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两个士兵端着上了刺刀的枪,帅克就在他们的光荣押送下,重新开始了他的历险。他们正要把他送到神父那里去。
这两个押送兵由于生理上的特点,刚好互补短长:一个又长又瘦,一个又矮又胖;那个瘦长个子的右脚瘸,那个矮胖勇士左脚不灵。两个人都是民团上的,战前就都完全被免除兵役了。
他们绷着脸沿着便道往前磨蹭着,不时地偷望着走在他们中间、见人就行礼的帅克。他的便服以及他去应征时所戴的那顶军帽,在拘留营的贮藏室里弄丢了,可是在释放他以前他们给了他一套旧军衣。这套衣服的原主人肚子大得像口锅,身量比帅克高一头。裤腿肥得足足容得下三个帅克,裤腰高出他的胸口,浑身尽是褶子,惹起满街人们的注意。那顶也是拘留营调换来的军帽正好盖住他的耳朵。
街上走路的人对帅克笑笑,他也用自己特有的甜蜜笑容和闪烁着亲切的好脾气的眼色来酬答。
这样,他们就向着神父所住的卡林地方走来。
他们一声不响地走过查理大桥。经过查理街的时候,那个矮胖子对帅克说:“你知道我们干吗把你带到神父那里去吗?”
“去忏悔(1),”帅克信口回答道,“明天他们就要把我绞死了。照例都是这样。他们管这个叫作精神安慰。”
“他们为什么要把你……”那个瘦子很谨慎地问,同时,那个胖子用怜悯的眼光望着帅克。
“我不知道,”帅克答道,脸上带着愉快的笑容,“我对什么都莫名其妙。我想,是命该如此吧!”
“你不是个国家社会党分子吧?”那个矮胖子说话也开始当心起来。他想,最好还是把话说出来。“这反正跟我们没关系。瞧,周围不少人都用眼睛盯着咱们。一定是这刺刀引起了他们的注意。也许我们找个没人看见的地方想法把它拔下来吧。你可别溜掉哇!如果你真的溜掉,那可叫我们尴尬死了。你说是不是,吐尼克?”说完,他掉过头去望望那个瘦子。瘦子低声说:“对,我们把刺刀拔下来也好。他毕竟是咱们自己人呀。”
他对帅克不再疑神疑鬼了,心中涌满了对他的怜悯。于是,他们就找到一个方便的角落把刺刀拔了下来。这时,那个胖子就让帅克走在他身旁。
“你一定想抽支烟了吧?我是说,要是……”他刚想说“要是他们准许你上绞刑以前抽支烟的话”,但是他没把话说下去,觉着在当时的场合那么说恐怕不很得体。
他们都抽了支烟。押送帅克的人就开始向他谈起他们的老婆孩子,谈起他们的五亩地和一头耕牛。
“我渴啦。”帅克说。
瘦子和胖子对望了望。
“我们也许可以找个地方叫一杯快酒喝,”胖子说,他从直觉知道瘦子一定会同意,“可是得找一个不显眼的地方。”
“我们到紫罗兰酒馆去吧!”帅克提议说,“你们可以把手里的家伙往厨房一丢。那里还有人拉小提琴、吹口琴呢。去喝酒的人也都不坏——妓女和一些不愿意去真正阔气地方的人。”
瘦子和胖子又对望了望,然后瘦子说:“那么咱们马上就去那儿吧。到卡林还得有段路呢!”
在路上,帅克给他们讲了些有趣的故事。走到紫罗兰酒馆的时候,他们都是兴高采烈的。一进门,他们就照帅克提议的做了。他们把来复枪放到厨房去,然后走进酒吧间。那里,小提琴和口琴正在演奏一支流行曲调。
靠门的地方,一个士兵正坐在一簇老百姓中间讲着他在塞尔维亚受伤的事。他的胳膊上绑了绷带,口袋里塞满了他们送给他的香烟。他说他实在不能再喝了,人群中一个秃了顶的老头儿不断地劝着他:“再跟我来一杯吧,小子,谁晓得咱们哪年才能再见着呢!我叫他们给你奏个什么调子好不好?你喜欢‘孤儿曲’吗?”
这是秃了顶的老头儿最喜欢的曲子。随后,口琴和小提琴就合奏出了那令人听了心酸的调子来。老头儿淌下了泪,并且用颤抖的声音参加了合唱。
那边桌子上有人说:“嘿,把那调调收起来成不成?连同你们那讨厌的孤儿一道滚蛋吧!”
