于是曼希沃赶紧组织音乐会。宫廷音乐联合会答应帮忙,初步奔走的成功愈加触动了他喜欢大场面的脾气,便同时筹备用精美的版本刊印《童年遣兴》。他本想在封面上加一张他和克利斯朵夫两人的镂版像,孩子坐在钢琴前面,他自己拿着提琴站在旁边。但他不得不放弃这个计划,并非为了费用太贵——那是曼希沃决不顾虑的,而是为了时间赶不及。于是他换了一幅象征的图,画着一只摇篮、一支小号、一个鼓、一只木马,中间是架竖琴在那儿放光。书名上有段很长的献词,亲王的名字印得异乎寻常地大,作者的署名是“约翰·克利斯朵夫·克拉夫脱,时年六岁”。(其实他已经七岁半了。)插图的镂版费很贵,结果祖父卖掉了一口十八世纪的雕有人像的柜子:那是老人从来不肯割爱的,虽然古董商华姆塞跟他提过好几回想收买。可是曼希沃绝对相信,乐谱发售预约(8)的收入不但抵得够成本,还能有余。
还有一件事要他们忙的,就是克利斯朵夫在音乐会中穿的服装。他们为此特意开了一个家庭会议。曼希沃的意思,想要孩子穿着短装,光着腿,像一个四岁的孩子打扮。可是克利斯朵夫年纪虽小,但已经长得很壮健;而且,大家认识他,也瞒不过人的。于是曼希沃想出一个非常得意的念头,决定了燕尾服和白领结。鲁意莎说他们要叫可怜的孩子闹笑话了,但她的反对毫无用处。曼希沃猜透众人的心理,认为这种出人不意的装束一定能博个满堂彩。事情就这样决定了,裁缝给叫来量这个小人物的尺寸。另外还得置办讲究的内衣和漆皮鞋,又是些贵得惊人的东西。克利斯朵夫穿着新装拘束不堪。为了使他习惯起见,人家要他穿了新衣把他的作品练了好几次,又教他怎么行礼。一个月中间他老坐在琴凳上,连一刻儿的自由也没有了。他气愤至极,可不敢反抗:因为他想到自己要完成一件显赫的事业,他为之又骄傲又害怕。并且大家很疼他:怕他着凉,用围巾裹着他的脖子;鞋子有人替他烘燥,怕他脚上受寒;饭桌上他吃的是最好的菜。
终于那了不得的一天到了。理发匠来主持他的化装,要把他倔强的头发烫得拳起来,直到头发给收拾得像羊毛一般服帖才算完工。家里的人一个个在他前面走了一转,说他漂亮极了。曼希沃把他左右前后仔细端详过后,拍了拍脑门,赶紧去摘了一大朵花拴在孩子衣襟上。可是鲁意莎一看见他,不由得举着胳膊怪难受地说,他的神气真像只猴子。克利斯朵夫听了懊恼万分。他不知道对自己那副古怪的打扮应该得意还是害臊。他只觉得窘极了;可是在音乐会中他更慌得厉害:在这个大可纪念的一天,他除了发窘以外根本没有别的感觉。
音乐会快开场了,座位还空着一半。大公爵没有到。在这种场合自有一位消息灵通的热心朋友来报告,说府里正在开会,大公爵不会来了:这是从极可靠的方面传出来的。曼希沃听了大为丧气,魂不守舍地踱来踱去,靠在窗上东张西望。老约翰·米希尔也着了急,但他是为孙子操心,把嘱咐的话絮絮叨叨地说个不停。克利斯朵夫也给他们刺激得很紧张:他并不把弹的曲子放在心上,只是想到要向大众行礼而着慌,而且他越想心里越急。
