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五八年秋天的一天,我在医务室工作的时候,忽然听到一个消息,老所长被调动到一个更重要的岗位上,离开我们了。
一种说不出的不自在,占据着我的心。这天整个工作时间里,老是在想这一件事。这位花白头的老上校,我刚来这里时很怕他。这并不是因为别的,只不过因为他是所长,按旧经验说,这就是犯人命运的主宰者。可是谁料得到,在他的直接主宰之下,人们竟会有这样梦想不到的处境呢,大约每个人都可以回忆起,当我们有谁和所长谈话的时候,尤其是单独接触的时候,特别有一种轻松的感觉。这是在一个爽朗、幽默,能洞察一切又能回答你心里藏着的问题人面前的感觉。一听说这样的人离开我们这里了,我就特别自然地想起了那些过去的接触,那些有风趣的谈话。我从回忆中搜索着,所长给我最初的教育,是从哪一件事情上开始的。最先想起的是我向他坦白那一箱珠宝的事,不,还有比这更早的,在这以前,他还曾经到我住的监房来讲过话。但是,这也不是最早的。我又想了一会儿,想起来了,最早的教育竟是不曾直接见面的一回事:在我刚进监狱不多天,把我的一家人调分开来,这大概是没有比这再早的教育措施了。我记得在我和家人分开、失魂丧魄地去见所长,向他要求收回成命时,他的脸色冷冷的,毫无表情。虽然他答应了下来,让侄子们仍和我住在一起,但是当第二次分开以后,我想起他的表情和觉出了同犯的暗笑,终于放弃了那个念头。从那时起,我陷入几乎无法穿衣吃饭和提心吊胆的窘境中。但这正是所长对我开的第一个方子:放下皇帝架子,练习独立地生活。假如没有这个方子,我一辈子也不会考虑到如何做人的问题。然后,又出现了第二个方子:让真瑞动员我交出珠宝,把主动权交给我,让我知道体验一下政策是不是对我例外。以后,第三、第四以及无数的,不知让他花了多少苦心。他的心血都花费在这一个目的上,照他的话说是:让我们“学会分析事物的能力,掌握事物本身的发展规律,认识真理”。
下午,我正要学习的时候,被代理所长的副所长金少校召了去。听溥杰和妹夫们说,金少校的日文非常好,他原是专管日本战犯的工作,过去不常和我们一所的人见面。这回召我去是回答我几次的申请的一个问题:我要把我早交出的珠宝,由政府正式接收,不要再作为我私人存所的财物;那个存条,我早已毁掉了。金所长说,政府批准了我的要求。为了妥当地处理这批文物,叫我给每件东西提供些来历说明。
那些归还人民的珍贵文物,当初是怎样从人民手中转到宫里来的,我很少能说清楚它。因为我过去一向没从文物的角度想过,只不过当做可以换钱的珍宝罢了。我提供的介绍,也就仅限于它曾经在哪个帝后手里出现过,它是如何到了我手里,如此而已。记录的工作人员没办法,也只好由我怎么说,他怎么写。
在我一件件地介绍之中,当我拿起了一个水晶球的时候,忽然又想起了老所长,耳边又响起了他那句常说的话:
“要学会……掌握事物发展的规律……”
这句话对我说来,也就等于是:
“要会掌握自己的命运。”
这个水晶球,曾被我用做为祈求好命运的工具,球里面有一粒舍利,是一个大喇嘛送我的。另外还有一个小银盒,里面有个陶土制的菩萨塑像。从伪满时起,这个银盒就挂在我的脖子上。每次我拜佛念经,必先对水晶球磕一阵头。在苏联的五年,每天没有断过这种功课。目的,就是为了求得一个好命运。回国之后不久,这些东西连同数珠,全给所方存起来了。今天我又看见了它,不由得想起“命运”这个问题。
在通化大栗子沟日本式的房子里,有一次我听见随身的几个侄子悄悄议论着未来的吉凶福祸,最后谈到生死有命祸福在天的结论时,引起了我的共鸣,不由得合起手掌说:“倘能脱此当前大难,我誓必出家当和尚!”本来愁眉苦脸的侄子们,倒叫我这一句话惹得咧嘴笑了起来。对于这种“犯上”的举动我本要发作一番,随后一想,大家都在听天由命,正在谁也保护不了谁的时候,何必多得罪一个人呢。所以就按下了这股怒气。
在日本人最后导演下,扮演了退位这一幕后,我顿然感到“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这句古诗对于许许多多的皇帝来说,完全恰当。从这时起,我又认为命运是不可捉摸的。回想我过去的半生中,每次卜算命运,我得到的预言总是最好的,而最后的结果总是最糟的。料想历史上每个倒霉的皇帝类皆如此。原先的恭维话听得最多,最后倒运也倒得最惨。
几十年来,我手边总有几本“未来预知术”“烧饼歌”“推背图”之类的东西,这与其说是为了给自己算命,不如说是给自己精神上以麻醉,以暂时忘却对未来的恐惧。我为自己摇出一课上吉的金钱课,读着那卦文,只那一瞬间是高兴的,过了那一会儿,心里照旧充满了忧虑。我最后的结论就是:世上只有事后诸葛亮,未来根本不可预知,否则世上就没有那么多的傻子了。
我第一次对不可知论发生了动摇,是朝鲜战场上中朝军队的胜利已成了确定事实的时候。固然历来两军相争,开初都自信必胜。但问题是这个真正的胜利结果是出乎意料的(在战犯中,像我这样大感出乎意外的怕不是少数)。一切战争的命运总是决定于强弱,在我们的眼里,只有美国是最强大的;不仅在当前战场上,就是人类的命运,似乎也要由它来决定。我们没有想到,所谓强大的美国军队终于乖乖地签了停战协定。在战争起初的什么复活节打过鸭绿江,什么冬至节前结束战争等的预言,全成了笑话。这就出现了一个问题:一边是手里拿着原子弹,年产钢一亿吨的美国,一边是武器相对低劣,上次战争的疮痍尚未平复的中朝人民,究竟谁强谁弱?谁是决定历史的力量?也就是说,谁能掌握命运?
