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卧室是屋子里没有窗没有门的一角;进口高头有根铁杆,挂着条破帘子,就算跟父母的卧房隔开了。重浊的空气使他呼吸阻塞。和他睡在一床的兄弟们常常用脚踢他。他头里热烘烘的,白天牵挂着的小事这时给格外地夸大了,化为种种的幻觉。在这种近乎噩梦的、神经极度紧张的情形之下,一点儿极小的刺激都使他很痛苦。地板上格格的响声使他惊悸不止。父亲的鼾声大得异乎寻常,不像是人的呼吸,他听着不寒而栗,竟像是一头野兽睡在那里。黑夜把他压倒了,它简直是无穷无尽的,永远是这样的了:他仿佛已经躺了几个月。他喘着气,在**坐起来,用衬衫的袖子抹着脑门上的汗。有时他推醒弟弟洛陶夫;可是他咕噜了几声,把所有的被一齐卷在身上又睡熟了。
他这种狂乱的苦闷,直要到帘子下面的地板上透露一线鱼白色的时候,才算过去。这道黎明时分幽微的白光,使他一下子平静了。虽然谁也不能在阴影中辨别出来,他已经觉得那道光溜进了屋子:热度立刻退下去,血流也正常了,仿佛泛滥的河水重新回进了河床;全身的温度平均了,他的失眠的干涩的眼睛终于闭上了。
晚上快到睡觉的时间他就惊慌。他打定主意要抵抗瞌睡,预备熬夜,免得做噩梦。可是疲倦终究把他征服了;而且总在他最不防备的时候,那些妖魔又出现了。
可怕的黑夜!大多数的孩子觉得多甜蜜而一部分的孩子觉得多可怕的黑夜!……他怕睡觉,又怕睡不着觉。睡着也罢,醒着也罢,周围总是些鬼怪的形象,幻想中的幽灵,还有那些母胎中的幼虫,在童年将尽时的微光中浮动,好似在疾病的阴影中**漾。
但这些幻想的恐怖,不久便将在“大恐怖”前面消失。这大恐怖是蛀蚀一切人类的“死”,古往今来的哲人竭力要忘掉它否定它而终于无效的“死”。
有一天他在壁橱里摸索的时候,抓到一些不认得的东西:一件孩子的衣衫,一顶有条纹的小帽。他得意扬扬地拿到母亲前面,她非但不对他笑,反而沉着脸叫他放还原处。他并没马上照办,还要追问为什么;母亲一言不答,把东西抢过来放在他拿不到的一格里去了。他觉得莫名其妙,便再三地发问。她被逼不过,终于说出那是他没有出世以前早已死掉的一个小哥哥的衣服。他愣住了:他从来没听谁讲过这件事。他静默了一会儿,还想多知道些。可是母亲好像心不在焉;只说他也叫做克利斯朵夫,可是比他听话。他提出别的问题,她却不愿意回答了,只说那个孩子在天上,为他们大家祈祷。克利斯朵夫再也问不出什么;母亲叫他住嘴,让她安心工作。她似乎真是一心在那里缝东西,若有所思地,眼睛也不抬起来。过了一忽儿,她看见他躲在一边生气,便对他笑笑,很温柔地叫他到外边去玩。
这些话给了克利斯朵夫很大的刺激。哦,原来有过一个孩子,跟他一样也是母亲的儿子,取着同样的名字,差不多和他没有分别,可是已经死了!——死,他不大明白是怎么回事,大概是挺可怕的罢。——人家从来没提到那个克利斯朵夫,他完全给忘了。那么要是他死了,势必是一样的了?——晚上和大家一桌子吃饭,看他们有说有笑,谈着不相干的事,他心里还想着那个念头。他要死了,敢情人家还会这样快活!嗳嗳!他做梦也想不到母亲这样的自私,死了儿子还能笑!他对父母都恨起来了,很想为自己痛哭一场,预先哭自己的死。同时他也想提出一大串问题,可是不敢,他记得母亲叫他住嘴的口气。——终于他忍不住了,到睡觉的时候,母亲来拥抱他,他就问:“妈妈,他是不是也睡在我的**?”
可怜的母亲打了个寒噤,勉强装着若无其事的声音问:“谁啊?”