可是非开场不可了:听众已经表示不耐烦了。乐队奏起《科里奥朗序曲》(9)。孩子既不知道科里奥朗,也不知道贝多芬;他虽然常常听到贝多芬的音乐,可并不知道作者。他从来不关心听的作品是什么题目,却自己造出名字来称呼它们,编些小小的故事,幻想出一些零星的风景。他通常把音乐分作三类——水、火、土,其中当然还有无数细微的区别。莫扎特属于水的一类:他的作品是河畔的一片草原,在江上飘浮的一层透明的薄雾,一场春天的细雨,或是一道五彩的虹。贝多芬却是火:有时像一个洪炉,烈焰飞腾,浓烟缭绕;有时像一个着火的森林,罩着浓厚的乌云,四面八方射出惊心动魄的霹雳;有时满天闪着毫光,在九月的良夜亮起一颗明星,缓缓地流过,缓缓地隐灭了,令人看着心中颤动。这一次,那颗英雄的灵魂,不可一世的热情,照旧使他身心如沸。他被卷进了火海。其余的一切都消灭了,跟他不相干了!垂头丧气的曼希沃,焦灼万状的约翰·米希尔,那些忙乱的人,听众,大公爵,小克利斯朵夫:他和这些人有什么关系?他被那个如醉如狂的意志带走了。他跟着它,气吁吁的,噙着眼泪,两腿麻木,从手掌到脚底都**了;血在那里奔腾,身子在那里发抖……——他正这样地竖起耳朵,掩在布景的支柱后面听着的时候,忽然心上好似挨了一棍:乐队中止了;静默了一忽儿之后,铜管乐器和钹奏起军乐来。两种音乐的转变,来得那么突兀,克利斯朵夫不禁咬牙切齿,气得直跺脚,对墙壁抡着拳头。可是曼希沃高兴极了:原来是亲王驾到,所以乐队奏着国歌向他致敬。约翰·米希尔声音颤巍巍地对孩子又把话嘱咐了一遍。
序曲重新开始,这一回可是奏完了。然后就轮到克利斯朵夫。曼希沃把节目排得很巧妙,使他和儿子的技艺能同时表现出来:他们要合奏莫扎特的一阕钢琴与小提琴的奏鸣曲。为了增加效果,克利斯朵夫应当先出场。人家把他带到前台进口的地方,指给他看放在台前的钢琴,又把所有的举动教了他一遍,便把他推出后台。
他在戏院里早走惯了,并不怎么害怕。可是自个儿站在台上,面对着几百只眼睛,他忽然胆小起来,不由自主地往后一退,甚至想退进后台:但他看见父亲直瞪着他,做着手势,只得继续向前。并且台下的人已经看到他了。他一边往前,一边听见四下里乱哄哄的一片好奇声,又继之以笑声,慢慢地传遍全场。不出曼希沃所料,孩子的装束果真发生了他预期的效果。看到这皮色像波希米人般的小孩儿,拖着长头发,穿着绅士式的晚礼服,怯生生地跨着小步:场子里的人都不禁哈哈大笑,有的还站起身来想看个仔细;一忽儿竟变成了哄堂大笑,那虽然毫无恶意,可是连最镇定的演奏家也不免要为之着慌的。笑声、目光,对准着台上的手眼镜,把克利斯朵夫吓得只想赶快走到钢琴那里,在他心目中,那简直是大海中的一座岛屿。他低着头,目不斜视,沿着台边加紧脚步;走到中间,也不按照预先的吩咐对大众行礼,却转过背去扑向钢琴。椅子太高了,没有父亲的帮忙坐不上去:他可并不等待,竟自慌慌张张地屈着膝盖爬上了,教台下的人看着更好笑。但克利斯朵夫是得救了:一到乐器前面他就谁都不怕了。
终于曼希沃也出场了;承蒙群众好意,他得到相当热烈的彩声。奏鸣曲立刻开始。小家伙弹得挺有把握,毫不慌张,他集中精神,抿紧着嘴,眼睛盯住了键盘,两条小腿挂在椅子下面。他越弹下去,越觉得自在,仿佛置身于一些熟朋友中间。一阵喁喁的赞美声一直传到他的耳边;他想到大家不声不响地在那儿听他,欣赏他,心里很得意。但曲子一完,他又怕了;众人的喝彩声使他只觉得害羞而不觉得快乐。父亲拉着他的手到台边向大众行礼的时候,他更难为情了。他不得不深深地、傻头傻脑地行着礼,面红耳赤,窘到极点,仿佛做了什么可笑而要不得的事。