帅克和押送他的人饶有兴趣地望着这一切。帅克回想起战前他怎样时常照顾这个地方,但是押解他的人没这种记忆,对他们而言,这是十足新鲜的事,他们都开始爱上了这家酒馆。第一个喝足玩够了的是那个矮胖子。瘦高个子还不肯罢休。
“我跳它一场舞去。”他喝完第五杯酒,看到一对对舞伴正跳起波尔卡舞(2)的时候说。
帅克不停地喝着酒,瘦高个子跳完了舞,就把舞伴带到桌边来。他们又唱又跳,同时一刻不停地喝着。下午,一个士兵走过来说,出五个克朗就可以叫他们血液中毒。他说他随身就带着注射器,可以把汽油打到他们的腿上或手上,那足可以叫他们至少躺上两个月。如果他们在伤口上不断地涂唾沫,甚至可以躺上六个月,可能完全免掉兵役。
天快黑了的时候,帅克提议他们继续上路去找神父。那个矮胖子这时候说话开始有些含糊不清,他劝帅克再待一会儿。那个瘦高个子也说,神父尽可以等等。但是帅克对紫罗兰酒馆已经失去了兴趣。他威胁说,要是他们还不走,他就自己上路了。
这样他们才动身。但是他不得不答应他们路上再找个地方歇歇脚。于是,他们又进了一家小咖啡馆,在那里胖子把他的银表卖掉了,好继续痛饮一番。出了门,帅克搀着两个人的胳膊走。这可给他找了不少麻烦。他们脚下不断地要跌跤,嘴里还一再表示想再喝它一通。那个矮胖子几乎把那封致神父的信给弄丢了,帅克只得自己拿在手里。他还得到处细细留神,免得让军官军士们瞅见。费了九牛二虎的劲儿,他总算把他们很安全地领到了神父的住所。
在二楼上,一张写明“随军神父奥吐·卡兹”的名片告诉他们,这是神父住的地方。一个士兵开了门,里面可以听到嘈杂的人声和铿然的碰杯声。
“我们……报告……长……官……”那瘦高个子很吃力地用德语说,一面向开门的士兵敬礼,“我们……带来……一封信……和一个人。”
“进来吧,”那个士兵说,“你们在哪儿喝得这么醉醺醺的?神父刚好也有点儿醉了。”那个士兵啐了口唾沫,就拿着信走了。
他们在过道里等了好半天。终于,门开了,神父匆匆忙忙地走过来。他穿着衬衫,手指间夹着支雪茄。
“原来你已经到了,”他对帅克说,“这就是带你来的人?喂,有火柴吗?”
“报告长官,我没有。”
“哦,怎么没有?每个士兵随身都应当带着火柴。一个不带火柴的士兵是——他是什么?”
“报告长官,他是个没带火柴的人。”帅克回答说。
“说得好。一个没带火柴的人不能给谁点个火。好,这是一项。秩序单上的第二项,你的脚臭不臭,帅克?”
“报告长官,不臭。”
“那就够了。第三项,你喝白兰地不喝?”
“报告长官,我不喝白兰地,我只喝甜酒。”
“好。你瞅瞅那家伙。他是我从斐尔德胡勃中尉那里借来为今天使唤的,是中尉的马弁。他一滴酒都不喝。他是个戒……戒……戒酒主义者,所以才派他去服兵役。因……因为我不要像他那样的人。”
神父这时候转过来注意起押送帅克的人来了。那两个士兵拼命想站直,然而脚下总晃晃悠悠,想靠来复枪来支持也不成。
“你……你们醉……醉啦。”神父说,“你们出差的时候喝醉啦,现在你们得受罚,我一定饶不了你们。帅克,把他们的来复枪缴下来。喊他们开步走到厨房去,带着枪看守他们,等巡逻队来把他们提走。我马上就打电……电……电话到兵营去。”
这样,拿破仑那句名言“战局瞬息万变”又应验了。那天早晨这两个士兵还提着上刺刀的枪押解帅克,防备他半道脱逃,随后他们又领他走路。如今,帅克却拿着枪看管起他们来了。
当他们坐在厨房里看见帅克举着上刺刀的枪站在门口时,他们才开始发觉这个变化。
那个瘦高个子站起来,踉跄地往门边走。
“伙计,让我们回去吧,”他对帅克说,“别装傻瓜了。”
“让你们走?我得看着你们。”帅克说,“我现在不能跟你们过话了。”
神父忽然在门口出现了。
“兵营电话打不通。因此,你们最好回去吧!可是记……记住,你们值班的时候可不许再喝……喝酒啦。跑步!”