“那孩子……那个死了的孩子。”克利斯朵夫声音很低。
母亲突然把他紧紧地抱着说:“住嘴,住嘴。”
她的声音在发抖;克利斯朵夫靠在母亲怀里,听到她的心跳。两人静默了一会儿,随后她说:“小宝贝,这种话以后不能再提了……安心睡觉吧……不,这不是他的床。”
她拥抱了他一下,他以为母亲的腮帮湿了,只希望是真的湿了。他心里宽慰了些:原来她还是心痛的!但过了一会儿,听到母亲在隔壁屋里用着那种安静的、日常听惯的声音说话,他又起了疑心。究竟哪种声音是真的,现在的还是刚才的?——他在**翻来覆去地想了好久,得不到答案。他极希望母亲难过,当然,母亲不快活他也要不快活的;可是那无论如何对他是一种安慰,可以减少他一些孤独之感。——然后他睡熟了,明天,他不再想了。
过了几星期,有个在街上和他一起玩耍的孩子,到了平时该来的时候竟没有来;有人说他病了;从此他不来玩也没有人奇怪。事情已经有了解释,不是挺简单吗?——一天晚上,克利斯朵夫很早上了床,从他的一角看见父母屋里还亮着灯光。有人敲门,一位邻居的太太来谈天。他心不在焉地听着,一边照例编他自己的故事,并没把人家的谈话句句听清。忽然邻人说了句:“他死了。”克利斯朵夫的血便马上停住:因为他知道说的是谁,就屏着气听下去。他的父母大惊小怪地叫了几声。曼希沃又扯着他的粗嗓子嚷道:“克利斯朵夫,听见没有?可怜的弗理兹死了。”
克利斯朵夫挣扎了一下,静静地回答说:“是的,爸爸。”
他的气闭住了。
可是曼希沃又顶了一句:“是的,爸爸。你就会说这一句吗?你不觉得难过吗?”
鲁意莎很了解孩子,说道:“别闹了!让他睡觉!”
于是他们把声音放低了。可是克利斯朵夫竖起耳朵,想听清所有的细节:什么伤寒,什么冷水浴,什么神志昏迷,什么父母的哀痛。听到后来,他不能呼吸了,有股气塞着他,直升到喉头,他浑身哆嗦,所有可怕的景象都印在脑子里了。尤其是他们说那种病会传染,就是说他也能像弗理兹一样地死;想到这里,他吓得浑身冰冻了:因为他记得最后一次看见弗理兹是跟他握过手的,当天也曾在他屋前走过。——可是他忍着不作声,免得给人家逼着说话,便是父亲在邻居走了以后问他:“克利斯朵夫,你睡熟了吗?”他也不回答。于是他听见父亲对母亲说:“这孩子没心肝。”
母亲一言不答,可是过了一会儿她轻轻地来揭开帘子,向他的小床望了望。克利斯朵夫赶紧闭上眼睛,装着他听见兄弟们睡熟的时候那种均匀的呼吸。母亲提着足尖走开了。他却恨不得留住她,告诉她,说他怎样害怕,求她救救他,至少得安慰他一下!但他怕人耻笑,把他看做胆怯无用;而且心里也很明白,人家说什么也没用的。一连几小时,他痛苦到了极点,自以为病已经上了身,头疼得要死,胸口也不舒服,他万分恐怖地想道:“完了完了,我病了,我要死了,我要死了!……”一忽儿,他在**坐起来,低声叫着母亲;可是他们睡得很熟,他不敢惊醒他们。
从这时起,死亡的念头把他童年的生活给毒害了。他的神经使他无缘无故地受种种磨难,一忽儿胸口受着压迫,一忽儿又一阵剧烈的痛苦,一忽儿又是喘不过气来。凭着他的想象力,他把自己吓昏了,以为每种痛苦里头都有那只吃人的野兽来取他性命。几次三番,就在母亲身旁几步路的地方,也没有给母亲发觉,他受着临终的痛苦。因为他尽管胆小,还是有勇气把他的恐惧藏起来,而这股勇气是许多情绪混合成功的:第一是傲气:他不肯求助于人;第二是羞耻心:他不敢说出自己的害怕;第三是体贴:不愿惊动母亲。但他老在心里想:“这一次我可是病了,病得很重了。这是咽喉炎哪……”“咽喉炎”这名词是他偶然听到而记着的……“喔,上帝!饶了我这一次吧!”
