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联队开拔到里塔河(2)上的布鲁克城,又从那里开拔到吉拉里-西达了。
经过三天的禁闭,帅克还差三个钟头就该放出来了。就在这时候,他跟一个渎职的自愿军官一同被带到了总卫兵室,从那里又被押到了火车站。布迪尤维斯的居民正在车站上聚集,给联队送行。这并不是个正式的欢送仪式,可是车站前的广场上密密匝匝挤满了人,都等着军队到来。
帅克觉得他确实应当向人群喝一喝彩,挥一挥小帽。他这手来得很耸动,在整个广场上引起一片欢呼声。押送帅克的下士可着了急,他嚷着要帅克闭嘴。但是欢呼像暴风雪一样,声势越来越浩大。无数只大大小小的帽子一齐挥动起来,渐渐变成为一般的示威运动了。车站对面的旅馆窗口里,有些妇女也扬起手帕来喝彩。一位热心人士乘机喊出“打倒塞尔维亚人!”,可是在继之而来的混战中,那个人似乎又给人踩倒了。
就在这当儿,拉辛那神父(骑兵第七师的随军神父)戴着一顶宽边毡帽突然出现了。
他的来路说来十分简单。他是头一天来到布迪尤维斯的,要开拔的联队军官们凑了个小小的酒会,他也混进去了。他大吃大喝,然后在大致还清醒的情形下踱到军官的食堂,又甜言蜜语地从炊事员那里诓到点儿剩菜。饱餐了许多面团和肉汁以后,他又钻到厨房里,在那里找到了甜酒。他大口大口地喝了一通甜酒,然后就又回到饯别的酒会上去。他重新豪饮了一番,出了阵风头。早晨,他想起自己确实应当看看联队第一营的士兵们是不是受到了适当的欢送,因此,他才走到车站前面,紧跟着押送兵。押送兵向他喊“站住!”叫他停下来。
“你往哪儿去?”下士严厉地问道。
这当儿,帅克和蔼地插嘴说:“神父,他们正把我们运到布鲁克去呢。如果你愿意的话,也可以跟我们一道搭车。”
“那么我就来吧。”拉辛那神父说。接着他掉过身来对那个押送兵道:“谁说我不能来?向后转,快步走!”
神父走进禁闭车以后,就躺到座位上。好心肠的帅克把军大衣脱下来,垫在他头底下。于是,神父就在座位上舒舒服服地伸了伸懒腰,开始这样畅谈起来:“诸位,红烧冬菇这道菜要是加上冬菇,口味可就更好啦。老实说,冬菇越多越好吃,可是冬菇得先拿葱来煨,然后再加上点儿月桂树的叶子,和葱——”
“你已经放过一回葱了。”那位自愿军官抗议了一声。下士的眼神表示他吃了一惊。他看出拉辛那神父喝醉了,但他同时认出他是上级军官。这么一来,下士可为难了。
“对呀,”帅克说道,“神父的话一点儿不差。葱放得越多越好。无论怎么烧,葱对人总归是有益处的。要是你脸上长了酒刺,吃炸葱就会好的。”
这时候,拉辛那神父梦呓般正用半大嗓音自言自语着:“全看你放些什么作料和放多少啦。胡椒别放得太多,咖喱也多放不得……”
越说,他的声音就越慢,越小。
“……或者放多了冬菇……太……多的……柠檬……太……多的豆蔻……太……多的……丁香……”
他渐渐没了声音,睡着了,打起鼾声,间或又从鼻子里吹出尖细的呼哨。下士定睛望着他,押送兵们捂着嘴暗笑。
“他不会很快就醒过来的。”过了一会儿,帅克说道,“他已经醉到头啦。”
“没关系,”下士神色紧张地招呼叫他住嘴时,帅克继续说道,“想不出办法叫他醒过来。他已经按照规定喝醉了。(3)他的军衔是上尉。所有这些随军神父,不论什么军衔的,喝起酒来量都大得吓人。我曾经给老卡兹当过传令兵,他喝酒就像鱼喝水似的。比起卡兹来,这家伙还差得远哩。有一回为了买醉,我们把圣体匣都送到当铺里去了。如果找得着人借给我们钱的话,我想,天国我们也会拿去当的。”
下士已经陷入绝望的境地,说道:“我想我最好去报告一下。”
“你最好别去,”自愿军官说道,“你是负责押送的,你不能走开。而且照规矩,你也不能派一个押送兵去送信,除非你找到人代替他。看,你的地位是很尴尬的。下士,我担心你会落到降级的境地。”
