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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在世,也许最应该学会的一项本领就是妥协。

每年,每月,每天,我们都不得不做出一次又一次妥协,其中有些是忍痛为之的,另有一些却是由潜意识代我们完成的,这充分说明妥协的本领越发融为我们“自我”的一部分了。无论你认为这是可悲抑或必然,抑或两者兼而有之,你都必须承认,一个不懂得妥协的人终归无法生存下去。

卡尔维诺在《命运交叉的城堡》里如此做过悲哀的断言:“相信抉择的人只不过是个空想家……因为任何选择都有其反面,也就是放弃,所以在选择与放弃这两种行为之间也就没有区别。”选择某一样就意味着放弃其他的可能,放弃就是妥协。

我们不但会向各种各样的社会标准妥协,也会不断地向自己妥协。妥协早已变成了我们生活中虽然最想减少却最是必不可少的一部分。

别说你意志坚定、百折不挠,面对命途中的任何分岔或路障都不低头;别说你从不服从他人安排,万事皆由自己抉择,没有妥协的成分在里面—不,哪怕是在很小的事情上,哪怕是在自己的家里,哪怕你仅仅是想布置一下仅属于自己一个人的小房间,也不得不向预算妥协,向无法改变的房间结构妥协。你最中意的家具无论如何也摆不进你想把它摆进的那个位置;你曾经看中的台灯在你终于决定要付款的时候却可悲地断了货,并从此再也不让你寻到踪迹。那个不必有任何妥协的、完全由你自由发挥的理想房间仅仅存在于你的想象里。

对于那些更有艺术气质,却不得不以艺术为生的人来说,妥协的悲哀从来都比常人更多,也更难忍受。我们都知道搞艺术的人总是有一点疯癫,从前我以为这是艺术气质中固有的天真成分的体现,现在我却开始怀疑这个结论,我相信这些艺术家一定是在“妥协—抗争—妥协”的反复挣扎里被生生逼疯的。

我每天上班总要经过一幢奇异的建筑,那是一幢立方体的小楼,横平竖直,楼顶上堆着一座圆形的、似乎仅仅为了装饰而存在的小城堡。这个建筑物之所以总令我生出奇异之感,是因为那幢小楼与那座圆形小城堡各自都是如此漂亮,显见得是出自一位修为很高的建筑设计师之手,但是,它们的组合是如此拙劣和平庸,以至于这种反差会让任何一个稍具审美眼光的人都会感到浑身不适。

后来终于有人为我解惑,说在原本的设计方案里,那座圆形小城堡的外面其实本应还有一个和立方体的小楼浑然一体的横平竖直的玻璃罩子,正是这小小的一笔给整座建筑笼上一层迷离的童话色彩,这也正是设计师的得意之笔。但是,资方认为这种设计有违大众审美,并且断言漂亮的东西只应该被最大限度地炫耀出来,而不是藏在一个罩子里边。

这真是令人发指的见地啊,但有什么办法呢,在金钱面前,艺术从来都没有一丁点的发言权。那时候我真想找到那位设计师,当面告诉他,认认真真地告诉他,我是多么欣赏他的设计,又是多么同情他的遭遇。对于那种不得不妥协的悲凉,我完全能够感同身受。

不妥协的艺术,只存在于设计稿上,却永远不会变成实物出现在现实世界里。

你如果不想妥协,就必须置身于一个自己能够把握每个细节的世界,亲身扮演上帝的角色。这绝不是什么崭新的念头,早在文艺复兴时代的意大利,那些第一流的艺术家早已达成了这样的共识。也许在太阳底下,当真从来没有新鲜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