他颇有宗教思想,完全相信母亲说的话,说灵魂在死后升到上帝面前,如果它是虔敬的,可以进入天国的乐园。但他对于这个旅行非但不受吸引,倒反害怕。他一点儿不羡慕那些孩子,在睡梦中毫无痛苦地被上帝召了去,照母亲说是上帝奖赏他们。他快睡熟的时候,不免心惊胆战,唯恐上帝对他也这么来一手。骤然之间离开了暖和的床,给拉到空中带到上帝面前:一定是挺可怕的。在他想象中,上帝有如一颗奇大无比的太阳,讲话的声音像打雷一般:那不是大大的受罪吗?眼睛,耳朵,整个的灵魂,都会给烧掉的!何况上帝还会惩罚;谁保得了呢?……除此以外,还有多少可惊可怖的事,他虽然不大了了,可是从谈话中能猜到:身体要给装进一口匣子,孤零零地躺在一个窟窿里,在平时人家带他去做祷告的可厌的公墓上,举目无亲……天哪!天哪!多惨啊!……
可是活着也不见得愉快,眼看父亲喝得烂醉,被他毒打,受别的孩子欺负,大人们的怜悯又多么难堪,没有人了解他,连自己的母亲在内。大家教你受委屈,没有人爱你,孤零零的,孤零零的,一个人多么渺小!——是啊,但就因为这个他想活下去。他觉得自己有股怒潮汹涌的力,而这力又是多么奇怪的东西!它眼前还一筹莫展;它好像在很远的地方,被什么东西堵着、包着,僵在那里;他完全不知道它要做什么、将来变做什么。但这股力的确在他心中,那是他很清楚的,它在那儿**,怒吼。明天,喔!明天,那它才来报复哩!他有种如醉如狂的欲望要生存,为的是剪除暴力,主持正义,为的是惩罚恶人,为的是干一番伟大的事业。“喔!只要我活着……”(他想了一下)“只要能活到十八岁!”——有时他认为要活到二十一岁。那是最大限度了。他相信活了那些年纪,尽够他统治世界了。他想起他仰慕的英雄,想起拿破仑,想起更古远而他最崇拜的亚历山大大帝。没有问题,他将来是跟他们一样的人物,只要能再活十二年……十年。他简直不哀怜在三十岁上死掉的人。他们已经老了,享受过人生了……要是他们白活了一世,那只能怪他们自己。但现在就死,那可什么都完了!年纪轻轻地死掉,在大人们心中永远留着一个谁都可以埋怨的小孩子的印象,真是太惨了!他想到这里就拼命地哭,仿佛他已经死了。
这些关于死亡的悲痛,使他在童年时代受到许多磨难,直到后来他厌恶人生的时候才摆脱掉。
在这片沉闷的黑暗中,在一刻浓似一刻的令人窒息的夜里,像一颗明星流落在阴暗的空间,开始闪出那照耀他一生的光明:音乐,神妙的音乐!……
不久以前,祖父送给孩子们一架旧钢琴,那是他的一个主顾预备扔掉而由他花了许多心血修理得像个样子的。这件礼物并没受到欢迎。鲁意莎觉得屋子里不再添东西也已经很窄了;曼希沃说爸爸米希尔并没破费,那不过是堆烧火用的木柴。唯有小克利斯朵夫不知为什么对这件新来的东西非常喜欢。他认为这是一只神仙的匣子,有的是奇妙的故事,好像祖父偶尔给他念几页而两人都为之着魔的《天方夜谭》。他听见父亲试音的时候,从中奏出一组轻快的琶音,仿佛阵雨之后,暖和的微风在林间湿透的枝条上吹下一阵淅沥的细雨。他拍着手叫:“再来一次!”可是父亲满脸瞧不起地阖上琴盖,说它完全不中用了。克利斯朵夫不敢再要求,可是老在乐器四周徘徊,只要人家一转背,他便揭开琴盖捺一个键子,好像掀起什么大虫的绿壳,想把关在里头的怪物放出来。有时,他急忙中用力太猛了,母亲就嚷着:“你不能安静一会儿吗?不准什么东西都乱动!”有时他阖上琴盖的时候压痛了手指,便哭丧着脸放在嘴里吮着……
如今他最快乐的是母亲整天出去帮佣或上街买东西的时候。他听着她下楼,到了街上了,走远了。只有他一个人了。于是他揭开钢琴,拖着一张椅子,爬在上面,肩头刚和键盘一样高:那就行了。为什么他要等大人不在家呢?平常也没人拦着他不许玩,只要声音不太大。但当着别人他不好意思,他不敢。而且他们说话,走动,把他的乐趣给破坏了。没有人的时候才妙呢!……克利斯朵夫屏着气,因为希望周围更静,也因为心里慌张,仿佛要去开炮似的。他把手指按上琴键,心就跳了;有时他把一个键子捺了一半就放手,再去捺另外一个。谁知道从这一个里出来的是什么呢?……忽然声音来了:有些是沉着的,有些是尖锐的,有些是当当地响着,有些是低低地吼着。孩子一个又一个地听上老半天,听它们低下去,没有了;它们有如田野里的钟声,飘飘****,随着风吹过来又吹远去;细听之下,远远i还有别的不同的声音交错回旋,仿佛羽虫飞舞;它们好像在那儿叫你,引你到窎远的地方……愈趋愈远,直到那神秘的一角,它们埋进去了,沉下去了……这才消灭了!……喔,不!它们还在喃喃细语呢……还在轻轻地拍着翅膀呢……这一切多奇怪!好像是些精灵鬼怪。它们多么听话,让人家关在这只破旧的箱子里,这可弄不明白了!