为了对神父公道起见,我们在这里应当补充一句:他并没打电话给兵营,因为他那里根本没有电话。他只是对台灯座子唠叨了几句。
二
帅克当神父的传令兵已经整整三天了。在这期间,他只见过神父一次。第三天,一个从海尔米奇中尉那里来的传令兵把帅克喊去接神父。
路上,那个传令兵告诉帅克,神父和中尉吵了一架,把钢琴砸坏了,醉得不省人事,怎么也不肯回家,海尔米奇中尉也醉了,把神父赶到过道去,神父就在门边就地睡着了。帅克到了现场,把神父摇醒。神父睁开眼睛,嘴里咕哝了一阵。帅克敬礼,说道:“报告长官,我来啦。”
“你来干什么?”
“报告长官,我是来接您的。”
“哦,那么你是来接我的?咱们到哪儿去呀?”
“长官,回您家。”
“我回家去干吗?我不是在家里了吗?”
“报告长官,您是躺在别人家的地板上。”
“可是……我……怎么到了这儿的?”
“报告长官,您是来拜访的。”
“不……不……不是拜访,你……你这话错了。”
帅克把神父扶起来,搀着他靠墙站住。当帅克扶着他的时候,神父东倒西歪,紧紧靠着他,嘴里说着:“你叫我摔倒了!”然后,傻笑了一阵,又说:“你叫我摔倒了!”帅克终于还是硬把神父抵着墙扶了起来。他就在这新的姿势下又打起盹来。
帅克把他叫醒了。
“干吗呀?”神父做了一番徒然的努力,想贴着墙坐起来,向前磨蹭着,“你到底是什么人呀?”
“报告长官,”帅克回答道,同时把神父推回墙边,“我是您的马弁。”
“我没有马弁。”神父吃力地说,这回他想栽倒在帅克的身上。两个人纠缠了一阵,最后还是帅克完全胜利了。他趁势把神父拖下楼去。到了门厅,神父拼命不让帅克把他往街上拽。“我不认得你,”他一边纠缠一边对帅克说,“你认得奥吐·卡兹吗?那就是我。”
“我到过大主教的官邸。”他大声嚷着,一把抓紧了门厅的大门,“教皇对我都很器重,这话你听明白了吗?”
帅克答应着,同时他对神父不客气地说起话来。
“我告诉你撒开手,”他说,“不然的话,我就痛揍你一顿。我们现在回家去,你住嘴吧!”
神父撒开了门,可是又抓住了帅克。帅克把他推开,然后把他拽到街上,沿着人行道把他往回家的方向拖。
“那家伙是你什么人呀?”街上看热闹的人中间有一个问道。
“是我的哥哥。”帅克回答道,“他休假回家,一看见我就喜欢得喝醉了,因为他以为我已经死啦。”
神父听懂了最后几个字,就站直了身子,朝路人说:“你们中间谁要是死了,限三天之内必须到警察局报到,我好给你们的尸体祝福。”
随后他又一声不响了,一个劲儿地要往人行道上栽。帅克就搀了他往回拽,神父的脑袋往前耷拉着,两只脚拖在后边,就像一只折了腰的猫那样晃**着。一路上嘴里还叽咕着:“Dominus vobiscum—et cum spiritu tuo. Dominus vobiscum…”(3)
走到雇马车的地方,帅克扶着神父靠墙坐下,就来跟马车夫们讲价钱。
讲了半天,一个马车夫才答应拉他们。
帅克掉过身来,发现神父已经睡着了。有人把他头上戴的一顶圆顶礼帽(因为他出门散步总穿便服)给摘下来拿走了。
帅克把他叫醒,马车夫帮他把神父抱进车厢。神父进了车厢,神志简直完全昏迷了。他把帅克当作了步兵七十五联队的朱斯特上校。他不住地咕哝说:“长官,您高抬贵手吧,我知道我是个痞子。”过一阵,似乎马车和甬道边石的磕碰把他震醒了。他坐直起来,开始唱了几句谁也不懂的歌,但是紧接着他又不省人事了。他掉过头来向帅克眨了眨眼,问道:“亲爱的夫人,您今天好吗?”