下士着了慌,一再说神父并不是他放进车厢的,而是他自己进来的。神父是他的上级。
“在这里你是唯一的上级。”自愿军官坚持说。
下士结结巴巴地答不出话来了,就咬定是帅克先跟神父说他可以同他们一道来的。
“下士,我这样做没人会见怪,”帅克回答说,“因为我傻。可是没人信你也傻呀。”
“你当兵多年了吗?”自愿军官样子很随便地问了一句。
“到今年三个年头。我要升军曹了。”
“你别妄想啦。”那个自愿军官毫不同情地说,“你记住我这句话,你会降级的。”
神父蠕动了一下。
“他在打呼啦,”帅克说,“我敢打赌,他一定梦见痛喝了一通。说起来,那个老卡兹——就是我给当过传令兵的那个,他就是那样子。我记得有一回……”
于是,帅克把他亲自经历的有关奥吐·卡兹的事形容得那么详尽有趣,以至谁也没感觉到时间过去了。可是过了一阵,那个自愿军官又扯回到他以前的那个题目上去啦。
“真奇怪,”他对下士说,“怎么还没见到个检查员呢?照规矩,你在车站里就应该把我们上车的事报告给列车指挥官,不应该在一个醉成烂泥的神父身上糟蹋时间。”
苦恼的下士执拗地一声不响,两眼瞪着车窗外嗖嗖掠过的电线杆子。
“而且,”自愿军官继续说下去,“照1879年11月21日颁布的命令,军事犯人必须用窗户上加了铁栅栏的车输送。我们的窗口是加了铁栅栏的。可是命令上还规定:车上必须有盛饮水的器皿。命令的这部分你可没遵守。顺便问一声,你可知道干粮在哪儿领?你不知道吗?我早就算定了。你根本不称职!”
“你想,下士,”帅克说道,“押送我们这种犯人不是开玩笑的。你得把我们照顾得很周到。我们并不像普通士兵,可以自己走动。什么都得由你送到我们跟前来。规矩是这么定下的,就得遵守,不然,就违法乱纪啦。”
下士这时候已经颓然绝望了,他什么也没说。他向车窗外呆呆地望着,对于禁闭车里秩序的混乱也没加干涉。
忽然间,神父从座位上摔下来了,他继续在地板上睡着。下士茫然望着他。正当大家屏息观望之际,下士独自把神父拽到了座位上去。下士显然已经失掉了一切权威。当他有气无力地喃喃说着“你们总可以帮我拽他一把”的时候,押送兵们只互相呆望着,连个小指头也不肯抬。
“你应该让他在原地方打呼才对,”帅克说道,“我就是那样对付我那位神父的。无论他在哪儿睡着了,我都随他去睡,不去搬他。有一回在家里,他睡到衣柜里去了;又有一回,睡到人家的澡盆里。五花八门的地方他都睡过。”
这当儿,火车冒着汽进了站。检查就要在这里开始了。
参谋部派摩拉兹博士——一位后备军官,做列车指挥官。后备军官的头上时常会派到这种莫名其妙的差事的。摩拉兹博士把一切都弄得乱七八糟。虽然入伍以前他在一所中学里教过数学,可是列车短了一节车厢,他无论怎样也查不出下落。另外,他在前一站领到了名册,可是他怎么也不能使名册跟在布迪尤维斯上车的官兵数目对上。另外,他检查了文件,发现野战厨房好像多出两个来,虽然他怎样也查不出它们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另外,他吃了一惊,发现马匹数目也神秘地多了起来。另外,军官中间有两个候补军官失踪了,他也没能查究出来。还有,设在前面车厢的联队警卫室里,一台打字机不见了。这么一来,这种大规模的混乱害得摩拉兹博士头疼得像劈开了一样。他吞了两片阿司匹林,这时候正愁眉苦脸地检查着列车。
他随着传令兵走进禁闭车以后,看了看文件,然后听取了那个垂头丧气的下士的报告,又核对了一下数目。接着,他向车厢四下里望了望。
“你们关的那个是什么人?”他指着神父正颜厉色地问道。神父这时候正肚皮朝下睡着,他屁股的姿势像在向检查者挑战。
“报告长官,”下士结结巴巴地说,“是个……”
“是个什么?”摩拉兹博士咆哮道,“你为什么不照直说?”