但最美的是用两个手指在两个键上同时按下去。那你永远不会知道是什么结果的。有时两个精灵是敌对的;它们彼此生气,扭打,怨恨,起哄,声音变得激昂了,叫起来了,一忽儿是愤愤的,一忽儿又是很和平的。克利斯朵夫顶爱这种玩意儿,那可以说是被缚的野兽,咬着它们的锁链,撞着笼子的壁,仿佛要把它撞倒了跳出来,正像童话里的鬼怪,给关在封有所罗门印玺的阿拉伯箱中。——有些精灵却奉承你,诱哄你,其实它们也只想咬人,而且都是火辣辣的。克利斯朵夫不知它们要什么,它们勾引他,使他神摇意**,差不多脸红了。——还有一些相亲相爱的音,在那儿互相搂抱,好似两个人的亲吻:它们是妩媚的,柔和的。这是些善良的精灵:它们笑靥迎人,脸上没有一丝皱痕;它们喜欢小克利斯朵夫,小克利斯朵夫也喜欢它们;他含着眼泪听着,一遍又一遍地把它们叫回来。那是他的朋友,亲爱的,温柔的朋友……
孩子就是这样地在音响的森林中徘徊,觉得周围有无数陌生的力量,偷偷地觑着他,呼唤他,有的是为了抚慰他,有的是为了要吞掉他……
有一天他被父亲撞见了。粗声大气的嗓子把他吓得发抖。克利斯朵夫以为做了错事,用手抱着耳朵,预防猛烈的巴掌。可是父亲出乎意外地没有骂,他很高兴,他笑着:“嗯,你喜欢这个吗,孩子?”他说着亲热地拍拍孩子的头,“要不要我教你弹?”
怎么不要呢?……他高兴极了,嘟囔着回答说要的。两人便一齐坐在钢琴前面。这一回克利斯朵夫是坐在一大堆厚厚的书上了,很用心地上他的第一课。他先听说这些咿咿唔唔的精灵都有古怪的名字,中国式的,单音节的,甚至是单字的。他觉得很诧异,他另外造出一些美丽动人的名字,好似神话里的公主一般。他不喜欢父亲提到它们时那种亲狎的态度。而且他召来的不是原来的那些精灵了,在他手指底下滚出来的都显得神情冷淡。但克利斯朵夫仍旧很高兴地学到了音与音的关系和等级,那些音阶好比一个王统领着一队兵士,或是一队鱼贯而行的黑人。他又很诧异地发现,每个士兵或每个黑人都可以轮流地做王做领袖,带领一个同样的队伍,甚至在键盘上可以从下到上引出整个的联队。他喜欢抓住那个支配它们的线索来玩。可是这些比他早先发现的要幼稚多了,他再也找不到那个迷人的森林了。然而他很用功,因为那也并不沉闷。父亲的耐性使他很奇怪。曼希沃毫不厌倦地教他把同样的功课来了一遍又一遍。克利斯朵夫不明白父亲怎么肯这样费心:难道是喜欢他吗?喔!他多好!孩子一边用功一边心里很感激。
要是他知道了老师的存心,他就不会这样满意了。
从这天起,曼希沃把孩子带到一个邻居家里。那边有一个室内音乐会,每星期演奏三次。曼希沃当第一小提琴手,约翰·米希尔当大提琴手。另外还有一个银行职员、一个席勒街上的老钟表匠。不时还有个药剂师挟着长笛来加入。总是下午五点开始,九点散场。一阕终了,大家喝些啤酒,街坊上的人随便进进出出,靠壁站着,一声不出地在那里听,按着拍子摇头顿足,抽的烟把屋子弄得乌烟瘴气。演奏的人一页复一页、一曲复一曲地奏下去,始终是那么有耐性。他们不说话,聚精会神地,拧着眉头,偶然鼻子里哼几声表示高兴,可是他们非但不能把曲子的美表现出来,并且也感觉不到美。他们的演技既不十分准确也不十分按拍,但从来不越轨,很忠实地依照谱上的标识。他们对于音乐,容易学会,容易满足;而那种不高不低的成就,在这个号称世界上最富音乐天才的民族中间是很普遍的。他们贪多务得而并不挑剔品质;对于这等强健的胃口,一切音乐都是好的,分量重的尤其好,他们既不把贝多芬与勃拉姆斯加以区别,也不知道同一作家的一阕空洞的协奏曲和一阕深刻动人的奏鸣曲之间有何差异,因为它们都是同样的原料做成的。