他又被抱上钢琴,独奏他的《童年遣兴》。那可轰动全场了。奏完一曲,大家热烈叫好,要求他再来一遍;他对自己的成功非常得意,同时对他们带有命令意味的喝彩也差不多生气了。演奏完毕,全场的人站起来向他欢呼;大公爵又传令一致鼓掌。那时只有克利斯朵夫一个人在台上,便坐在椅子里一动也不敢动。掌声越来越热烈,他的头越来越低下去,红着脸,羞得什么似的;他拼命扭转身子,对着后台。曼希沃出来把他抱在手里,要他向台下飞吻,把大公爵的包厢指给他看。克利斯朵夫只是不理。曼希沃抓着他的手臂轻轻地威吓他。于是他无可奈何地做了个手势,可是低着眼睛,对谁都不看,始终把头扭向别处,觉得那个罪真受不了。他非常痛苦,可不知痛苦些什么;他自尊心受了伤害,一点儿不喜欢台下那些听众。他们对他拍手也不相干,他不能原谅他们笑他,看着他的窘相觉得开心;他也不能原谅他们看到他这副可笑的姿态,悬在半空中送着飞吻;他差不多恨他们喝彩了,曼希沃才把他放下地,他立刻奔向后台;半路上有位太太把一束紫罗兰掷中了他的脸,他吃了一惊,愈加飞奔起来,把一张椅子也给撞倒了。他越跑,人家越笑;人家越笑,他越跑。
终于他到了前台出口的地方,一大堆人挤在那儿看他,他却拼命低着头钻过去,直跑到后台的尽里头躲着。祖父快活极了,对他尽说着好话。乐队里的乐师都笑开了,夸奖他,可是他既不愿意望他们一眼,也不肯跟他们握一握手。曼希沃侧着耳朵听着,因为掌声不绝,想把克利斯朵夫再带上前台。孩子执意不肯,死拉着祖父的衣角,谁走过去,他就伸出脚来乱踢,接着又大哭了,人家只得把他放下。
正在这个时候,一个副官进来说,大公爵传唤两位艺术家到包厢里去。孩子这种模样怎么能见人呢?曼希沃气得直骂;他一发怒,克利斯朵夫哭得更凶了。为了止住他那股洪水,祖父答应给他一磅巧克力糖,只要他不哭;贪嘴的克利斯朵夫马上停了,咽着眼泪,让人家带走,可还要人家先赌着顶庄严的咒,决不出其不意地再把他送上台。
到了亲王包厢的客室里,他先见到一位穿着便服的先生,小哈巴狗式的脸,上嘴唇留着一撮翘起的胡子,颔下留着尖尖的短须,身材矮小,脸色通红,有点儿臃肿,半取笑半亲热地大声招呼他,用肥胖的手轻轻地拍着他的腮帮,叫他:“再世的莫扎特!”这便是大公爵。——接着他被递给公爵夫人、她的女儿,以及别的随从。可是因为他不敢抬起眼睛,对这些漂亮人物的唯一的回忆,只是从腰带到脚那一部分的许多美丽的衣衫和制服。他坐在年轻的公主膝上,既不敢动弹,也不敢呼吸。她向他提出许多问话,都由曼希沃在旁毕恭毕敬的,用着呆板的套语回答;可是她根本不听曼希沃,只顾耍弄着孩子。他觉得脸越来越红,又以为给每个人注意到了,便想找句话来解释,他深深地叹了口气,说道:“我热得脸都红了。”
公主听了这话大声笑了。克利斯朵夫可并不因之像刚才恨大众一样地恨她,因为那笑声很好听;她拥抱他,他也一点儿不讨厌。
这时候,他瞥见祖父又高兴又不好意思地,站在走廊里包厢进口的地方;他很想进来说几句话,可是不敢,因为人家没招呼他,只能远远地看着孙儿的光荣,暗中得意。克利斯朵夫忽然动了感情,觉得应当为可怜的老人家主持公道,让人家知道他的价值。于是他凑在他新朋友的耳边悄悄地说:“我要告诉您一桩秘密。”
她笑着问:“什么秘密呀?”