“报告长官,”帅克插嘴道,“趴着睡的这家伙是个神父,他喝得有点儿晕头晕脑了。他钻到我们车里来,跟我们在一起。他既是个上级,我们就不便把他撵出去,不然就会像他们说的,犯目无上级的过错了。我想,他大概把禁闭车误当作参谋车了。”
摩拉兹博士叹了口气,然后定睛看了看他的文件。名册上并没提到搭车前往布鲁克的任何神父。他心神不安地抽搐着眼睛。上一站忽然多出马匹来,如今,禁闭车里凭空又掉下来一个神父。
他只好吩咐下士把睡着的人翻个身,因为就他目前的姿势是没法认出他是谁来的。
费了好大力气,下士总算把神父翻了个四脚朝天。结果,他醒了。望到摩拉兹博士,他说:“喂,老伙计,你好哇!晚饭预备好了吧?”
随后,他又闭上眼睛,掉过脸去朝墙了。
摩拉兹博士认出来这正是头一天在军官食堂里吃得呕吐了的那个馋嘴家伙,他叹了口气。
“为这件事,你得亲自去向警卫室报告。”他对下士说。
这当儿,神父带着他全副的丰采和尊严醒了过来。他坐起身来,惊讶地问道:“我的天,我这是在哪儿呀?”
下士看到这位大人物醒过来了,就奉承地回答道:“报告长官,您是在禁闭车里哪。”
刹那间,一道惊讶的神色由神父脸上掠了过去。他不声不响地在那里坐了一会儿,深思着。他想也是白想。头天晚上发生的事情和当前他在窗口上了铁栅栏的火车车厢里醒了过来这两件事情之间,横着一道朦胧的深渊。最后,他问那个依然在他面前奉承的下士说:“但是,我奉的是谁的命令……”
“报告长官,谁的也不奉。”
神父站起身来,开始踱来踱去,喃喃地自语着,真摸不着头脑。然后他又坐下来说道:“咱们这是往哪里开呀?”
“报告长官,往布鲁克开。”
“咱们去布鲁克干什么呀?”
“报告长官,第九十一联队全体——我们的联队,开拔到那里去。”
神父又开始绞尽脑汁追想一切经过:他怎样进的车厢,以及他为什么不去别的地方,单单在押送兵的陪伴下,跟九十一联队到布鲁克去。他这时已经清醒得能认出自愿军官在场了。他对军官说道:“看来你是个聪明家伙。也许你可以告诉我,不要含糊。我是怎么跑到你们这里来的?”
“我十分乐意告诉你。”自愿军官和蔼地说,“今天早上你从车站上跑到我们这里,不是因为别的,只是因为你的头有些发晕。”
下士绷着脸望着他。
“于是你就上了我们这节车,”自愿军官接着说道,“就是这样。你倒在座位上,随后这位帅克就把军大衣垫在你的头底下。当列车在上一站进行检查的时候,你呀,请容许我这么说,就正式被发现了,而我们这位下士还得为了你的缘故吃警卫室的官司呢。”
“我明白啦,我明白啦。”神父叹息道,“到了下一站,我最好往参谋车挪动一下。你可晓得午饭开了吗?”
“不到维也纳不会开午饭的。”下士宣布说。
“原来是你把军大衣垫在我头底下的,”神父对帅克说,“费心啦。”
“没什么,”帅克回答道,“随便谁看到他的上级军官头底下空着,而且喝得有些晕乎乎的,都会那么做的,我做的也只不过是那些。每个士兵都有尊重上级军官的责任,即使军官喝得不大省人事了。我也可以说是个应付神父的能手,因为我给奥吐·卡兹当过传令兵。神父们都喜欢痛饮,他们都是蛮有趣的。”
由于头一天的一场狂欢,神父有一种见了人就想套交情的心情。他拿出一支香烟来,递给帅克说道:“吸一根吧。”
“我听说你还得为我吃警卫室的官司,”神父又对下士说,“可是你不要发愁,我一定可以救你。”
他转过来又对帅克说道:“你跟我来吧。一定有开心的日子过。”
他变得十分豪爽大方,对每个人都许下了愿。他对自愿军官许下了巧克力糖,对押送兵许下了甜酒,还答应把下士调到附属骑兵第七师参谋部的摄影组。一句话,他答应叫每个人都有舒服的日子过,谁也不会忘记。
“我不愿意让你们任何人埋怨我。”他说道,“我认识许多人,有我照顾一天,你们什么霉也不会倒的。要是你们犯过什么错,你们当然会像个男子汉那样受罚。我看得出你们是愉快地承受着上帝放在你们肩膀上的负担。”