克利斯朵夫躲在一边,在钢琴后面;没有人会惊动他,因为连他自己也得在地下爬着进去。里边黑洞洞的,地位刚好容得下他这个孩子,蜷着身子躺在地板上。人家抽的烟直刺他的眼睛与喉咙,另外还有灰尘,一大球一大球的像羊毛;可是他毫不在意,只顾严肃地听着,像土耳其人般盘膝而坐,肮脏的小手指把琴后布上的那些窟窿愈挖愈大。所奏的音乐他并不全部喜欢,但绝对没有使他厌烦的东西;他也从来不想整理出什么意见来,因为他觉得年纪太小,什么还没有懂。有些音乐使他瞌睡,有些使他惊醒;反正没有不入耳的。虽然他自己并不知道,可是使他兴奋的总是些上品的音乐。他知道没有人看见,就扮着鬼脸,耸着鼻子,咬着牙齿,或者吐出舌头,做出发怒的或慵懒的眼神,装着挑战的、威武的神气挥舞手足,他恨不得往前走,打,把世界碎为齑粉。他**得那么厉害,终于钢琴顶上露出了一个人头,对他喊道:“喂,孩子,你发疯了吗?不准和钢琴捣乱,把手拿出来好不好?我要来拧你的耳朵了!”——这一下他可是又羞又恼。干吗人家要来扫他的兴呢?他又不干坏事。真的,人家老是跟他过不去!他的父亲又从而附和。人家责备他吵闹,不喜欢音乐。结果连他自己也相信这话了。——那些老实的公务员只会像机器似的奏些协奏曲;要是告诉他们,说在场的人中间对音乐真有感觉的只有那个孩子的话,他们一定会大吃一惊的。
倘使人家要他安静,那么干吗奏那些鼓动他的曲子呢?在那些乐章中,有飞奔的马、刀剑的击触、战争的呐喊、胜利的欢呼,人家倒要他跟他们一样摇头摆脑地打拍子!那他们只要奏些平板的幻想曲,或唠叨了大半天而一句话也没说的乐章就得了。这类东西在音乐中有的是,例如戈尔德马克(4)的那一阕,刚才老钟表匠就很得意地说:“这个很美。一点儿也不粗糙。所有的棱角都给修得圆圆的……”那时孩子就迷迷糊糊地很安静了。他不知道人家奏些什么,到后来甚至听不见了,但他很快活,四肢酥软,在那里胡思乱想。
他的幻想可并不是什么连贯的故事,而是没头没尾的。他难得看到一幅清楚的形象:母亲做着点心,用刀刮去手指上的面糊;或是隔天看见在河里游泳的一只水老鼠;再不然是他想用柳条做的那根鞭子……不知道为什么现在会想起这些!——他往往是一无所见,可是明明觉得有无数的境界。那好比有一大堆极重要的事,不能说或不必说,因为是人尽皆知的,从古以来就是这样的。其中有些是凄凉的,非常凄凉的;但绝对没有日常生活中遇到的那种难堪,也并没有像克利斯朵夫挨着父亲的巴掌,或是羞愤交加地想着什么委屈的时候那种丑恶与屈辱:它们只使他精神上感到凄凉静穆。同时也有些光明的境界,散布出欢乐的巨流,于是克利斯朵夫想道:“对啦……我将来要做的就是这样的。”他完全不知道所谓这样的是怎么回事,也不知道为什么他说这句话;但他觉得非说不可,觉得那是极明显的事。他听到一片海洋的声音,就在他身旁,只隔着一道沙堤。这片海洋是什么东西,要把他怎样摆布,克利斯朵夫连一点儿观念都没有。他只意识到这海洋要从堤岸上翻过来,那时……啊,那时才好呢,他可以完全快乐了。只要听着它,给它洪大的声音催眠着,一切零星的悲痛与耻辱就都能平复下来,固然这些感觉还使他伤心,可是再没有可耻与侮辱的意味:一切都显得那么自然,差不多是甜美的了。
平庸的音乐往往使他有这种醉意。写作这类东西的人是些可怜虫,一无所思,只想挣钱,或是想把他们空虚的人生编造一些幻象,所以才依照一般的方式——或为标新立异起见而全然不照方式——把音符堆砌起来。但便是一个伧夫俗物所配制的音乐,也有一股强烈的生命力,能把天真的心灵激发出狂风骤雨。甚至由俗物唤引起来的幻想,比那些使劲儿拖曳他的强有力的思想更神秘、更自由:因为无意义的动作与废话并不妨害心灵自身的观照……