又歇了一阵,他说:“今年您到哪儿去避暑?”
眼前的一切显然在他看来都迷迷糊糊,因为他随后就说:“哦,原来您还有这么大的一个儿子哪!”他指着帅克说。
“坐下!”帅克嚷道,神父正想爬到座位上去,“不然我就教你点儿规矩。我说了准算数。”
神父马上安静下来了。他用一双猪样的眼睛从窗口往外凝视着,对他周围的一切感到莫大的惊奇。接着,他双手托腮,满脸忧愁地唱起来:“好像只有我,任谁也不爱。”
但是他立刻住了口,想把烟嘴燃起来。
“它不着。”他把火柴划光了以后,怅然若失地说,“都是你,我点一回你吹一回!”
可是他立刻又接不上茬儿了。他开始大笑起来。
“我把票给丢啦,”他嚷道,“叫电车停下来,我得找着我的票。”然后做了一个无可奈何的手势说:“那么,好吧,车开下去吧!”
随后,他又唠叨起来:“在大部分情形下……对的,可以……在任何情形下……你错了……二层楼……那只是个借口……亲爱的夫人,那是您的事,跟我没关系……请开账吧……我喝过一杯黑咖啡。”
在这种梦呓的状态下,他开始跟一个假想的对手吵起嘴来,那人在一家餐馆里跟他争靠窗口的座位。随后他又把马车当成火车,探出身子,一下用捷克话,一下用德国话嚷道:“宁百克到了,都换车。”帅克于是把他拖回来。神父又把坐火车的事忘记了,开始模仿农场里的种种声音。他学公鸡打鸣时声音拉得最长。他在马车里喇叭般叫出的声音清澈而响亮。有一阵,他活跃得一下也闲不住,一心想跳出马车,并且朝马车旁边走过的行人谩骂着。之后,他又从马车里丢出他的手帕,喊马车夫停车,因为他的行李丢了。
一路上,帅克都是毫不容情地对付着神父。每逢他使出种种可笑的办法想跳出马车,或是打碎座位等等,帅克就朝他的肋骨狠狠揍几下。神父对这种待遇已经毫不在意了。
忽然,神父勾起一阵愁思,哭了起来。他眼泪汪汪地问帅克是否有妈妈。
“我呢,朋友,在这世界上是孤身一人,你可怜可怜我吧!”他在马车里喊着。
“别啰唆啦,”帅克说,“住嘴,不然大家就都说你喝醉了。”
“伙计,我没喝醉呀,”神父说,“我清醒得像一个法官。”
但是忽然他站起身来,敬了个礼。
“报告长官,我喝醉了。”他用德国话说,这话他连续重复了十遍,满怀着绝望的心情说,“我是条肮脏的狗。”然后他掉过头来对帅克不停地央求说:“把我从马车里推出去吧。你干吗带着我走啊?”
他又坐下来,咕哝着:“月亮周围有了圈圈。我说,上尉,你相信灵魂不朽吗?马能升天堂吗?”
他开始大笑了起来。但是过了一会儿,他又扫兴了。他百无聊赖地望着帅克说:“哦,对不起,咱们好像在哪儿见过面。你到过维也纳吗?我记得你好像是从神学院来的。”
他又朗诵了一些拉丁诗句来给自己开心。
“Aurea prima satis oetus,quoe vindice nullo.”(4)
“这不成。”然后他又说,“还是把我推下去吧。你为什么不把我推下去呢?我不会跌伤的。”
“我跌的时候一定要鼻子朝地。”他用很坚决的口气说。接着他又恳求说:“嘿,老伙计,你照我的眼睛来一巴掌吧。”
“你要一巴掌还是几巴掌?”帅克问道。
“两巴掌。”
“好吧,那么打了啊!”