“你为什么受处罚呀?”他转过来问帅克说。
“上帝放在我肩膀上的负担,”帅克满怀虔诚地回答道,“是由警卫室来的。因为我到达联队迟了,然而这可怪不得我。”
“上帝是仁慈而且公正的,”神父肃然说道,“他晓得谁应当受处罚,因为他的全能就是这样显示出来的。那么,你为什么被关在这儿呢?”他问自愿军官说。
“由于我的自大,”自愿军官回答道,“等我赎罪期满,我就会被打到厨房去了。”
“上帝的办法真是伟大啊!”神父说道,听到“厨房”那个词,他心花怒放了,“的确,只要一个人是块材料,厨房这地方就大有可为,他很可以显显身手。对于富有机智的人,厨房是顶合适的地方了。讲究的不是做菜本身,而是把一盘菜的各色各味恰如其分地拼凑、调配起来。一个人得沉下心才能把那种事做好。比方说菜汁吧。一个聪明人在做葱汁的时候,一定各种青菜都用,并且放在黄油里蒸,然后再放豆蔻、胡椒,还加上豆蔻,一点儿丁香、姜等等。可是一个普通的厨子只弄点儿葱煮煮,然后浇上点儿油腻的肉汤就算了。我很希望你能在军官食堂里搞个差事。昨晚上,布迪尤维斯的军官俱乐部给我们开的菜码里,有腰子加白葡萄酒。祷告上帝赦免做那道菜的人的一切罪孽。他的手艺的确高明。我在民兵第六十四联队的军官俱乐部里也吃过腰子加白葡萄酒,可是他们那里放香菜,就像普通饭铺里放胡椒一样。好,在车没到维也纳以前,我先睡一会儿。到了你们不妨把我叫醒。”
“你呀,”他转过来接着对帅克说道,“你到咱们食堂去,拿一份刀叉和别的用具,给我弄一份午饭来。告诉他们是拉辛那神父要的,一定要弄个双份。然后从厨房给我带一瓶葡萄酒来。再带个饭盒去,要他们给倒点儿甜酒。”
拉辛那神父摸索起衣袋来。
“喂,”他对下士说道,“我没带零钱。借我一个金币(4)。”拿到金币后接着又对帅克说道:“这样就好啦,带上吧。你叫什么名字呀?”
“帅克。”
“很好,帅克,这里已经有一个金币了,你可以拿去办事。下士,再借我一个金币吧。好,帅克,等你把我吩咐的事都办完以后,就再给你一个金币。噢,对了,办完了再替我弄点儿烟卷和雪茄。要是有巧克力糖的话,给我摸两份来。要是有罐头的话,跟他们要点儿牛舌头或是鹅肝。要是他们在发瑞士干酪,记住可千万别叫他们塞给你一块靠壳皮上的。同样,要是有香肠,千万别拿头上的。想法弄到一块又好又肥的中段。”
神父在座位上伸了伸懒腰,不一会儿,他就睡熟了。
“我觉得,”在神父的鼾声中,自愿军官对下士说,“你对于我们捡来的这弃儿应该很满意,看起来很不错。”
“的确呱呱叫,下士,”帅克说道,“他不像孩子那样娇嫩。”
到了维也纳,装在牲口车里的士兵,带着就像上绞刑架时候那种绝望的神情,从窗口往外望去。妇女们走上前来,发给他们姜饼,上面用糖汁写着“Sieg und Rache”和“Gott Strafe England”(5)等字样。
随后,他们接到命令,要按连到设在火车站后边的野战厨房去领配给。帅克就遵照神父的吩咐,到军官专用的厨房去。那个自愿军官留在后边等着现成的吃,两个押送兵去替整个禁闭车领配给去了。
帅克就照样执行了命令。正当他跨过铁轨的时候,他瞅见卢卡施中尉正沿着铁轨漫步。至于配给,他任凭人家给他留多少算多少。他目前的处境很尴尬,因为他是跟一个叫克什纳尔的中尉合用一个传令兵。那个传令兵只伺候克什纳尔中尉,对于卢卡施中尉,他完全采取怠工的办法。
“帅克,你把这些东西送到哪里去啊?”倒霉的中尉问道。这时候,帅克正把他从军官食堂弄来又用军大衣包起来的一大堆食品放到地上。
“报告长官,这是给您的。只是我不知道您的车厢在哪儿,同时,要是到您这边来,我又不知道列车指挥官会不会发脾气。”
