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1 / 1)

树欲静而风不止。武宗一路游山玩水,终于驻跸扬州。扬州佳丽地,正是最能让这个荒唐天子乐不思蜀的所在。而那些急于争功求赏的小人,还有那些真正与宁王早有勾结的权贵,日夜不休地在天子身边进献谗言,对王守仁做了无数次的缺席审判。

消息传到净慈寺,这位称病不出的平叛英雄再也坐不住了,只得趋赴扬州行在,希望求得一个自辩的机会。途经镇江,王守仁竟然还有兴致登金山寺一游。我们看他当时写下的《泊金山寺》二首,既见豪情,又有太多沧桑与悲怆:

但过金山便一登,鸣钟出迓每劳僧。

云涛石壁深龙窟,风雨楼台迥佛灯。

难后诗怀全欲减,酒边孤兴尚堪凭。

岩梯未用妨苔滑,曾踏天峰雪栈冰。

醉入江风酒易醒,片帆西去雨冥冥。

天回江汉留孤柱,地缺东南着此亭。

沙渚乱更新世态,峰峦不改旧时青。

舟人指点龙王庙,欲话前朝不忍听。 (11)

这一场破釜沉舟之旅才行到镇江,却被正在当地休闲养老的杨一清极力劝阻住了。杨一清究竟对王守仁说了什么,我们已不得而知,但想来杨一清既是劝服张永扳倒刘瑾的首谋,应当深知张永的行事风格吧。

我们不知道杨一清是否真的打消了王守仁的疑虑,但一道圣旨适时地打断了后者的计划。王守仁匆匆从湖口返回南昌,奉旨于原职之外兼巡抚江西。 (12)这一次他坐镇南昌,终于算是名正言顺了,却也避无可避地要直接应对张忠、朱泰的刁难,还要责无旁贷地负责接待张、朱二人带来的“平叛大军”。这样的难题,远比宸濠之乱来得棘手。

张忠、朱泰当然有足够的理由仇视王守仁——后者移交宁王的举动无疑是一个鲜明的政治站队的姿态。小人的报复从来都兼有穷凶极恶和防不胜防的特点,张忠、朱泰一方面穷捕宁王余党,务求拷掠出对王守仁不利的口供,另一方面放纵自己带来的京军和边军,需索无度,非要让王守仁应接不暇。

拷掠初见成效,有人供出了冀元亨和宁王府有往来,但当拷掠到冀元亨身上,却再问不出任何“有价值”的情报了。当然,办法似乎总是有的,张忠派人将这名重犯押解到北京锦衣卫,希望那里专业的手段和工具能逼问出自己想要的内容。自顾不暇的王守仁终究没能救下门生一命,政治的险恶总超出善良人的预期太多。

然而穷捕宁王余党的工作并未收到多少成效,换言之,并未勒索出足够的金银财宝。江西人看了这些“王师”的手段,怕要开始怀念宁王这个叛贼了吧?

“王师”在统帅的煽动下,或肆坐谩骂,或公然挑衅,王守仁只一味以礼相待,包羞忍辱。但他自己忍得下,南昌百姓却怎么禁得起?王守仁还有办法,令巡捕官晓谕市人,暂时都搬到乡下去住,只留下老人在家应门即可。又出公告说,北方来的这些军队饱受离家之苦,本地居民应当尽主人翁之责,好好招待他们。至于王守仁本人,每次外出若遇到北军出丧,一定停车慰问,安排上好的棺椁,再嗟叹一番才会离去。久而久之,北军的态度果然变了。

量变会积成质变,在某一个节点上爆发惊人的逆转。时近冬至,王守仁预令城市举奠,祭祀亡灵。及至冬至当天,新经宸濠之乱的南昌城里哭声不绝。仿佛四面楚歌的故事重演,北军在这举城的哀哭声里再也克制不住思家的情感,噙着泪水,纷纷喊出班师的呼声。张忠、朱泰既在王守仁那里讨不到任何便宜,也只有顺应军心这一条路好走,只是临走之时总要找个泄愤的渠道,务要和王守仁这个文弱书生比试箭术,存心要他出丑。

虽然从道理上讲指挥才能与个人武技全不相干,王守仁未必能做个合格的前线军将,却无疑是一位出色的三军统帅。元帅并不需要有多么高超的个人武技,张忠、朱泰也不至于愚蠢到不知道这个道理。但无论如何,让王守仁在武技上出一次丑,让军士们看到他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或多或少能降低他的威望,甚至会让那些粗俗无文的军士怀疑他的战功。

但事情再一次出乎小人们的意料,王守仁勉为其难地应承下来,却三发三中。更令人惊心的是,他每射中一箭,北军便在一旁轰然叫好。“难道我们带来的军队全都归附了王守仁不成?”张忠、朱泰这一回才真的怕了,急慌慌班师而去。江西百姓总算可以松口气了,只有王守仁在这一劫之后不知道还有多少难关要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