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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英宗正统十一年(1446年)九月,王伦的妻子岑氏为他生下了第二个儿子,取名王华。王华诞生之前,王伦的母亲孟氏梦见婆婆抱着一个绯衣玉带的孩子交给自己说:“你侍奉我很孝顺,你的儿媳侍奉你也很孝顺,所以我才恳求上苍,将这个孙儿给你,世世荣华无替。”

为着这个吉梦的缘故,孩子被取名王华,他的哥哥取名王荣,合起来便是“荣华”。后来王伦夫妻又生了一个儿子,取名王衮,“衮”是君王与高级大臣的礼服。

我们很难想象,一个有着陶渊明、林和靖气质的人会给孩子取这种连暴发户都会略嫌害臊的名字,其渴望荣华富贵的心不晓得焦躁到了何种地步。但想到孔子的教导——天下有道的时候,读书人就该去过荣华富贵的生活,贫贱才是可耻的事情(“邦有道,贫且贱焉,耻也。”),想来作为父亲的王伦应当看到了清明政治来临前的曙光了吧。

王华照例是个神童,在刚刚会说话的时候,祖父王杰口授诗歌,他只要听一遍就能背诵,待稍稍长大一点之后,读书过目不忘。六岁那年,王华更表现出了拾金不昧且不求回报的美德。十一岁开始上学,学习进度惊人,到一学年结束的时候,老师已经再没有什么可以教他的了。十四岁,王华和王氏子弟们一起在龙泉山寺读书,寺里的僧人向同学们介绍这里的学习环境,说寺内有妖物,会作祟伤人。僧人讲得绘声绘色,同学们哪里还敢留下,但只有王华不为所动,独居念书,妖物不知为什么再也不出现了。僧人觉得蹊跷,于是施展出各种装神弄鬼的伎俩,王华却气定神闲一如往日。僧人终于气馁了,拜服这位小同学说:“你真是天人啊,将来的福德不可限量!”

王华后来的命运确如这位没操守的僧人所言,文章得到贵人赏识,道德影响一地风俗,更于明宪宗成化十七年(1481年)状元及第,终于踏入仕途,也终于扭转了王氏家族的命运,“世世荣华无替”的吉梦就这样开始应验了。

宪宗皇帝驾崩,孝宗皇帝继位,改元弘治,王华担任经筵讲官,相当于皇帝的儒学教师。经筵讲官并没有多大的实权,却是自宋代以来儒者眼中最重要的职位。理学祖师程颐提出过这样的观点:治理天下莫重于正心,正心莫重于正君心,因为在“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逻辑序列里,皇帝不能有邪念,君心正则天下正,只有当皇帝视民如伤,养成了醇儒心态,才可以依次感染到朝臣、地方官乃至天下百姓。皇帝的儒学老师正是起到“正君心”“格君心之非”的作用,只要把皇帝教育好,天下太平就是迟早的事了。

程颐本人就做过经筵讲官,但因为太过古板,惹得皇帝不快。王华或许算不得古板,但骨鲠绝不亚于程颐,一度讲解《大学衍义》,讲到唐代权奸李辅国勾结张皇后表里用事,所有人都劝王华慎重。缘故倒也简单,当时有内侍李广弄权纳贿,像极了李辅国的身份与做派。但王华朗然诵说,没有半点避忌,左右无不缩头吐舌,为王华捏一把汗。

这就是儒家“原则至上”的行为标准,只论是非,不论成败;只分对错,不计后果。在我们这个格外重视事功的时代,理解儒者做派真需要多费一点精神。

杨一清为王华作传,说王华的学养“一出于正,书非正不读”,亦即王华只读最正统的儒家经典。鉴于明代八股取士,以朱熹义理为正宗,王华又是货真价实的状元郎,自然是程朱理学的门徒。当有人谈及神仙长生的道术时,王华便会以严峻的神态拒绝说:“我们儒家的家法讲究修身以俟命,何必求长生?”

所谓“修身以俟命”,语出《中庸》“君子居易以俟命,小人行险以徼幸”,这是唐代诗人白居易名字的出处,其含义是,君子本着道德原则行事,有一贯的操守,对于穷通贫富只是听天由命,并不强求;小人则相反,本着明确的功利目标来行事,宁可冒险以贪图侥幸的成功。简言之,道德是内在的,是自己可以把握的;穷通贫富是外在的,是个人无法把握的。君子仅重视内在,不计较外在,尽人事而听天命。

王华当真信奉着这样的儒家义理,所以当家里发生火灾,全部积蓄毁于一旦的时候,他完全不以为意,和赶来救火的亲朋好友们款语如常。当然,这绝不证明王华天性凉薄,事实上他的情绪似乎完全用在了孝道上。当父亲王伦病逝的时候,王华悲伤过度,几乎就追随亡父而去了。守丧期间,更发生了一件奇事:王伦的葬地从前是一处虎穴,所以老虎经常成群而来,却绝不伤人,时间越久便和人越亲,人们说这是王华孝感所致。王华致仕之后,还要以古稀之身侍奉行年近百的岑太夫人,朝夕学小孩子玩耍的样子来让母亲高兴。“二十四孝”中老莱子娱亲的事迹就这样在王华身上重演了,尽管其画面感很容易引起今天读者们生理上的不适,但在古代的语境里,这是何等感人至深的场面啊。然后我们需要知道的是,我们的传主王阳明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下成长起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