卢卡施中尉用带着疑问的眼光凝视着帅克,可是帅克十分愉快地接着说下去:“对了,那家伙可真野蛮,真野蛮。他来检查列车的时候,我向他报告说,我已经关满了三天的禁闭,应该到牲口车里去,或者跟您来。可是他足足骂了我一大顿,说我必得继续待在那里,这样在路上才不至于给长官您惹出什么麻烦来。”
帅克摆出一副殉难者的神情。
“听他那个说法,真好像我曾经给长官您惹过什么麻烦似的。”
“不,”帅克接着说下去,“长官,您可以相信我这句话。我从来也没给您惹过什么麻烦。如果任何时候曾经发生过任何不愉快的事情,那完全是碰巧啦。长官,我从来也没有故意闯过乱子。我总是想做点儿好事,做点儿漂亮事。如果咱们俩谁也没落到好处,只弄得一身的烦恼,那可怪不得我。”
“好吧,帅克,别伤心啦,”卢卡施中尉轻轻地说着,他们渐渐走近参谋车了,“我一定想法叫你回到我这儿来就是了。”
“报告长官,我不伤心。可是想到在打仗的时候咱们都这么倒霉,而且又不是咱们自己的过失,我心里真有点儿难过,一想就觉得时运太不济了。我总是想法躲着麻烦。”
“好啦,帅克。那么跳进这个车厢里吧。”
“报告长官,我正往里跳哪。”
队伍在布鲁克扎营,寂静的夜色笼罩着一片帐幕。在士兵的营舍里,人们冷得直打哆嗦;军官营舍里的火烧得太旺了,热得必须把窗户打开。
在里塔河上的布鲁克城,皇家罐头肉厂里的灯光明亮,他们日夜忙着改装各式各样的腐烂肉品。由于风是从那个方向朝着营地刮,营舍周围的林荫道上弥漫着陈腐的腱子、蹄子、脚爪以及骨头的臭气,他们正煮着这些,作为罐头汤汁的材料。
里塔河上的布鲁克城里一片灿烂,吉拉里-西达桥的对岸也同样万家灯火。里塔河两岸奥地利和匈牙利的吉卜赛人的管弦乐队都在奏乐,咖啡馆和饭店的窗口射出辉煌的灯光,到处是高歌和狂饮。当地的大亨和庸吏都把他们的女人和及笄的女儿带到咖啡馆和饭店里去。于是,里塔河上的布鲁克城和吉拉里-西达就成为了一座巨大的自由(6)厅。
那天晚上,卢卡施中尉出门看戏去了,帅克就在一座军官的营舍里等着他回来。门开了,卢卡施中尉走进来时,立刻可以看出中尉的心情很快活,因为他头上的小帽是反戴着的。
“我想跟你谈谈。”卢卡施中尉说道,“你不必那么傻瓜似的敬着礼。坐下,帅克,不必管规矩不规矩的。你别说什么,听我要告诉你的话。你知道绍普洛尼街在哪里吗?你先别又扯你那套‘报告长官,我不知道’。要是你不知道,就干脆说不知道算了。好,现在记在一张纸上:绍普洛尼街十六号。这是个五金店。你知道五金店是什么吗?天哪,你别不停地说着‘报告长官’,说‘知道’还是‘不知道’。那么,你知道五金店是什么吗?你知道?那很好,那很好。店是一个叫嘎古尼的匈牙利人开的。你知道匈牙利人是什么吗?我的天,你是知道还是不知道呀?你知道。那么,很好。他就住在店上头的二楼。你知道吗?你不知道?可是,我不是正在告诉你在哪儿吗?现在你懂了吧?懂了?好吧。要是你没懂,我就给你戴上手铐脚镣。你把这家伙的名字记下来了吗?我说的是嘎古尼。很好。那么,明天早晨你大约十点钟进城去,找到这个地方,上二楼,把这封信交给嘎古尼太太。”
卢卡施中尉打开他的皮夹,一面打着哈欠,一面把一个没写收信人住址和姓名的白信封交给帅克。
“帅克,这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他接着说,“一个人总是越小心越好,所以我在上面没写收信人的住址和姓名。我就靠你把它交给应交的人。哦,记住那位太太的名字叫艾蒂迦——把它记下来了吧——艾蒂迦·嘎古尼太太。并且记住,交信的时候顶要紧的是慎重小心,而且要个回音。你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要是他们不给我回音,我怎么办呢,长官?”
