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弘治二年(1489年),王华丁忧返乡,其间安排几名本家子弟与王守仁一起讲析经义,这应当是在做科举考试的准备了。王守仁虽然日间和大家一起读书,但一到晚上,就在自己的世界里津津有味地读起诸子百家和历史之类的“闲书”来了,每每读到夜半。那几位本家同学只见王守仁的文采一天天提升得太快,一开始还以为是他天赋过人,后来得知了真相,便感叹道:“这小子的心思已经不在举业上了,我们当然就比不上了。”

我们可以从中读出的意思是,王守仁的文采大进是以牺牲举业训练为代价的,各种“闲书”虽然能够提升一个人的文化修养,对于死守朱子理学的科举而言却是弊大于利的,所以各位同学虽然明知王守仁的读书方式是提升文化修养的捷径,却绝对不肯效法。

于是,在同学们忙于举业训练的时候,王守仁却忙于自我修养。他素来是个随和的人,还很会开玩笑,某天突然“痛改前非”,从此正襟危坐,寡言少语。同学们并不拿他当真,但时间久了,竟然发现他真的在“改变气质”,便也在潜移默化间随他一起稳重起来。

传统的君子修养确实很看重“稳重”这个特点。孔子有教导说:“君子不重则不威,学则不固。”(《论语·学而》)君子只有老成持重,才能让人感到威严。今天的读者不易理解的是,凭什么一定要威严呢,随和善谑不也很好吗?人有威严就不易亲近,不容易交到朋友。

这是古今社会结构的差异导致的理解障碍。“君子”的本义是“封君之子”,属于统治阶层,统治阶层必须端着一点架子才好,这样才便于和被统治者拉开必要的距离。各种繁文缛节的“礼乐”,其核心意义就在于维系这种距离,一旦距离感丧失了,也就是“礼崩乐坏”了。

孔子那句最广为人知的名言“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就是在说女人和那些粗鄙无文的被统治者都是很难相处的,亲近他们的话,他们就容易放肆,疏远他们的话,他们又容易心怀怨恨。但君子注定要和女人、小人们相处下去,既然既不能亲近,又不能疏远,唯一的办法就是把握好相处的距离。而君子之间的交往,正所谓“君子之交淡若水,小人之交甘若醴”,唯其平淡,所以长久,而维持平淡的妙方同样在于适度的距离。

在儒家看来,缺乏距离意识的亲昵是女人和小人的特质。这与其说是歧视,不如说是由经验和观察得来的归纳性的知识。今天有了科学的辅助,我们知道两性的心理和行为差异是天然存在的,男性概括能力强而细节能力弱,女性恰恰相反,所以男人话少,女人话多,男人不拘小节,女人不放过每一个细枝末节;我们同样知道,在人的原始状态下,情绪表达要直接很多,这就导致亲昵的时候简直不分你我,但一言不合就可能拔刀相向,很难维持长久而稳定的人际关系。

以上种种,都是君子摆出威严感的必要理由,可以说这是一种相当理性化的人际关系解决方案,但是,唯其理性化,自然有悖人的天然情感,必须经由后天训练加以强化才行。

对于那些天性便老成持重的人,譬如程颐和吴与弼,这倒不是太难的事情,但对于那些天生活泼好动、思维敏锐且富于幽默感的人,譬如苏轼和王守仁,后天修养注定事倍功半,除了以勤补拙之外,再没有其他办法了。所以新文化运动以来,很多人批评传统文化害人不浅,这种对“君子不重则不威”的修养也成为一大罪状,谁让它把那些本该天真烂漫的小孩子都变得老气横秋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