神父挨打的时候还大声数着,满脸高兴。
“这对你有好处,”他说,“这么一来能助消化。你再照我嘴巴上来一下。”
帅克马上照他的意思办了。
“费心啦!”他喊道,“现在我可心满意足了。嘿,把我的坎肩给撕了吧,劳驾。”
他提出了各式各样离奇古怪的要求。他要帅克把他的脚踝骨给扳脱了节,把他闷死一会儿,剪他的指甲,拔他的门牙。他表现出一种急于做殉道者的渴望,要求帅克把他的脑袋割下来,放在一只口袋里丢到河里去。
“我脑袋周围最好是一圈星星。”他兴致勃勃地说,“我需要十颗。”
然后他又谈起赛马,紧接着又扯到芭蕾舞上面,可是在那个话题上他也没逗留多久。
“你能跳扎达士舞(5)吗?”他问帅克道,“你会跳熊舞(6)吗?是这么来……”
他想压到帅克身上。于是,帅克又揍了他一顿,然后把他放倒在座位上。
“我想要点儿什么,”神父嚷道,“但是我不知道我要些什么好。你知道我要什么吗?”
说着,他把脑袋服服帖帖地往下一耷拉。
“我要什么,那跟我有什么关系?”他郑重地说,“那跟你也没什么关系呀。我不认得你。你凭什么那么瞪我?你会比剑吗?”
有一阵子他变得更凶猛了些,并且竭力想把帅克从座位上推下去。等到帅克老老实实用他优势的臂力把他镇服以后,神父就问道:“今天是礼拜一,还是礼拜五?”
他还急于知道现在是12月还是6月。他显得很善于问五花八门的问题,如同:你结婚了吗?你爱吃戈尔刚左拉的乳酪吗?你们家里有臭虫吗?你真没生病吗?你的狗长癞没有?
他的话越来越多。他说他买的马靴、鞭子和鞍子到今天还没付钱呢;说几年前他得过一种病,后来是用石榴治好的。
“没时间想些别的啦。”他说道,随着打了个嗝,“你也许嫌麻烦,可是,哼,哼,我怎么办好呢?哼,哼,你说给我听。所以,你得原谅我。”
“热水瓶者,”他继续说,忘记刚才说的什么了,“乃一种可以使饮料及食品保持其原有温度之容器也。你觉得哪种游戏公道些,桥牌还是扑克?”
“对了,我在哪儿看见过你。”他嚷道,想抱住帅克,“我们常常一道上学去。”
“你是个好小子,”他柔和地说,轻轻拍着他的脚,“分手以来你长成大人了。能够看见你,我一切的麻烦都不算白费。”
说着说着他兴起了诗意,开始谈起回到充满快乐的面庞和温暖的心的阳光下。
然后他跪下来,一边祈祷一边大笑着。
马车终于到了目的地。把他弄下马车来可真不容易。
“我们还没到哪,”他嚷道,“救命啊,救命啊!我给他们绑了票。不,我还要接着往前走。”
就像把一只煮熟的田螺硬从它的壳里挖出来一样,神父也是被那么硬从马车上拖下来的。有一阵子好像他会被扯成两半,因为他的两只脚跟座位纠缠不开了。最后,他就被拖进门厅,拽上楼梯,推进他的房间。在那里,他就像只口袋一样被丢在沙发上。他说他绝不付马车钱,因为那不是他喊的。足足花了一刻钟的时间向他解释马车还是坐了的。即使这样,他还继续争辩着。
“你们想坑我!”他说,一面向帅克和马车夫挤了挤眼,“我们一路都是走来的。”
但是忽然一阵他又慷慨起来,把荷包丢给马车夫说:“好,全拿去吧。多一个铜板少一个铜板我不在乎。”
其实,要是更精确些,他应该说,三十六个铜板,多一个少一个他不在乎,因为他的荷包里一共只有那么多。马车夫一面把神父搜了一遍,一面说着要打他的耳光。
“好吧,你打我一下吧。”神父说,“你以为我吃不住吗?我经得起你五下。”
马车夫又从神父的坎肩口袋里摸出一枚五克朗银币才走,一路抱怨自己倒霉,神父耽误了他的时间,又少给了钱。
神父好半天还没入睡,因为他一再玩着新的花样。他什么都想干:弹钢琴、练跳舞、炸鱼吃等等。但是,最后他还是入睡了。
三
早晨帅克走进神父的房间的时候,看到他斜倚在沙发上,心情很沮丧。
“我记不清是怎么由**爬起来,跑到沙发上的啦。”他说。
“长官,您压根儿没上过床,咱们一到这儿,我马上就将您扶到沙发上去了。别处我再也扶不动了。”
“我都干了些什么事?我做了什么没有?我是喝醉了吗?”