“对他们说,不论如何,非要个回音不可。”中尉回答道,同时又打了个大哈欠,“可是我要睡觉去了,累极啦。”
卢卡施中尉本来并没打算在哪里待下来。那天晚上他进城去,是因为吉拉里-西达的匈牙利人戏院正在上演一部音乐喜剧,他想去看看。剧中主要角色都是些肥胖的犹太女人,她们的拿手好戏是舞蹈时把脚向半空踢来踢去。
可是卢卡施中尉并没被这种有趣的表演迷住,因为他借来的那副袖珍望远镜镜头不是无色的,他看到的不是一条条的大腿,而是一道道浅紫色的影子在镜面上摆来摆去。
第一幕完了以后,他的注意力被一个跟着个中年男人的女人吸引住了。她正拖着那个中年男人朝衣帽间走去,嘴里说着要马上回家去,不肯再看这种丢人的表演了。这些话她都是大声用德语说的,她的伴侣却用匈牙利话回答道:“对,亲爱的,咱们走吧。我跟你的感觉一样,这种表演真是叫人恶心。”
“Es ist ekelhaft.”(7)女人气愤愤地说道。这时候,那个男人正帮她披着赴歌剧院时披用的斗篷。她说话的时候,眼睛里闪烁出这种荒唐表演所引起的愤怒。她的眼睛大而且黑,跟她那漂亮的风姿很相称。她也望了卢卡施中尉一眼,一面着重地说着:“Ekelhaft,wirklich ekelhaft.”(8)
她这一望非同小可,一段姻缘就这样开始了。
卢卡施中尉从衣帽间的管理员那里打听出来那是嘎古尼夫妇,那位嘎古尼先生在绍普洛尼街十六号开了一家五金店。
“他跟艾蒂迦太太住在二楼,”衣帽间的管理员用古代的鸨母那种细腻周到说着,“她是绍普朗(9)地方的一个德国女人,男的是匈牙利人。在这个城里,什么都是混合的。”
卢卡施中尉从衣帽间取出他的大衣,然后就进城,走到一家小咖啡馆,占了一间雅座。他把一个罗马尼亚的女孩子赶走,然后就要了纸笔和墨水,也要了一瓶法国白兰地。他先仔细地思索了一番,然后就用他最漂亮的德文写了下面这样一封信。他觉得这是他生平一篇得意之作。
亲爱的夫人:昨晚我赴剧院,看了使您气恼的那出戏。第一幕演出时我自始至终都注视着您及您的丈夫,我不禁感觉您那位丈夫……
“我何妨狠狠地瞎恭维一顿?”卢卡施中尉寻思着,“像他那样一个家伙凭什么有那么标致的老婆呢?他的相貌简直像一个剃过胡子的猩猩。”
他接着写他那封信:
……您那位丈夫对于台上演的令人作呕的滑稽戏表示颇为欣赏,而您对该剧极不满意,因为它毫无艺术味道,只投合了男人的劣根性而已。
“娘儿们长得挺苗条的。”卢卡施中尉想着,“我最好打开天窗说亮话吧。”
请原谅我素昧平生,这样直接写信给您。我一生也见识过许多女人,但是没有人给我的印象像您那样深刻,因为您对人生的观点及看法与我的不谋而合。我相信您那位丈夫自私到家,硬拖您去……
“这么写不成话。”卢卡施中尉说,又把“硬拖您去”涂掉,接着写上去:
……只顾自己利益,携您观剧,而戏只合他一人的口味。我喜欢直率,我无意干预您的家事,不过很想与您私下谋一面,就纯艺术方面的题目与您一谈……
“在这里的旅馆碰头怕不成,我想,还是得把她领到维也纳去。”中尉寻思着,“我想法请个临时假。”
因此,我冒昧地请求与您订一约会,以便在光明正大的情况下得以谋面,并进一步结识。我是不久即将面临战争危险的人,我深信您不至见拒这个请求。如蒙俯允,我在战地恐怖中也将永远铭记这一美妙无穷的日子,和我们二人之间的深切了解。您的决定对我即是法律。您的回音将成为我生命中的关键。
他署上了名字,把剩下的法国白兰地酒喝干了,又叫了一瓶。他一杯接一杯地喝着,顺便重读他所写的,差不多每句话都使他感动得流下泪来。
早上,帅克把卢卡施中尉叫醒的时候,已经九点了。
“报告长官,今天您值班,您睡过时辰啦,我现在得到吉拉里-西达送这封信去。我七点叫过您一遍,七点半又叫了一遍,然后八点还叫了一遍——刚好他们上操,打这边儿走过去,可是您只翻了个身,报告长官——我说,长官,您……”
卢卡施中尉自己咕哝了两句,眼看又要翻过身去。可是他没翻成功,因为帅克无情地摇撼着他,并且大声嚷着:“报告长官,我到吉拉里-西达送那封信去啦。”
中尉打了个哈欠。
“那封信?对了,我那封信。你嘴得严,知道吧?这件事只有你我两个晓得。解散!”
