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1 / 1)

孟子毕竟生活在遥远的战国时代,所讲所论都是一些极尽朴素的认识。在“论知识分子的自我修养”这个问题上,朱熹和王守仁无非是对孟子的朴素说法做了神秘的玄学包装罢了。

所以,如果可以抛开形而上的依据,我们完全可以从最简单易懂的孟子“四端论”入手,那么,无论存天理、灭人欲也好,格物致知也好,致良知也好,一切的自我修养都无非是在儒家的价值观里悉心培养“四端”,使自己变成一个心中充满了恻隐之心、羞恶之心、辞让之心和是非之心的人。如果哪一天你的自我修养真的达到了这种程度,你就可以欣慰地告诉自己:“真好啊,我已经是一个圣人了!”

当然,说来容易做来难。方法虽然就这么简单,但这需要你每时每刻都专注于培养善念、克制恶念,最后达到恶念自然而然就不会发生的地步,而善念会成为你应对每一个具体事物时下意识的反应。

现在让我们回到徐爱和王守仁的对话。徐爱若有所悟,但还是有想不通的地方:“就以事父这一件事来说吧,侍奉父亲,需要知晓许多温凊定省之类的礼仪,难道这些都不需要讲求吗?”

徐爱的意思是,倘若“心即理”是成立的,所有孝悌忠信既是与生俱来的,自然都应当内求于心,但是儒家有很多礼仪,这些礼仪知识总不可能也是与生俱来的吧?难道说只要有孝悌忠信之心就好,不必在意那些礼仪吗?

儒家确实有很烦琐的礼仪,因为儒家原本的角色大约相当于今天所谓的司仪,是婚丧嫁娶各种仪式的主持人。仪式究竟有多么烦琐,这里举一个细节为例:不同等级的人,吃瓜有不同的方式。为天子切瓜,削皮后要切成四瓣,再从中间横断,用细葛布盖着呈上去;为诸侯国的国君切瓜,削皮后把瓜切成两瓣,再从中间横断,用粗葛布盖着呈上去;为大夫削瓜,削皮后切成两瓣,不用覆巾;为士削瓜,削皮后只须横切一刀,去除瓜蒂。庶人只要去掉瓜蒂就直接咬着吃。(《礼记·曲礼上》)我们今天的瓜多半都是舶来品,孔子时代的瓜指的是今天所谓的甜瓜。

儒家推崇的是一种非常具有仪式色彩的生活方式,因为他们非常看重仪式的社会功能。正是这些仪式可以“定亲疏、决嫌疑、别同异、明是非”(《礼记·曲礼上》),使整个社会尊卑有序,使所有人各安其位,由此可以维系长久的稳定。相反,如果人人都像陈胜、吴广那样相信“王侯将相宁有种乎”,那社会不知道会乱成什么样子。

所以,儒家既有仁义礼智、孝悌忠信这些意识形态准绳,又有从切瓜到治国的各种具体仪节。徐爱所疑惑的,也正是我们常人都会疑惑的:难道切瓜的这些细则也可以求之于心不成?

王守仁的解答:“一概向内心去求就是,把存天理、灭人欲的功夫做足,那些细节也就自然随之而来了。如果你的心里已经没有了人欲遮蔽,只有纯然的天理流行,那么在侍奉父亲的时候自然会萌生孝心,于是冬天自然会担心父亲受寒,因而去求个给父亲御寒的办法,夏天自然会担心父亲中暑,因而去求个帮父亲降温的办法。孝心是根,具体尽孝的方法都是枝叶;先有了根,自然会生出枝叶;不是先寻了枝叶,然后再去种根。”

这个理路正是陆九渊式的,立乎其大,一通百通。

陆九渊曾经说自己没事的时候就像一个完全无知无能的人,一旦有事情需要解决,忽然又像一个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人。 (4)

想来陆九渊所谓的“事”都是人际关系方面的,或者是社会性、政治性的事务,否则很难想象让他去编程或者维修一台精密仪器,他是不是真能有这样的惊人表现。

不过,技术性的工作确实不在古代君子的考虑范围,那是“小人”的事;“君子不器”,只用考虑管理性的事务,即社会性、政治性的事务。

在这一类事务上,诸如切瓜那些无法求之于心的烦琐规矩虽然还是要学,但正如前文讲过的“立志”和“知行合一”的道理,只要心意坚定,自然会花费时间和精力来了解、掌握这些烦琐的仪节。烦琐的仪节并非不该去学,只不过不该只学枝叶而不问根本,否则便会如王守仁所谓:“就像今天的那些戏子,扮得出各种温凊定省的仪节,难道就是至善了吗?”(《传习录·上》) (5)这话在当时显得很犀利,因为王守仁一向批判的那种学术风气,即明代最主流的学术风气,恰恰就是戏子式的:上至高官,下到士子,背得来圣贤之言,扮得出士大夫的行为举止,却只是靠演戏来求升官发财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