“您知道,我的小步舞曲里那一段好听的特里奥,我刚才弹的……您知道吗?……”——他轻轻地哼着——“嗳!那是祖父作的,不是我的。别的调子都是我的。可是那最美的一支是祖父作的。他不愿意人家说出来。您不会说的吧?……”——他指着老人——“瞧,祖父就在那边。我真爱他。他对我真好。”
年轻的公主哈哈大笑,说他真是一个好宝贝,拼命地亲他;可是她马上把这件事当众说了出来,使克利斯朵夫跟老祖父都吃了一惊。大家一齐笑了;大公爵向老人道贺,他却慌做一团,想解释又解释不清,说话结结巴巴的,像做了什么错事。但克利斯朵夫再也不对公主说一句话;尽管她逗他惹他,他总是一声不出,沉着脸:他瞧不起她,因为她说了话不算数。他对亲王们的印象也为了这件背信的事而大受影响。他气愤至极,以至人家说的话,和亲王笑着称他为“宫廷钢琴家,宫廷音乐师”等,一概没有听见。
他和家里的人出来,从戏院的走廊到街上,到处被人包围着,有的夸奖他,有的拥抱他,那是他大不高兴的:因为他不愿意给人拥抱,也受不了人家不得他的同意就随便摆布他。
终于,他们到了家,门一关上,曼希沃立刻骂他“小混蛋”,因为他说出了特里奥不是他作的。孩子明知道他做的是件高尚的行为,应该受称赞而不是受埋怨的,便忍不住反抗起来,说些没规矩的话。曼希沃气恼之下,说,要不是刚才弹得不错,他还得挨打呢;可是他做了这桩傻事,把音乐会的效果全给破坏了。克利斯朵夫极有正义感,便坐在一边生气;他对父亲、公主,对所有的人,都瞧不起。他觉得不舒服的,还有邻人们来向他的父母道喜,跟他们一起嘻嘻哈哈,好像是他的父母弹的琴,又好像他是他们的——他们大家的一件东西。
这时,爵府里一个仆人奉大公爵之命送来一只金表,年轻的公主送他一匣精美的糖。克利斯朵夫看了两件礼物都很喜欢,不知道更爱哪一件;但他心情那么恶劣,一时还不肯承认自己高兴;他继续在那里怄气,眼睛瞟着糖果,心里想着一个背信的人的礼物该不该收下的问题。他正想让步的时候,父亲要他立刻坐到书桌前面,口授一封道谢的信,教他写下来。那可是太过分了!或许是因为紧张了一天,或许是因为父亲要他写“殿下的贱仆,音乐家某某……”那样羞人的字句,他竟哭了。没有办法教他写一个字。仆人嘴里冷一句热一句的,在旁等着。曼希沃只得自己动笔。那当然不会使他对孩子多原谅一些。更糟的是克利斯朵夫把表掉在地下,打破了。咒骂像冰雹似的落在他身上。曼希沃嚷着要罚掉他的饭后点心。克利斯朵夫愤愤地说偏要吃。为了惩罚他,母亲说要没收他的糖果。克利斯朵夫气极了,说她没有这权利,那是他的东西,不是别人的,谁也不能抢他的!他挨了一个嘴巴。大怒之下,他把匣子从母亲手里抢过来,摔在地下乱踩。他给揍了一顿,被抱到房里,脱了衣服放在**。