中尉又把帅克刚才拽过的被子裹到身上,继续睡了。同时,帅克出发前往吉拉里-西达了。
如果他半路没碰上工兵沃地赤卡,绍普洛尼街十六号也许没有那么难找。多年以前,沃地赤卡曾在布拉格住过,因此,为了纪念他们旧友重逢,唯一的办法就是到布鲁克的红羊酒馆去,那里的女侍是捷克人。
“你现在到哪儿去?”沃地赤卡问道。
“那是个机密。”帅克回答说,“可是你我既是老朋友,我告诉你吧。”
他把一切原原本本对沃地赤卡说了。沃地赤卡说,他是个老工兵,他不能丢下帅克就走。他提议他们一道送那封信去。
他们谈了好半天过去的日子。十二点过后不久,他们就离开了红羊酒馆,事情仿佛都很顺利自然。特别是他们心里有一种根深蒂固的信念,就是他们谁也不怕。在去绍普洛尼街十六号的路上,沃地赤卡滔滔不绝地谈着他对匈牙利人的仇恨。他一再对帅克说,他一遇到匈牙利人就会动起武来。
终于,他们在绍普洛尼街十六号找到了嘎古尼先生开的那家五金店。
“你最好在这里等,”帅克在门口对沃地赤卡说,“我跑上二楼把信留下,等个回音。等一会儿就转回来的。”
“什么?我丢下你不管?”沃地赤卡抗议道,“你不晓得匈牙利人。我们得提防着点儿。我来收拾他。”
“别胡闹了,”帅克很庄重地说,“管他匈牙利人不匈牙利人,我们要的是他的老婆。在那家有捷克女侍的酒馆里,我不是告诉你中尉有一封信要我交给她,而且这是个绝密吗?中尉要我起誓任谁也不告诉。酒馆里那个女侍不是说,中尉这话说得很对,因为这种事只能秘而不宣吗?她不是说,如果有人知道中尉给一个有夫之妇写信,那可不成。你自己不也点头说有道理吗?如今你又想跟我一道上楼啦!”
“唉,帅克,你还不认识我这个人。”工兵沃地赤卡很严肃地回答说,“只要我说了要跟你一道来,记住,我说到哪儿就办到哪儿。两个人总要更安全些。”
“那么好,你就来吧,”帅克同意了,“但是你举动可得当心点儿。咱们不想惹出麻烦来。”
“老伙计,你用不着操心。”沃地赤卡一面说,他们一面朝着楼梯走去,“我要揍他一……”然后,又小声补了一句:“你看吧,这匈牙利人一定不难对付。”
帅克和沃地赤卡站到嘎古尼先生住所的门口。帅克按了下门铃,随后,一个女仆出现了。她用匈牙利话问他们的来意。
“Nem tudom.”(10)沃地赤卡鄙夷地说,“乖乖,你干吗不学学捷克话?”
“Verstehen Sie deutsch?”(11)帅克问道。
“A Pisschen.”(12)
“那么你去告诉你们太太,说我有话同她讲。告诉她这里有一位先生有封信要交给她,在外边呢。”
他们站在过道里,帅克说道:“这地方确实既雅致又舒服。瞧,他们的帽架子上挂了两把雨伞,那幅耶稣基督像画得也还不坏。”
女仆又从里面出来了,房间里铿然响着刀叉和杯盘相碰的声音。她用很蹩脚的德语对帅克说:“太太说,她现在没有空闲。有什么东西可以交给我,有话也留下吧。”
“好吧,”帅克很庄重地说道,“这就是给她的信,可是你可别对旁人讲。”
他就把卢卡施中尉的那封信掏出来了。
“我在这里等回音吧。”他指着自己说道。
“你怎么不坐下来啊?”沃地赤卡问道,他已经在靠墙的一把椅子上坐下了,“来,坐这里吧。你站在这里活像个要饭的。在这些匈牙利人面前你可不能表现得很低贱。我们是要跟他吵一架的,我一定得好好管教他一顿。”
一切仍然毫无动静。后来,听到女仆递进信去的那间房子里大声咆哮起来。有人把一件沉重的东西摔在地上,然后他们又清晰地听到砸玻璃杯和盘子的声音。在这一切声音中间,还可以听到有人在用匈牙利话发脾气。
门猛地开了,闯进一个脖颈上围着餐巾的男人,手里挥动着刚才送进去的那封信。
工兵沃地赤卡离门口最近。那个一腔怒火的男人首先拿他作对手,讲起来:“你这是什么意思?”他用德国话质问道,“送这信来的那个坏蛋在哪儿?”
