湛若水赠《九章》之后,崔铣和以《五诗》,王守仁一并以《八咏》作答,诗题较长,全文是《阳明子之南也,其友湛元明歌九章以赠,崔子钟和之以五诗,于是阳明子作八咏以答之》。《八咏》的感觉很像湛若水的《九章》,除了道别离情绪之外,也对《九章》提到的学术问题做出了回应:
其一
君莫歌九章,歌以伤我心。
微言破寥寂,重以离别吟。
别离悲尚浅,言微感逾深。
瓦缶易谐俗,谁辩黄钟音?
其二
君莫歌五诗,歌之增离忧。
岂无良朋侣?洵乐相遨游。
譬彼桃与李,不为仓囷谋。
君莫忘五诗,忘之我焉求?
其三
洙泗流浸微,伊洛仅如线;
后来三四公,瑕瑜未相掩。
嗟予不量力,跛蹩期致远。
屡兴还屡仆,惴息几不免。
道逢同心人,秉节倡予敢;
力争毫厘间,万里或可勉。
风波忽相失,言之泪徒泫。
其四
此心还此理,宁论己与人!
千古一嘘吸,谁为叹离群?
浩浩天地内,何物非同春!
相思辄奋励,无为俗所分。
但使心无间,万里如相亲。
不见宴游交,征逐胥以沦?
其五
器道不可离,二之即非性。
孔圣欲无言,下学从泛应。
君子勤小物,蕴蓄乃成行。
我诵穷索篇,于子既闻命;
如何圜中士,空谷以为静?
其六
静虚非虚寂,中有未发中。
中有亦何有?无之即成空。
无欲见真体,忘助皆非功。
至哉玄化机,非子孰与穷!
其七
忆与美人别,赠我青琅函。
受之不敢发,焚香始开缄;
讽诵意弥远,期我濂洛间。
道远恐莫致,庶几终不惭。
其八
忆与美人别,惠我云锦裳。
锦裳不足贵,遗我冰雪肠。
寸肠亦何遗?誓言终不渝。
珍重美人意,深秋以为期。 (6)
前两首只是泛泛对湛、崔二友做了礼节性的回答,从第三首开始有了耐人寻味的意思。“洙泗流浸微,伊洛仅如线”,孔子讲学于洙水与泗水之间,二程讲学于伊水与洛水之间,孔子之学日渐式微,二程之学不绝如缕。“后来三四公,瑕瑜未相掩”,二程之后的几位儒家巨擘,譬如朱熹,瑕瑜互见,所以“嗟予不量力,跛蹩期致远”,王守仁谦称自己不自量力,致力于圣贤之道,要上接孔子与二程,结果“屡兴还屡仆,惴息几不免”,人生起起落落,几乎不免于难,幸而“道逢同心人,秉节倡予敢”,有湛若水等人与自己志同道合,总算有吾道不孤的欣慰。
在这第三首诗里,王守仁隐隐然自命为道统传人,上接二程,却不以朱熹为然。理由在第四首里给出:“此心还此理,宁论己与人。”这一联隐括了朱熹最重要的论敌陆九渊的一段名言:“东海有圣人出焉,此心同也,此理同也。西海有圣人出焉,此心同也,此理同也。南海、北海有圣人出焉,此心同也,此理同也。千百世之上至千百世之下,有圣人出焉,此心此理,亦莫不同也。”
今天我们还常说“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只是陆九渊的原意比我们的日常理解稍稍复杂一些。在他看来,宇宙的终极真理永恒不变,在这一点上他和朱熹并无二致,但朱熹认为人需要通过对一样样事物的深入认知来积累见识,直到有一天豁然开朗,认识到终极真理,陆九渊却相信“宇宙便是吾心,吾心即是宇宙”,终极真理尽在自己的心里,不必外求。心学与理学的分野就在这里,陈献章、湛若水、王守仁都在心学的阵营里,王守仁与陆九渊的学说更被后人合称为“陆王心学”。
第五首全在论学,起首“器道不可离,二之即非性”,古人所谓器与道,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换言之,道是抽象的规律,器是具体的事物。譬如天平称重,天平是器,杠杆的力学原理是道,器是道的载体。
在王守仁看来,器与道是不可分离的,是一枚硬币的两面,不可一分为二。这在当时是个离经叛道的思想,因为在朱子理学里,有器则有道,反之却未必然。譬如在天平尚未出现之前,杠杆原理便已经存在了;在汽车尚未出现之前,汽车运作的一切原理便已经存在了。以今天的知识来看,这件事还是朱熹说得在理。但是,王守仁字面上虽说的是道与器不可离,以全诗的旨意推断,实则说的是治学与做事不可离。
“孔圣欲无言,下学从泛应”,这是用《论语·阳货》的掌故。孔子说自己“欲无言”,不想说话了,子贡说:“您如果不说话了,我们这些做弟子的该怎么传承您的学问呢?”孔子答道:“天又说过什么话呢,但四季照样流转,万物照样生长。”
天的无言并非空寂,而是将“道”无声地体现于万事万物之中。
“君子勤小物,蕴蓄乃成行”,阳明心学极要紧的一点见识在这两句诗里已见端倪。诗句貌似阐发了朱熹格物致知的说法,但这实则是指“事上磨炼”,只有不断在事上磨炼,才能不断蕴蓄,明心见道。这整首诗都是针对湛若水《九章》论“必有事焉”与“勿忘勿助”的内容而发的,这里不妨借用王守仁《答聂文蔚》第二篇的内容稍加阐发。
今却不去“必有事”上用工,而乃悬空守着一个“勿忘勿助”,此正如烧锅煮饭,锅内不曾渍水下米,而乃专去添柴放火,不知毕竟煮出个甚么物来。吾恐火候未及调停,而锅已先破裂矣。近日一种专在“勿忘勿助”上用工者,其病正是如此。终日悬空去做个“勿忘”,又悬空去做个“勿助”,渀渀****,全无实落下手处;究竟工夫只做得个沉空守寂,学成一个痴騃汉,才遇些子事来,即便牵滞纷扰,不复能经纶宰制。此皆有志之士,而乃使之劳苦缠缚,担阁一生,皆由学术误人之故,甚可悯矣!