晚上,他听见父母跟朋友们吃着丰盛的晚餐,那顿为了庆祝音乐会而八天以前就预备起来的晚餐。他对这种不公平的行为,差点儿在**气死了。他们大声笑着,互相碰杯。父母对客人推说孩子累了;而且谁也没想到他。可是吃过晚饭,大家快告别的时候,有个人拖着沉重的脚步溜进房间:老祖父在他床前弯下身子,非常感动地拥抱他,叫着:“我的好克利斯朵夫!……”一边把藏在袋里的几块糖塞给了他,然后,好像很难为情的,他溜走了,再也不说什么。
这一下克利斯朵夫觉得很安慰。但他已经为白天那些紧张的情绪累死了,不想再去碰祖父给的好东西。他疲倦至极,差不多马上睡着了。
他一晚没有睡好。他神经不安,常常突然之间身子抽搐,像触电似的。梦里有种犷野的音乐跟他纠缠不清。他半夜里惊醒过来。白天听到的贝多芬的序曲,在耳边轰轰地响,整个屋子都有它急促的节奏。他在**坐起,揉了揉眼睛,弄不清自己是不是睡着……不,他并没有睡。他认得这音乐,认得这愤怒的呼号、这疯狂的叫吼,他听到自己的心在胸中忐忑乱跳,血液在那里沸腾,脸上给一阵阵的狂风吹着,它鞭挞一切,扫**一切,又突然停住,好似有个雷霆万钧的意志把风势镇压了。那巨大的灵魂深深地透入了他的内心,使他的肢体和灵魂尽量地膨胀,变得硕大无朋。他顶天立地的在世界上走着。他是一座山,大雷大雨在胸中吹打。狂怒的大雷雨!痛苦的大雷雨!……哦!多么痛苦!……可是怕什么!他觉得自己那么坚强……好,受苦罢!永远受苦罢!……噢!要能坚强可多好!坚强而能受苦又多好!……
他笑了。静寂的夜里只听见他的一片笑声。父亲醒了,叫道:“谁啊?”
母亲轻轻地说:“别嚷!是孩子在那里做梦!”
他们三个都不作声了。周围的一切都不作声了。音乐没有了,只听见屋子里的人均匀的打鼾声——他们都是些患难的同伴,相倚相偎地坐在脆弱的舟中,给一股天旋地转的力量卷进黑夜去了。
(1) 系指乐剧而言,故云一二幕乐谱。
(2) 克利斯朵夫本乡的城市是一个诸侯的首府,诸侯的爵位当是大公爵。书中屡次提及亲王,是欧洲人对一般诸侯的尊称,与实际的爵位无关。
(3) Sérénade为曲体名称(即所谓小夜曲),亦为演奏此种乐曲之音乐会名称,原为男女相悦求爱之用,后演变为对名流伟人之歌颂,但仍照昔时习惯,于夜间露天举行。
(4) 凡是一个新曲子,在琴上一边辨认音符一边慢慢地弹,在弹琴的人叫做“摸”。
(5) 哥特字体俗称为花体字,早期印刷多用此体。
(6) 特里奥(Trio)原义为三种乐器合奏之音乐,称为三重奏。但十八世纪后期小步舞曲之第二部常称为特里奥,乐器数量及音乐本身均与第一部小步舞曲成为对比。
(7) 基督旧教规定,每星期三、五两日不食肉类(鱼腥不忌),现代旧教徒往往只在星期五守斋一日。
(8) 当时印行图书乐谱,均有赖于发售预约。书印出以后的发售,往往为数极微。
(9) 里奥朗是罗马族长,公元四九一年被逐,遂带领佛尔西安人进攻罗马,在其母亲和妻子哀求下撤兵,随即被佛尔西安人所杀。《科里奥朗序曲》是贝多芬为德国戏剧家科林的同名戏剧所谱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