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由抗拒到认罪(1 / 1)

(1950—1954)

一、回到了祖国

一九五〇年七月的最末一个夜晚,押送伪满战犯的苏联列车到达了中苏边境绥芬河车站。接交要在明天早晨进行,因此,我必须在这里度过一个难熬的夜晚。伴随我的阿斯尼斯少校在卧铺上发出了均匀的呼吸声,我独自伏在窗边,疑惧丛生地眺望窗外。站台上灯光惨淡,冷冷清清,站台外面是夜幕笼罩着的原野,远远有些灯火,不祥地闪烁着。在视线达不到的什么地方,有时传来一阵脚步声,听不清的简单短促的谈话声,都像是暗示着越来越近的凶险。我屏息静听每一个响声,一直到它完全消失。我聚精会神注视窗外出现的每一个人影,一直到它走出我的视线。我担心着晨光的出现,我宁愿黑夜永远没有尽头,因为我相信太阳一出来,我的性命也将如同窗外的露水一样,很快就消失了。有时,一个相反的念头也在我心头冒了一下,希望索性快些天亮,看看新的中国政府对我究竟怎么样,是不是像阿斯尼斯少校他们所说的那样宽宏大量,那样文明。在他们的安慰话之中,有一句我很不理解的话,是一位军官说的:“祖国,这是一个幸福和骄傲的字眼!”在我的前半生中,“祖国”这个字眼从来没有引起过我的什么感触。现在我已来到她的身边,站台的那边,便是她的领土,可是我在这天晚上所感觉到的总是恐怖。这一夜的一切思索,最后总是归向一个结论:阿少校他们的一切解释,连同今天给我拿出的洋酒和糖果,都是对我的哄骗,哄骗我老老实实由他们交给站台的那边。在十几米之外的那边,只能有血的报复和难忍的侮辱在等待着我。只要天一亮,这一切就都开始降临了。

天色终于按着钟点亮起来了。

……阿少校把我领到另一节车厢里。一位身材高大穿中山装的人从座位上站起,迎面向我们走过来。

“我奉周总理的命令来接收你们回国。现在,你们回到了祖国……”

祖国的字眼又一次跳进耳朵里,我的眼睛却在搜寻脚镣手铐。但是这个人不但没有拿出这类东西,而且脸色平和,毫无怒容厉色。和他在一起的是一位好像军官模样的人,穿了没有任何军衔标志的布制的黄绿色军装,胸前符号上有“中国人民解放军”的字样,也是一副和蔼文明的态度。我顿时想起阿少校他们的话,觉得不像是哄骗我。我放了一点儿心,同时又觉得迷惑不解。

和中国政府接收人员见了面之后,阿少校和翻译领我下车,通过了两旁有中苏军队分列的站台,把我送进了中国列车。伪满的那一伙人都已经坐好了。我被领到一个座位上坐下(那只黑色大皮箱也被放在行李架上),这时,我看见车厢两头都站着手持冲锋枪的中国兵士,又看见了糊上报纸的车窗,我的心又凉了。

正在疑惧之间,一个工作人员走到车厢中心讲话了:

“好,现在你们回到祖国了。中央人民政府对你们已经作好安排,大家可以放心……车上有医务人员,有生病的就来报名……”

又是“祖国”,又是和颜悦色,又是给治病。这是什么意思呢?我百思不得其解,最后给自己解释道:这都是为了稳定我们,让我们老老实实地坐车,让火车装到不可知的刑场去。

列车开动了不久,几个工作人员拿来饭碗和筷子,每人发给一副,发完了碗筷,有个工作人员嘱咐道:

“小心不要把碗打了,在旅途中可不容易补充。”

我认为这句话里包含着一种暗示:这段旅程还不太短,不然为什么叫小心保存吃饭的家伙呢?

车上的公安人员抬过来一大桶大米稀饭,还有酱菜、咸鸭蛋等等,作为早点。对于这久别的家乡风味,人人吃得很香,竟把整桶稀饭全都吃光,以至公安人员把他们吃的一桶也让给了我们。这顿早餐加上政府人员的态度,使我略略感到了祖国这个字眼的亲切,但是随着这顿早餐的结束,这种感觉也瞬息消失,代替它的仍是那个压在心上的问题。

“下顿饭在哪儿吃?我还能吃上几次?时间越来越少了,我该怎么办呢?”