孩子这样地躲在钢琴后边物我两忘,直到他忽然觉得蚂蚁爬上他大腿的时候,才记起自己是个小孩子,指甲乌黑,把鼻子往墙上轻轻挨着,双手攀着脚的小孩子。
曼希沃踮着足尖走进来,撞见孩子坐在太高的键盘前面的那天,他把他打量了一会儿,忽然心中一亮:“哦,神童!……怎么早先没想到呢?……这不是家庭的运气吗?”没有问题,他一向认为这孩子将来不过是个乡下人,跟他母亲一样。“可是试一下又不破费什么。嗬,这倒是一个机会!他将来可以带着他周游德国,也许还能到国外去。那不是又愉快又高尚的生活吗?”——曼希沃老想在自己的行为中发掘出一点儿高尚的成分,而发掘不出的时候是难得有的。
有了这点儿信心以后,他一吃过晚饭,最后一口东西刚下肚,就马上把孩子带去供在钢琴前面,要他复习白天的功课,直到他眼睛累得要合拢来的时候。然后第二天又是三次。第三天又是三次。从此竟是每天如此。克利斯朵夫很快就厌倦了,后来竟闷得慌了;终于他支持不住,试着反抗了。人家教他做的功课真无聊,不过要他的手在键盘上飞奔,越快越好,一边要把大拇指很快地偷渡过去(5),或是把跟中指与小指牵连在一块儿的无名指练得婉转如意。这些都教他头痛;而且听起来一点儿也不美。余音袅袅的妙境,迷人的鬼怪,一刹那间感觉到的梦一般的世界……一切都完了……音阶之后又是练习,练习之后又是音阶,枯索,单调,乏味,比着餐桌上老讲着饭菜,而且老是那几样饭菜的话更乏味。孩子先是不大用心听父亲所教的东西了。给骂了一顿,他老大不愿意地继续下去。这样当然招来了冷拳,他便用最恶劣的心情来反抗。有一晚听见父亲在隔壁屋子说出他的计划,克利斯朵夫的气更大了。哦,原来是为了要把他训练成一只玩把戏的动物拿到人前去卖弄,才这样地磨他,硬要他整天去拨动那些象牙键子!他连去看看亲爱的河的时间都没有了。他们干吗要跟他过不去呢?——他的骄傲与自由都受了伤害,他愤慨极了。他决意不是从此不弄音乐,便是尽量地弹得坏,使父亲灰心。这对他也不大好受,可是他的自由独立非挽救不可。
从下一课起,他就实行他的计划。他一心一意地把音弹错,把装饰音弄成一团糟。曼希沃叫着喊着,继之以怒吼;戒尺像雨点一般落下来。他有根粗大的戒尺,孩子弹错一个音,就打一下手指;同时在他耳边咆哮,几乎把他震聋。克利斯朵夫疼得把脸扭做一团,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哭出来,忍着痛苦照旧乱弹,觉得戒尺来了便把脑袋缩下去。但这不是个好办法,他不久也发觉了。曼希沃和他一样固执,他发誓,哪怕两天两晚地拼下去,他也决不放过一个音,直到他弹准为止。克利斯朵夫拼命留神要教自己每次都弹错,曼希沃看见他每逢装饰音就故意使性子,把小手重重地打在旁边的键子上,也就怀疑他是存心闹鬼。戒尺的记数加了倍,克利斯朵夫的手指完全失去了知觉。他不声不响地,可怜巴巴地抽咽着,把眼泪往肚里咽。他懂得这样下去是没有侥幸可图的,只能试试最后一个办法。他停下来,一想到他将要掀起的暴风雨,先就发抖了。“爸爸,我不愿意再弹了。”他鼓足勇气说。
曼希沃气得不能呼吸了。
“怎么!……怎么!……”他喊道。
他摇着孩子的手臂差点儿把它扭断。克利斯朵夫越来越哆嗦,一边举着肘子防备拳头,一边继续说:“我不愿意再弹。第一,因为我不愿意挨打。而且——”
他话没有说完,一个巴掌把他打断了呼吸。曼希沃嚷道:“嘿!你不愿意挨打?你不愿意挨打?……”接着拳头就像冰雹一样落下来。
克利斯朵夫大哭大叫地说:“而且……我不喜欢音乐!……我不喜欢音乐!……”
他从凳上滑了下来。曼希沃狠狠地把他重新抱上去,抓着他的手腕往键盘上捣了一阵,嚷道:“你非弹不可!”
