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1 / 1)

二次落第之后的王守仁回到家乡余姚,在龙泉山寺——父亲王华少年时读书的所在——缔结诗社,被诗歌牵去了兴趣。魏瀚,当地的一位致仕高官,与王守仁结成了忘年诗友。

前文有述,魏氏与王氏有累世通家之谊,魏瀚还为王守仁的祖父王伦写过传记,我们今天了解王伦其人正是经由魏瀚的手笔。魏瀚平日里颇以雄才自负,对王守仁这个晚辈却相当佩服。两人尝登龙山对诗联句,王守仁才有佳句出口,魏瀚便说自己理当避让。

也许这只是长辈的谦辞,但平心而论,王守仁在这一时期写的诗确实很见才情。试举七律《春晴散步》:

清晨急雨过林霏,余点烟稍尚滴衣。

隔水霞明桃乱吐,沿溪风暖药初肥。

物情到底能容懒,世事从前且任非。

对眼春光唯自领,如谁歌咏月中归。 (10)

七律属于近体诗,堪称诗中八股,起承转合法度森严,需要在镣铐里跳出优美的舞蹈。从王守仁的性情来看,我们会猜测他应该喜欢无拘无束、既朴且拙的古体诗,走李白一路,事实上他却爱上了近体诗音律的铿锵与修辞的华美。这才是年轻人最自然的文学趣味,朴拙之美是需要岁月来打磨的。

诗的颈联“物情到底能容懒,世事从前且任非”,写得大有潇洒出尘的意态,也道出自己对从前追求的一悔。到底是懊悔自己的科举事业,还是在懊悔自己成圣成贤的努力?想来应该是前者。只不过他从此真的淡于儒学,一味沉浸在诗歌里了。

再看他的一首与人酬答之作,《次韵毕方伯写怀之作》:

孔颜心迹皋夔业,落落乾坤无古今。

公自平王怀真气,谁能晚节负初心?

猎情老去惊犹在,此乐年来不费寻。

矮屋低头真局促,且从峰顶一高吟。 (11)

对方原作言志抒怀,王守仁的赓和自然要顺着对方来说,首联简直把对方推崇到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高度。倘使这位毕先生真的做下什么丰功伟绩,得以名垂千古,王守仁的这首诗一定会被史家翻检出来,在佐证毕先生的伟大之余,顺带称赞一下王守仁的识人之明。人际交往的各种客套实在是治史的一大难题,被王守仁的门人弟子们搜罗出来的时人对师尊的各种推许与溢美,天知道有几分是实,几分是伪,几分是真诚,几分只是客套。话说回来,在首联赞美过心志与功业之后,颔联着重赞美气节,颈联话锋一转,活用“见猎心喜”的典故,颇见诙谐,而这样适度的诙谐正见出自己与对方的交谊,最后在尾联收束,以景结情,高远境界全出。七律写到这种水准,即便有特殊审美标榜的人也会大摇其头,但无论如何都会认可诗人的才情与功力。但是,王守仁年纪轻轻,又生在国家多事的年代,为何就甘于这样的乡镇生活呢?他在赓和魏瀚的一首诗里道出了答案,诗为《雨霁游龙山次五松韵》:

严光亭子胜云台,雨后高凭远目开。

乡里正须吾辈在,湖山不负此公来。

江边秋思丹枫尽,霜外缄书白雁回。

幽朔会传戈甲散,已闻南檄授渠魁。 (12)

龙山有严光亭,严光是东汉光武帝刘秀少年时的同学,刘秀**平天下之后,邀请老同学入朝做官,严光却只是来做客,随即便隐遁山林了。东汉明帝永平年间,为表彰开国功臣,于云台阁为二十八位开国名将画像,人称云台二十八将。王守仁这首诗,首联为全诗定下了基调:字面上看,乡间的严光亭胜过皇家宫阙里的云台,这是因为在严光亭上可以凭高远眺,视野更开阔,景色更喜人;暗含的意思是,云台二十八将不如严光,实实在在的功业不如无官无职的归隐。

这个貌似荒谬的道理究竟如何成立,颔联给出了答案:乡里正需要严光这样的人,需要像严光一样的你我,当然,这里风景也不错,实在值得像严光一样的人为之放弃仕途。

儒家有一个理论,认为君子无论在朝还是在野对政治都有好处,因为在朝可以利用朝廷的权柄为天下兴利除害,做下实实在在的功业,在野可以为当地人做表率,引领一地的道德风尚。所以做官也是行道,做隐士也是行道,而兴利除害往往只是收一时之效,化民成俗却能成就百年之功,所谓君子在朝则为帝王师,在野则为天下万世师。既然如此,读书人又何必非要把时间精力耗费在科举上呢,更何况“幽朔会传戈甲散,已闻南檄授渠魁”,天南地北的叛乱都已经有人去平定了。

王守仁就这样在呼朋唤友中享受着湖山之乐,诗兴越发高涨起来,不但对举业淡了,少年时代的英雄梦似乎也变成笑话了。《雪窗闲卧》这样写道:

梦回双阙曙光浮,懒卧茅斋且自由。

巷僻料应无客到,景多唯拟作诗酬。

千岩积素供开卷,叠嶂回溪好放舟,

破虏玉关真细事,未将吾笔遂轻投。 (13)

人在雪天里越发觉得慵懒,但这份慵懒其实很值得享受。窗外有数不尽的风景可看,写诗从来就不会缺少素材,至于出塞破敌那些事,想起来真是琐屑得不值一顾啊,哪个读书人会傻到投笔从戎呢?

我们并不知道他这样讲究竟只是偶然的触景生情,还是真的有了这样的看法,抑或只是从宋人诗句“有逢即画元非笔,所见皆诗本不言”模仿而来,甚或仅仅因为建功无门、科举受挫而在不自觉中自欺欺人。

毕竟当一个人渴望什么的时候,如果实在不能取得,总会在不自觉中贬损它的价值,这能起到很好的宽慰效果。我们既可以从生活经验里观察到这个规律,也可以依心理学教科书的“认知一致性”理论得到这样的知识。年轻的王守仁如果继续这样在余姚的湖光山色里慵懒下去,不知道会不会变成祖父王伦那样的人,而盘桓在王氏家族头顶的那个神秘预言不知道该怎样收场。

(1)《年谱》将赴越断为弘治元年事,据王守仁亲撰《祭外舅介庵先生文》,事在弘治二年(1489年)。见《全集》第1337页。

(2) 也有学者质疑周代是否当真存在“六礼”。陈筱芳有考证春秋时代只有“三礼”,言之甚有据,见《周代婚姻礼俗与社会伦理》(巴蜀书社,2000年出版),第36-55页。

(3) 见《全集》,第1336-1338页。

(4) 见《全集》,第887页。

(5) 见《全集》,第887页。

(6) 见《宋元学案》(中华书局,1986年),第645页。

(7) 这背后的禅宗义理不是三言两语能说清的,感兴趣的读者可以去参看我的另一本书:《思辨的禅趣》。

(8) 见《论语·子罕》。子畏于匡,曰:“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天之将丧斯文也,后死者不得与于斯文也;天之未丧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

(9) 见《全集》,第136页。

(10) 见《全集》,第1174页。

(11) 见《全集》,第1173-1174页。

(12) 见《全集》,第1173页。

(13) 见《全集》,第117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