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赣州巡抚衙门成为各地学子会集的所在,“破心中贼”的事业眼见进行得如火如荼。巡抚衙门渐渐接纳不下,王守仁遂在赣州建立书院,以宋儒周敦颐之号为书院命名,称为濂溪书院,还在这段时间着手刊刻了两部阐扬心学的书籍:《大学古本》与《朱子晚年定论》。
前文有述,王守仁重新定义《大学》“格物致知”,旗帜鲜明地和朱熹唱起反调。在王守仁看来,自己并不是标新立异,而是证明了朱熹的失误,由此揭橥久被误解的“格物致知”的真实含义。而朱熹之所以犯错,主因就在于胆子太大,擅自改动《大学》原文,不但改字解经,还误认《大学》有阙文,自己补写一段去画蛇添足。如此一来,《大学》的原意遭到扭曲,圣人的原意遭到扭曲,当然有必要因此拨乱反正。
早在龙场的时候,王守仁对朱熹的《大学章句》就有过深深的怀疑,于是手录古本,伏读精思,这才悟出《大学》原本简单直白,格物致知本于诚意,根本就不存在阙文可补。换言之,原本作为《礼记》之一篇的《大学》是一个相当完好的版本,朱熹只是因为没读懂,这才以为原文有讹误和缺漏,这才做了修改和增补。所以现在很有必要重新发掘《大学》的古本,使《大学》以本来面目重新呈现在世人面前。王守仁作序以明其意:
《大学》之要,诚意而已矣。诚意之功,格物而已矣。诚意之极,止至善而已矣。正心,复其体也;修身,着其用也。以言乎己,谓之明德;以言乎人,谓之亲民;以言乎天地之间,则备矣!是故至善也者,心之本体也;动而后有不善。意者,其动也;物者,其事也。格物以诚意,复其不善之动而已矣!不善复而体正,体正而无不善之动矣!是之谓止至善。圣人惧人之求之于外也,而反覆其辞。旧本析而圣人之意亡矣!是故不本于诚意,而徒以格物者,谓之支;不事于格物,而徒以诚意者,谓之虚;支与虚,其于至善也远矣!合之以敬而益缀,补之以传而益离。吾惧学之日远于至善也,去分章而复旧本,傍为之什,以引其义,庶几复见圣人之心,而求之者有其要。噫!罪我 者其亦以是矣夫!(《大学古本原序》) (8)
开宗明义,一部《大学》要领只在“诚意”二字。人要通过“格物”来达到“诚意”,“诚意”的极致就是“止于至善”。那么,依照王守仁的训诂,心念发动就是“意”,我们只要时时刻刻“狠斗‘私’字一闪念”,将所有不道德的念头扼杀在摇篮中,使“意”纯洁无瑕,这便是“诚意”了。将“诚意”做到极致便是“止于至善”,这个时候心里纯然天理流行,再没有人欲的污点了。
以上就是《大学》的真谛,而朱熹的“格物”不以“诚意”为目标,只向外界事物下功夫,这就失之于支离;不向内心“格物”而言“诚意”,“意”便无从“诚”起,这就失之于空虚。支离加上空虚,怎可能触到“至善”或“天理”呢?
如果从反面来说,王守仁这一时期所作《怀归》二首之二有“意常不足真夷道,情到方浓是险机”,贪欲永远都是“诚意”的敌人,情深也总会遮住人的眼睛,这确实都是简单平易的道理。
《大学古本》的序言虽然很短,但脉络清晰,对朱熹的批判也很言简意赅、切中肯綮,可以说王守仁到此刻为止的全部学术要领都浓缩在这三百字当中了。而在五年之后的明世宗嘉靖二年(1523年),王守仁对这篇序言做了一些修改,增加了“致知”的内容:
《大学》之要,诚意而已矣。诚意之功,格物而已矣。诚意之极,止至善而已矣。止至善之则,致知而已矣。正心,复其体也;修身,着其用也。以言乎己,谓之明德;以言乎人,谓之亲民;以言乎天地之间,则备矣。是故至善也者,心之本体也。劝而后有不善,而本体之知,未尝不知也。意者,其动也。物者,其事也。至其本体之知,而动无不善。然非即其事而格之,则亦无以致其知。故致知者,诚意之本也。格物者,致知之实也。物格则知致意诚,而有以复其本体,是之谓止至善。圣人惧人之求之于外也,而反覆其辞。旧本析而圣人之意亡矣。是故不务于诚意而徒以格物者,谓之支;不事于格物而徒以诚意者,谓之虚;不本于致知而徒以格物诚意者,谓之妄。支与虚与妄,其于至善也远矣。合之以敬而益缀,补之以传而益离。吾惧学之日远于至善也, 去分章而复旧本,傍为之什,以引其义。庶几复见圣人之心,而求之者有其要。噫!乃若致知,则存乎心;悟致知焉,尽矣。(《大学古本序》) (9)
两相对照,修订版将“致知”当作“止至善之则”与“诚意之本”,倘若不以致知为本而去格物诚意的话,就会失之于妄。简言之,朱熹所谓格物致知,我们可以想象牛顿格苹果这个物而致万有引力之知,而王守仁所谓格物致知是格去心里的坏念头而致良知。
是的,那时候的王守仁已经明确提出了那个著名的“致良知”的口号,越发与朱熹背道而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