在苏联的时候,有一次一个会说中国话的苏联军官和我谈天,他问我:“你知道社会主义吗?”“不知道。”“那么,你知道一些三民主义吗?”“不知道。”“你知道中国共产党的事吗?”“一点儿也不知道。”“啊呀呀!”他摇着脑袋笑起来,“你还是一个中国人,可是关于中国你知道些什么呢?”老实说,关于旧中国我知道的就不算多,对新中国我更是什么都不知道。中国之“新”,对我说来不过是又一次改朝换代,而任何一次改朝换代,对于上代君主都是厄运。辛亥那年我没死在汉人手里,这次就再也逃不脱了。我这时把自己完全设想为一个掉进水里的人,火车到达终点,就是我沉底的时候。我不知道火车向哪里开,不知道旅程究竟有多远,但我深信不疑的是我的生命和旅途同是越走越短。我这时也就真像一个快淹死的人一样,举目四望,看有什么救命的东西可以抓住,即使一根稻草也不放过。

我很想找一位政府官员谈一谈,以便向他表白,让他相信我是不应该死的。我观察靠近的工作人员们(我坐在工作人员们坐的这一头),无论从服装上,从他们互相谈话上,还是从年龄上我都弄不清谁是官谁是兵,最后只有把最靠近的一个年轻的兵士选做谈话对象。话是从他胸章上七个字说起的。我说自己是信佛的,佛不但要解放人类,还要解放一切生物。我没有杀害过任何生命,连臭虫也没掐死过一个……

我一面叨叨着,一面用心观察他的脸色。他的年轻的脸上浮着令我琢磨不透的笑容。我哪里知道,这个年轻战士对我感到的迷惑不解,正不亚于我对他的迷惑不解呢。

我终于沉默下来,而心弦是绷得更紧了。车轮轧在轨道上发出的不停的闹声,突然汽笛的一声长啸,都似乎暗示着我和坟墓的距离是越走越近。我在座位上坐不住,索性站起来在走道里踱来踱去。我东张西望、竖起耳朵探听四周,寻找能带我浮出深渊的物件。这时,从身后我的侄子那边传来似乎关于什么“君主和民主”问题的议论。真像看见一根稻草那样,我猛然站了起来,嚷道:

“谁还在讲什么君主呵?我……我要和他决斗!”

人们都被我这突如其来的“英勇姿态”给弄呆了。我歇斯底里地又说下去:

“你们也不用害怕……该枪毙的不过是我溥仪,你们不用害怕……”

我不记得又说了什么语无伦次的话,后来还是政府工作人员把我扶到座位上,安慰我说:

“你太疲倦了,还是休息一下吧。”

我安静了一会儿,到底憋不住,又低声和那个年轻的公安人员说:“我知道,那个反对民主的是我的侄子秀山,这人思想很坏,还有那个赵××,你们更要注意这个人,在苏联的时候,他常常表示赞成蒋介石,对解放军说了不少坏话,他很靠不住……”

我还说了几个别的名字,还有诸如此类的告密材料,我这时的卑鄙心理是巴不得能有点什么更有价值的告密材料,作为拯救自己的垫脚石才好。年轻的战士还是满脸迷惑的笑容,连声说:

“你累了,睡一会儿就好了,睡一会儿就好了。”

我在座位上躺了一会儿,觉得列车慢下来,终于停了。不知哪个犯人低低说了一声“长春!”,我又像弹簧似的一下跳起来。我相信这就是旅途终点了。车窗糊着报纸,外面景物看不见,只听见外面不远的地方有许多人唱歌。我在苏联时,看过中文报纸上的关于斗争恶霸的群众大会的描写,我现在认为窗外的歌声就是从群众公审大会上来的,地点一定就在车站不远的地方。群众正在那里等着对我举行公审……这天夜里,我发现那个年轻战士和持枪守着车门的战士,都是东北人,我认为他们会半夜私自把我拖下火车,发泄他们受了伪满十四年罪的仇恨。我就这样一夕数惊地胡乱过了一夜。第二天早晨睁开了眼睛,我诧异何以逃过了昨夜的谋杀……