“嘿,老板,别着急。”沃地赤卡直起身子来说,“你吵嚷的声音太大了,镇静点儿。你要是想知道信是谁送来的,就问我这位伙伴吧。可是你说话得放客气些,不然的话,我转眼就把你丢出去!”
那个男人抱着头,排炮似的咒骂了一顿。同时说,他自己也是个后备军官,他本来也很想参军的,只是他害着腰子病。至于那封信,他要送给指挥官,送给国防部,送到报馆去。
“听着,”帅克威风凛凛地说道,“那封信是我写的,不是中尉写的。那签名是假的,是我签的,我看上了你的老婆。就像诗人伏尔赫利茨基(13)说过的,我给她迷上了。”
帅克挺然站在他的面前,冷静得像条黄瓜。那个暴跳如雷的男人刚要朝他扑过去,可是工兵沃地赤卡一直留意着那个男人的每个动作,他伸腿绊了那个男人一跤,把那封信从他手里夺了过来(正当他还在挥动着的时候),塞到他自己的衣袋里。等嘎古尼先生恢复了他的平衡,沃地赤卡又一把抓住他,把他拖到门口,一只手拉开门。然后,刹那间,就听到一件沉重的物件沿着楼梯滚下去的声音。
那个暴跳如雷的男人唯一留下的就是那条餐巾了。帅克拾起它来,很有礼貌地在门上敲了敲。五分钟以前嘎古尼先生是从那扇门里出现的,如今可以听到一个女人哭泣的声音。
“这餐巾是您的,”帅克彬彬有礼地对那位在沙发上呜咽着的太太说,“不然,也许会给人踩脏了。再见吧,太太。”
他把皮靴后跟碰了一下,敬了个礼,就到过道去了。楼梯口看不到一点点格斗的痕迹,正如沃地赤卡说的,一切都没费吹灰之力。可是帅克在街门口发现一条硬领,从上边还可以看出是扯下来的。显然悲剧最后一幕是在那儿演出的:当时嘎古尼先生拼命抓牢了门,免得自己被拖到街上去。
街上闹得还很厉害。嘎古尼被拖到对面房子的门口,他们正朝他洒着水。在街心,工兵沃地赤卡像一只雄狮似的跟一些出来袒护自己同胞的匈牙利民兵和轻骑兵搏斗着。工兵很巧妙地挥动着一根刺刀带子,像挥动一把连枷似的,叫他的对手回不得手。工兵沃地赤卡也并不孤单。一些捷克士兵也站到他这一边来交手了。
帅克事后提起来,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是怎么卷入战团的。他没有刺刀,也说不清怎么就弄到一根手杖——那原是围观的人群中一个吓破胆的路人丢下的。
这场格斗持续了很久,但是一切好事都必有个终了。巡逻队来了,把他们通通拘留起来。
帅克和沃地赤卡并排大踏步走着,一手拿着那根手杖——后来巡逻队队长就把它作为罪证。他得意扬扬地阔步走着,把手杖像来复枪那样扛在肩头上。
工兵沃地赤卡一路上都执拗地一声不响。可是当他们走进卫兵室的时候,他伤心地对帅克说:“我没告诉你吗,你不晓得匈牙利人!”
(1)奥匈边境上的一个乡村,在布鲁克城附近。
(2)里塔河是多瑙河的一道支流,发源于奥地利,在奥地利的布鲁克城折入匈牙利。
(3)当时,奥匈部队中官兵是按官级配给酒的。
(4)合两个克朗。
(5)德文,意思是“胜利与复仇”和“上帝惩罚英国”。
(6)“自由”在这里指纵情享乐。
(7)德语,意思是“讨厌”。
(8)德语,意思是“讨厌,实在讨厌”。
(9)匈牙利西部一省。
(10)匈牙利语,意思是“我不知道。”。
(11)德语,意思是“你会德语吗?”。
(12)女仆想用德语说“我会一点儿(Einbisschen)。”但是说得不对,而piss在俚语中有“解手”的意思。
(13)雅罗斯拉夫·伏尔赫利茨基(1853—1912),捷克浪漫主义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