克利斯朵夫嚷道:“我偏不!”
曼希沃没有法儿,只能把他推在门外,说要是他不好好地弹他的练习,一个音都不错,就整天整月地没有东西吃。他把他屁股上踢了一脚,关上了门。
克利斯朵夫给赶到了楼梯上,又脏又暗、踏级都给虫蛀了的楼梯上。天窗的破玻璃中吹进一阵风,墙上湿漉漉的全是潮气。克利斯朵夫坐在肮脏的踏级上;又愤怒又激动,心在胸中乱跳。他轻轻地咒骂父亲:“畜生!哼,对啦,你是畜生!……小人……野兽!……我恨你,我恨你!……只希望你死,死!”
他悲愤填胸,无可奈何地瞅着滑腻腻的楼梯,望着破玻璃窗高头迎风飘**的蜘蛛网。他觉得自己在苦难中孤独无助。他望着栏杆中间的空隙……要是往下跳呢?……或者从窗里跳呢?……是啊,要是用跳楼自杀来惩罚他们,他们良心上该多么难过!他仿佛听见自己坠楼的声音。上面急急忙忙开门,好不凄惨地叫起来:“他跌下去了!跌下去了!”一阵脚步声在楼梯上滚下来。父亲母亲哭着扑在他身上。母亲哭哭啼啼地嚷着:“都是你呀!是你害死他的!”父亲把手臂乱动了一阵跪在地下,把脑袋撞着栏杆,喊着:“我该死呀!我该死呀!”——想着这些,克利斯朵夫的痛苦解淡了,差不多要哀怜那些哭他的人了;但转念一想,又认为他们活该,觉得自己出了口气非常痛快……
编完了故事,他发觉自己还是在楼梯高头的黑影里;再对下面瞧了一眼,跳楼的念头完全没有了;甚至还打了个寒噤怕掉下去,赶紧退后了些。于是他觉得真的做了犯人,好似一只可怜的鸟给关在笼里,除了千辛万苦,绞尽脑汁以外,别无生路。他哭着哭着,用肮脏的小手擦着眼睛,一忽儿就把整个脸涂得乌七八糟。他一边哭一边照旧望着周围的东西,这倒给了他一点儿消遣。他把哼啊嗐的哭声停了一会儿,仔细瞧了瞧那只开始蠕动的蜘蛛。然后他又哭,可是没有多大的劲儿了。他听着自己哭,尽管无意识地在那里哼着,可已经不大明白为什么要这样哼了。不久他站起来;窗子在吸引他。他坐在窗槛上,小心翼翼地把身子紧靠着里头,斜着眼睛瞅着他又好奇又厌恶的蜘蛛。
莱茵河在屋下奔流。人在楼梯的窗口临河眺望,好似悬在动**的天空。克利斯朵夫平常一拐一拐下楼的时候总是对河瞧上一眼的,但从来没见到今天这样的景色。悲伤使感觉格外锐敏;眼睛经过泪水的洗涤,往事的遗迹给一扫而空,一切在眼膜上刻画得更清楚了。在孩子心目中,河仿佛是个有生命的东西,是个不可思议的生物,但比他所见到的一切都强得多!克利斯朵夫把身子往前探着,想看个仔细,嘴巴鼻子都贴着玻璃。它上哪儿去呢?它想怎么办呢?它好似对前途很有把握……什么也拦不住它,不分昼夜,不论晴雨,也不问屋里的人是悲是喜,它总是那么流着,一切都跟它不相干;它从来没有痛苦,只凭着它那股气魄恬然自得。要能像它一样地穿过草原,拂着柳枝,在细小晶莹的石子与砂块上面流过,无忧无虑,无牵无挂,自由自在,那才快活咧!……
孩子全神贯注地瞧着,听着,仿佛自己随波逐流地跟着河一起去了……他闭上眼睛,便看到光怪陆离的颜色:蓝的,绿的,黄的,红的;还有巨大的影子在飞驰,水流似的阳光在倾泻……种种的景象渐渐分明了。一片辽阔的平原,微风挟着野草与薄荷的香味,把芦苇与庄稼吹得有如涟波**漾。矢车菊,罂粟,紫罗兰,到处都是花。啊,多美!空气多甜蜜!躺在那些又软又厚的草上多舒服啊!克利斯朵夫觉得又快活又有些迷糊,好像过节的日子父亲在他的大玻璃杯中倒了一点儿莱茵美酒……河流又往前去……景色变了……一些垂在水面上的树:齿形的叶子像小手般在水底下打回旋。林间有所村落倒映在河里。微波轻拍的白墙上面,可以看到杉木与公墓上的十字架……随后是巉岩,是连绵起伏的山峦,坡上有葡萄藤,有小松林,有城堡的遗迹。过后又是平原、庄稼、禽鸟、阳光……