“长官,您简直醉得一塌糊涂,”帅克说,“说实话,您撒过小小一阵**性的酒疯。我看,长官,您最好还是换换衣服,洗一洗。”
“我觉得真好像给谁狠狠揍过一通似的,”神父抱怨说,“而且,我口渴得厉害。昨天我闹得凶吗?”
“噢,没什么,长官。至于您的口渴,那是因为昨天您喝多了。这口渴可不容易治。我认得一个桌椅匠,他在1910年的最后一天,有生以来头一次喝醉了。第二天元旦,他口渴得厉害,而且心情懊恼,就买了条青鱼吃,然后又喝起来了。他天天这样,足足干了四年,什么办法也没有,因为每星期六他总买几条青鱼,吃上一个星期。这是我们第九十一联队的老军曹长谈起的一个恶性循环的故事。”
神父无精打采,苦苦地懊恼了一场。那阵子谁听到他的谈话,都会以为他经常去听禁酒主义者的演讲。
“白兰地是毒药。”他肯定地说,“必须是正牌货才行。甜酒也是一样。上好的甜酒不多见,要是我此刻有点儿真正的樱桃白兰地,”他叹了口气,“我的肠胃一定可以立刻就好了。”
于是,他摸摸衣袋,看看他的荷包。
“好家伙,我就剩三十六个铜板了,把这沙发卖掉好不好?”他想了一想,“你说呢?有没有人想买张沙发?我可以对房东说,我把它借给人了;或者说,有人硬从我这儿搬走了。不,随它去吧。我派你去找施拿贝尔上尉,看他肯不肯借给我一百克朗,前天打牌时他赢了点儿钱。要是他不肯借,到维尔索微斯兵营去找马勒中尉试试看。那儿要是不成,再到哈拉德坎尼找费施尔上尉试一试。告诉他我得付马料钱,而我把钱都花在酒上头啦。要是他也不搭理,那么咱们只好把这架钢琴当掉!别让他们把你搪塞住,就说我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你爱怎么编就怎么编吧,只要别空着手回来,不然我可就把你送到前线去。问施拿贝尔上尉他在哪儿买的樱桃白兰地,替我买上它两瓶。”
帅克把事情办得很漂亮。他的天真和他的诚实样子使人们完全相信了他说的话。他认为对施拿贝尔上尉、费施尔上尉和马勒中尉说神父给不起马料钱不相宜,可是他想最容易得到人们支持的莫如说神父付不出私生子的津贴了。于是,他在每个人那里都弄到了钱。
当他带着三百克朗胜利归来的时候,神父(这时已经洗了澡,换上了干净衣裳)大吃一惊。
“我一下就全弄到手啦,”帅克说,“这样我们明后天就不用再在钱上发愁了。事情一点儿不难办,尽管施拿贝尔上尉那里我是央求祷告了好半天才弄到的。哼,那家伙可坏透了。但是当我告诉他私生子津贴的话……”
“私生子的津贴?”神父重复一句,吓了一跳。
“是啊,长官,私生子的津贴。您知道,就是每星期给娘儿们多少钱。您不是要我随便编吗?我只能想出那个理由来。”
“你可真给搞糟啦。”神父叹息了一下,然后在房里来回踱着。
“简直搞得乱七八糟。”他抓着脑袋,“啊,我脑袋痛死了。”
“他们问起是谁,我就把咱们街上一位耳朵聋了的老太婆的住址告诉他们啦。”帅克解释说,“我得照规矩办事,因为命令是命令啊!我得想个说法,不能让他们把我搪塞住。现在外边过道上有人等着搬那架钢琴呢,我把他们找来,好让他们替咱们把它抬到当铺里去。钢琴一弄走可就好了。咱们既腾出地方,又落了钱。有几天咱们可以用不着发愁了。要是房东问起咱们把钢琴弄到哪儿去了,我就告诉他钢琴里头的弦断了,把它送到工场去修啦。我已经对看门的老太婆说过,这样,等把钢琴装在运货车上搬走的时候,他们就不会觉得奇怪啦。沙发,我也找到主顾了,是个旧木器商——我的一个朋友。他下午就来。目前一张皮沙发值不少钱哪。”
“你还干了些什么旁的没有?”神父问,仍然捧着脑袋,样子很沮丧。
“报告长官,您叫我买两瓶像施拿贝尔买的那种樱桃白兰地,我买了五瓶。您看,现在我们手里有了存货,就再也不会在酒上闹饥荒了。趁着当铺这时候还没关门,我看,把那架钢琴送去好不好?”
