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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秩序的着迷是人类的一大痼疾。

这是13世纪上半叶的一幅插画,出自《圣经道德教谕》(MoralisedBible),以圆规创造宇宙的上帝完全是一副几何学家的模样。

只要不是个性过于怪诞的人,都会喜欢井井有条的生活;大多数有读书癖好的人都偏爱收集成套的书,哪怕一整套书里其实只有两三本才是自己真正爱看的;符合生物钟要求的作息习惯最令人感觉舒适,哪怕对生物钟的迎合完全是在我们的不自觉当中完成的。我们喜欢圆满,不喜欢缺憾,如果你看到自己的书架上码放齐整的一套《莎士比亚全集》里竟然很没道理地间插着一本菜谱,即便不晓得莎士比亚是何方神圣,你也会有一种不由自主的冲动,要立即伸手把那本菜谱抽出。

假如你拥有一个书房,并且你还不算太懒的话,那么你一定会不自觉地寻找这样的秩序;那么,假如你拥有一座城市呢,假如你拥有一个国家呢?

中国古代那些满怀治国理想的人,永远在若干个秩序问题上纠缠不休。孔子喜欢等级森严的伦理秩序;孟子喜欢规规整整的井田秩序;甚至有人专门写了一大部书,叫作《周礼》,创造了一整套庞大到无以复加且层级井然的职官秩序;也有人醉心于所谓五服制度,将一个国家从首都到边疆设计成一组规规矩矩的同心圆。

西方的智者们也有着同样的秩序冲动,从柏拉图的理想国到托马斯·莫尔的乌托邦,他们不喜欢在错综复杂的现实世界上因陋就简地修修补补,他们想要的是推倒全部,然后扫清瓦砾,一切从头开始,在一块空白的画布上勾勒自己心中的理想秩序。人类不仅永远罹患执着于秩序的痼疾,亦永远怀揣一种试图扮演上帝的冲动与自信。

若你虔诚地信神,你便不敢僭越,只好把这份冲动扼杀在心里;若是信仰淡了,自我意识强了,你或许就会怀着强烈的使命感去实现自己心中那个伟大构思,为一个专门为你准备的空白世界设计你自己的秩序蓝图。你自己就是神,没有人会来阻挡你。更何况你自信已经掌握了数与几何,掌握了神的语言,亦即掌握了逻各斯,掌握了“道”,于是,若你说“要有光”,那就一定会有光。

所以,基督教长久以来都把数学视为“魔鬼的艺术”,这实在是事出有因的。

在透视技法日渐成熟,对神的敬意日渐消弭的文艺复兴时代,有些第一流艺术家的确就是这样产生了渎神的冲动,并且把这种冲动付诸实践。他们在完全空白的画布上设计自己心目中最理想的城市蓝图,这城市一定要在数与几何的标准上完美无缺,而不必屈就于现实世界里那种种复杂多变的地形地貌与犬牙交错的民宅分布。

[英]威廉·布莱克《上帝》 William Blake,The Ancient of Days,1794 这是布莱克为自己的诗《欧罗巴,一个预言》(Europe: A Prophecy亲手绘制的插图。上帝以工程圆规创造世界,圆规的两足仿佛是上帝光芒的延伸。据画家自述,这是他曾经亲眼见过的天空景象。画题The Ancient of Days出自《旧约·但以理书》,直译为“亘古长存的老人”,这是上帝的诸荣名之一。

[英]约翰·威廉·沃特豪斯《喀尔刻》(草图) John William Waterhouse,Sketch of Circe,1911—1914 让我们留意一下女巫喀尔刻手边竖立并打开的书本,里边尽是几何学的符号与图案。在当时人们的心目中,女巫施展巫术与上帝展现神迹在方法上一般无二,都是借由几何规则来完成的。

既然理想永远不存在于现实之中,又何必非要去向现实寻求妥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