浩**的绿波继续奔流,好像一整片的思想,没有波浪,没有皱痕,只闪出绿油油的光彩。克利斯朵夫简直看不见那片水了,他闭上眼睛想听个清楚。连续不断的澎湃的水声包围着他,使他头晕眼花。他受着这永久的、控制一切的梦境吸引。波涛汹涌,急促的节奏又轻快又热烈地往前冲刺。而多少音乐又跟着那些节奏冒上来,像葡萄藤沿着树干扶摇直上:其中有钢琴上清脆的琶音,有凄凉哀怨的提琴,也有缠绵婉转的长笛……那些风景隐灭了。河流也隐灭了。只有一片柔和的、暮霭苍茫的气氛在那里浮动。克利斯朵夫感动得心都颤抖了。那时又看到些什么呢?哦,全是些可爱的脸!……——一个黄发垂髫的小姑娘在叫他,带着慵懒与嘲弄的神气……一个脸色苍白的男孩子,碧蓝的眼睛不胜怅惘地望着他。……还有别的笑容别的眼睛——有的是好奇而乱人心意的眼睛,简直把你瞧得脸红,有的是亲切而痛苦的眼睛,像狗那么和善的目光,有傲慢的眼睛,也有苦恼的眼睛……还有那张惨白的妇人的脸,乌黑的头发,紧锁的嘴巴,眼睛似乎占据了半个脸庞,恶狠狠地瞪着他……而最可爱的却是那张对他微笑的脸,淡灰的眼睛,微微张开的嘴巴,小小的牙齿多么光亮……啊!慈悲的温柔的笑容!把他的心都融化了!他觉得多舒畅,多爱它!啊,再来一次罢!再对我笑一下罢!你别走呀!——哎哟!它隐掉了!可是他心中已经留下一股无法形容的温柔的感觉。凡是可怕可悲的事都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只有一场轻飘的梦,一阕清朗的音乐,在阳光中浮动,好似室女座中的众星在夏季的天空闪烁……——可是刚才那些是怎么回事呢?使孩子神摇魄**的好多景象又是什么呢?他从来没看到过,可是明明认识它们。它们从哪儿来的?从生命的哪一个神秘的深渊中来的?是过去的呢还是将来的呢?……
然后,什么都隐灭了,一切形象都化掉了……然后,好像一个人在高空,隔着云雾,最后一次又看到那洋溢的河在田野中泛滥,那么威严那么迟缓地流着,简直像是静止的。而远远的仿佛有道灰白的微光,一片汪洋,一线水波在天边颤动,那是大海。河向着海流去,海也向着河奔来。海吸引河,河也需要海。终于河流入海,不见了……音乐在那里回旋打转,舞曲的美妙的节奏疯狂似的来回摆动;一切都卷入它们所向无敌的漩涡中去了……自由的心灵神游太空,有如为空气陶醉的飞燕,尖声呼叫着翱翔天际……欢乐啊!欢乐啊!什么都没有了!……哦!那才是无穷的幸福!……
时间流逝,黄昏来了,楼梯那边已经黑了。雨点滴在河面上,化成无数的圆涡跟着水波打转。有时,一根树枝,几片黑色的树皮,无声无息地浮过,顺流而去。凶残的蜘蛛饱餐之后躲在最暗的一角——小克利斯朵夫老是伏在窗洞边上;抹得乌七八糟的苍白的脸上闪着幸福的光彩。他睡熟了。
(1) 佛兰德,中世纪伯爵领地,包括今比利时的东、西佛兰德省和法国北部部分地区,其民素以乐天著称。
(2) 法国十九世纪杰出的生物学家和动物学家。
(3)《旧约·诗篇》第一三○篇:“耶和华啊,我从深处向你求告,主啊,求你听我的声音……”
(4) 卡尔·戈尔德马克(1830—1915),匈牙利作曲家,作品有歌剧《萨巴女王》《炉边的蟋蟀》等。
(5) 按钢琴指法,中指弹过第三个音时当用拇指在食指中指下面弯过去弹第四个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