最初胜利消息到达的时候,我,以及我所知道的某些同犯,还把它看做是偶然的现象。后来我发现了“帝国主义和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的论断的提出,是早在数量和装备远超过解放军的蒋介石军刚刚发动内战的时候,我接着又发现今天战胜了内外强敌,统一了全国的力量,在当年只不过是山沟里的一些红缨枪,而那时就有了“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的预言。知道了这些,我就不得不承认,我所亲眼看见过的并且当做是强大的势力——北洋政府、国民党、日本统治者和一切在中国横行过的帝国主义者——最后命运,是早经共产党人算定了的。
我最初的理论学习,心情是非常复杂的,这里面有讨好心,有疑惧心,也有厌倦心。但是自从我发现了这个奇迹之后,老实说,好奇心又占了上风。由于这种心理的推动,我自己浏览了不少“课外”的书籍。不管当初的心理如何,书籍毕竟是给我打开了一扇世界的窗户(同时,电影也起了这样的作用)。我从这里看到什么叫历史,什么叫进化,什么叫道德,什么叫学问,以及中国近百年来失地赔款丧权辱国是什么原因,等等;与过去听到的解释完全不同。有的地方,引起我的怀疑,有的地方又叫我恐惧,有的又令我折服,有的我又似懂非懂。但无论如何,在那些书籍和文件中,总有一个思想抓住了我,这就是承认一切事物的发展变化,有它自己的道理;事情做对做错的标准,就在于符合还是违背这个法则,而这个法则,人是可以了解它的。这也就是所长经常和我们说的:人是可以认识事物发展的规律的。
我对这个道理,真是越想越对。我自己前半生的经历就是最好的说明。我从前不是顺着历史本身的道路走,我总以为自己是奉天承运,自己是历史的创造者,然而事实上悖天逆运的正是自己。这就叫做开历史的倒车,结果就是碰壁。这也就叫做:“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
这个道理真正成为我自己理解的东西,还是在我和社会发生了无数次的现实接触之后。这是我经过和自己亲属的联系,经过对日本战犯的所见所闻,特别是经过了历次的参观,我了解了自己祖国这十年来的翻天覆地的变化,我看到了祖国的人民的所作所为,所思所想。我也知道了世界上这几十年来出现的都是些什么事情。我也经过了一定的劳动,尝到了汗水滴在土上的滋味,也知道了一粒种子如何发芽成长为粮食和菜蔬。经过了这一切,我明白了上百本书上说的,成千个工人和农业社员们的事业所启示我的,都不过是这么一句话:历史的道路——这是人民的意志!
什么叫命运呢?我正像孔子所说的,是“五十而知天命”。我所知的“天命”就是历史的道路,就是人民群众的意志,人民群众的根本利益。我到最后才算明白,为什么孔孟都喜欢引用“时日曷丧,予及汝偕亡”的话来警告诸侯们,原来他们多少都感觉出了这发出咒语者的可怕。
老子说,“知常日明,不知常妄作凶。”应该知什么常呢?就是知道这个根本历史法则,知道了这个根本法则,才是掌握了自己的命运,知道自己该随着谁走。否则,就要妄作凶!
真理是早就存在着,像太阳那样的清楚。可是说来奇怪,尽管连孔孟的语言中也有它的一定光辉,但是陈宝琛、郑孝胥没有教给我,庄士敦没教给我,吉冈安直只说出了半句:“共产军可怕……”最后,我还是在监狱里明白过来的。这说明,对于历史注定它的灭亡命运的人,即使在光天化日之下,也等于盲人瞎马、夜半临渊。在我还没有放下皇帝架子的时候,不就是那样的命运吗?
我介绍完了文物的来历,出了记录人员的办公室,走在甬道里,不禁又回过头来,瞭望楼上所长的那个会见室的窗户。老所长在走前,没有和我们说几句,这虽是我的非分之想,但也确实无法叫我不感遗憾地去想它。长长的甬道走尽了,我忽然又给自己解决了问题。用不着再讲了,他早已把最根本的话告诉了我。今天,水晶球勾起了我前半生被命运拨弄的往事,而所长常说的一句话给它作了一个总结——命运,不是不能掌握的。
这一天,水晶球的回忆和所长留给我的那句话,让我觉得这真正是我的菩提树下的第四十九天。
让我再重复一遍:世界上的光辉,对我是充满了意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