夫“必有事焉”,只是“集义”。“集义”只是“致良知”。说“集义”则一时未见头脑,说“致良知”即当下便有实地步可用功。 (7)
王守仁的意思是,君子的修为,必须在“必有事焉”上用功,而这也正是孟子所谓的“集义”,亦即自己所提倡的“致良知”。然而时代的问题是,很多人只在意“勿忘勿助”,功夫落不到实处,一旦事到临头,便有各种牵制纷扰,在患得患失中心乱如麻。
“我诵穷索篇,于子既闻命”,湛若水《九章》之“穷索不穷索”一篇与王守仁的想法深相契合,只可惜这样的契合仿佛空谷足音,“如何圜中士,空谷以为静”,世间的主流思潮还只是执着于“勿忘勿助”,将治学与做事判然分为两途。
王守仁的第六首诗继续阐发这个意思,第七、第八两首与第一、第二首呼应,以《离骚》美人香草以喻君子的传统将湛若水、崔铣比作美人,最后两句“珍重美人意,深秋以为期”,似有深秋重聚的约定。只是世事无常,王守仁与湛若水真正重聚的时候已是正德九年(1514年)的春日了。
(1) 见《全集》,第323-324页。
(2) 见《全集》,第746页。
(3) 见《全集》,第747页。
(4)《汉书·贾谊传》如淳注:“水性平,若己有正罪,君以平法治之也。加剑,当以自刎也。或曰,杀牲者以盘水取颈血,故示若此也。”
(5)《孔子家语·五刑解》有极类似的内容,是孔子向冉有解释“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的道理何在,可参看。冉有问于孔子曰:“先王制法,使刑不上于大夫,礼不下于庶人。然则大夫犯罪,不可以加刑?庶人之行事,不可以治于礼乎?”孔子曰:“不然。凡治君子,以礼御其心,所以属之以廉耻之节也。故古之大夫,其有坐不廉污秽而退放之者,不谓之不廉污秽而退放,则曰‘簠簋不饬’。有坐**男女无别者,不谓之**男女无别,则曰‘帷箔不修’也。有坐罔上不忠者,不谓之罔上不忠,则曰‘臣节未著’。有坐罢软不胜任者,不谓之罢软不胜任,则曰‘下官不职’。有坐干国之纪者,不谓之干国之纪,则曰‘行事不请’。此五者,大夫既自定有罪名矣,而犹不忍斥然正以呼之也。既而为之讳,所以愧耻之。是故大夫之罪,其在五刑之域者,闻而谴发,则白冠氂缨,盘水加剑,造乎阙而自请罪。君不使有司执缚牵掣而加之也。其有大罪者,闻命则北面再拜,跪而自裁。君不使人捽引而刑杀之也。曰:‘子大夫自取之耳,吾遇子有礼矣。’以刑不上大夫而大夫亦不失其罪者,教使然也。所谓‘礼不下庶人’者,以庶人遽其事而不能充礼,故不责之以备礼也。” 3 贾谊养大臣之节的意见确实得到了相当程度的重视,《汉书·贾谊传》载:“是时丞相绛侯周勃免就国,人有告勃谋反,逮系长安狱治,卒亡事,复爵邑,故贾谊以此讥上。上深纳其言,养臣下有节。是后大臣有罪,皆自杀,不受刑。至武帝时,稍复入狱,自甯成始。”
(6) 见《全集》,第749-752页。
(7) 见《全集》,第9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