神父用一个手势做了回答,表明他这回算倒大霉了。一转眼,钢琴已经被搬到运货车上运走了。
帅克从当铺回来的时候,看见神父坐在那里,面前摆着一瓶开了塞子的樱桃白兰地,正为着中午的肉排炸生了发着脾气,他又醉醺醺的了。他向帅克表示从下一天起他一定要重新做人。他说,喝烈性饮料就是不折不扣的唯物主义,而人生来是要过精神生活的。他这种哲学论调谈了足有半个钟头。正当他打开第三瓶酒的时候,那个旧木器商来了。神父把沙发几乎等于白送地卖给了他。他请木器商别忙着走,聊聊天,可是那个买卖人使他很失望,他说他必得告辞,好去买一只便壶。
“可惜我没有这个东西,”神父很抱歉地说,“不过一个人不能预备得那么齐全啊!”
旧木器商走了以后,神父和帅克又谈了一阵体己话,随谈随喝着另外一瓶酒。话题一部分是关于神父个人对女人和纸牌的看法。他们聊了好半天,黄昏到来的时候帅克和神父还没谈完。
可是夜间情势不同了。神父又恢复前一天的样子。
这种牧歌式的插曲一直演到帅克对神父说:“我够了。现在你得给我滚上床去乖乖睡个觉,听见了吗?”
“好,好,亲爱的孩子,我就滚上床去。”神父咕哝着说,“你记得吗,咱们同在第五班待过,我还替你做过希腊文的练习题呢!”
帅克硬拔下他的靴子,脱了衣裳。神父唯唯诺诺,但同时望空对着什么人抗议说:“诸位,你们看。”他对着碗柜说:“我的亲戚对待我多么凶呀!”
“我不认我这些亲戚啦,”忽然他用坚决的口吻说,一面钻进被窝去,“就是天地都跟我作对,我也不认他们啦。”
屋子里回响着神父的鼾声。
四
大约就在这当儿,帅克去探望了一下他的老女佣摩勒太太。门是摩勒太太的表妹开的。她含了一泡眼泪告诉他,摩勒太太用轮椅把帅克送到军医审查委员会那天,她自己也被捕了。他们把她送到军事法庭去审讯,由于找不到可以问她罪的证据,就把她弄到施坦因哈夫拘留营去了。她寄来过一张明信片,帅克拿起家里珍藏的这宗东西读起来:
亲爱的安茵卡:
我们在这儿很舒服,一切平安。睡在我隔壁**的人出水痘……这儿也有得天花的……不算这些,都很平安。
信上横盖着一个粉色的戳子,上面写着:“此函业已经帝国及皇家施坦因哈夫拘留营检查。”
“那只小狗早就死了。”摩勒太太的表妹呜咽着说,“您简直认不出来您曾经住过这个地方啦。我找了些裁缝住进来,他们把这地方弄得像个客厅了。满墙都是时装图片,窗口都是鲜花。”
后来帅克又到瓶记酒馆走了走,看看发生了些什么事。帕里威兹太太看见他就说不卖酒给他,因为他多半是开小差出来的。
“我丈夫为人再谨慎没有了,”她说,开始弹起那个已变得古老的调调了,“尽管他像胎里的孩子那样纯洁,如今,这个可怜人也进了牢。可是有人从军队里开了小差出来,却逍遥自在。上星期他们又到这儿来搜捕你呢。”
“我们本来比你当心多了,”她结束了她的高谈阔论,“你看,我们多么倒霉,不是人人都像你那样走运呀。”
帅克回去的时候,夜已经深了,神父还没回家。他到天亮才回去,把帅克叫醒,说:“明天咱们给军队做弥撒。煮点儿黑咖啡,里面搁上点儿甜酒,或者做点儿淡甜酒更好。”
(1)忏悔是天主教中的一种仪式,教徒跪在神父旁边忏悔,乞求宽免,病人临死或囚犯临刑前,必先忏悔。
(2)波尔卡舞是波希米亚的一种快步舞。
(3)拉丁文,意思是“但愿主和你们同在,也和你们的心灵同在。但愿主和你们同在……”。
(4)出自古罗马诗人奥维德(公元前43—公元18)的《变形记》第八十九行。大意是:“泰初是黄金时代,人人都自由自在。”
(5)扎达士舞是匈牙利的一种快步舞。
(6)熊舞是一种土风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