火车上最后一幕怪剧,也是失常状态的高峰,是在到达沈阳前不久发生的。这时我觉出了火车是向南开行,我认为沈阳必是我的生命终点,神经又一刻比一刻紧张起来了。我又不停地在走道上踱来踱去。踱了一阵一眼看见我昨天检举的赵××坐在那里,呆呆地瞅着自己的手背出神。我忽然想到,他一定是知道了由于我的告密,不久要被处死,因此现在正怜惜自己哩。这时,十八层地狱的迷信传说强烈地攫住了我,我认为这个人死后变鬼必不饶我。为了禳解这个灾难,我身不由己地走到他跟前,突然一下子跪在地上说:“请你饶了我吧!”说罢,给他叩了一个头,然后又歪歪斜斜地站起来,继续踱来踱去。据别的犯人事后和我说,本来人人都对未来吉凶惴惴不安,心情十分恶劣,这时又叫我闹得个个哭笑不得,心中更加不是滋味。我弟弟溥杰说,我在火车上总是来回走个不停,嘴里不知嘟囔些什么,脸上的肌肉不停地抽搐,两眼发痴,吓得他不敢看我。和我在苏联同住过的伪满文教部大臣老振对我说:“从那以后,我算看透你这皇帝,是什么馅儿的了!”

列车到沈阳站停下了,一个政府工作人员宣布说,因为天热,年岁大的人可随他去休息一下。他按名单把张景惠、熙洽、我,还有几个伪大臣都叫出来,让我们坐进一辆大汽车。我一看车旁腰插盒子枪的四个兵士,认为这可真完了。在汽车里,尽管随车的工作人员向我们解释,叫我们不用怕,可是我还是绝望地对我的侄子秀山叨叨着:“你算什么?你是白饶上的……我现在带你一块儿见祖宗去吧……”别的犯人都沉默不语,秀山瞪着眼,一声不响而脸色煞白地听我叨叨。他后来说,那天他叫我吓得两条腿都麻木了。

汽车停在东北公安部门口,随行的政府工作人员,拿出名单点名,头一名就是我。我已经豁出去了,应了一声,把外衣脱下来一团,掖在肋下,跟着就向大门里走。进门上楼,我一步两蹬地飞快地跑上楼梯。带路的人对我不胜惊愕,连忙赶到我的前面,把我领进一间大屋子。这屋子中央,有一张长长的台子,摆满了各种点心、水果和纸烟。我想起了从前太监们讲故事说的,死刑犯人吃的什么催命酒。好吧,反正是全完了!我把团起来的衣服扔在台子上,还未落座,也不等后面的人到齐,就哆哆嗦嗦地抓起一个苹果,狠命地咬了一口。我已经弄不清别人怎么进来的,怎么坐下的,政府的首长们又是什么时候到的。站在桌子尽头,有位首长,他在说什么话,我也听不见。我只是不知其味地咬嚼着嘴里的东西,费力气地咽着,等待五花大绑。看那位首长说个没完,我着急了,站起来嚷道:

“不用再说了,赶快走吧!”

首长的话叫我打断,他笑着说:(这几句话我是听清楚了)“你是太紧张了,应当镇静镇静。”在他旁边坐着的另一位首长也对我说:“你想不想看看你的侄子宪东?他在解放军里,想看他,可以叫他来……”

这几句话听得我莫名其妙,不明白是什么意思。首长接着又讲的话,我听了更加糊涂,什么“要好好学习,改造”,什么“到了抚顺好好休息,注意身体”,这都是什么意思呢?正想着,带领我们来的那个工作人员走过来,把那个名单交给那位首长,报告说,除了熙洽因为身体不好没有来,其余的全来了。我急于明白是怎么回事,竟一把从首长手里把名单抢了过来,看那上面写的什么。许多政府人员都笑起来,那位首长还是说:

“用不着紧张呵!”

这时,如果不是屋里出现了一个熟悉的面孔,我的笑话还不知闹到什么地步。一个穿着整齐的干部服的青年,笑眯眯地站在我们面前,我认出这是在苏联陪我们住着的张景惠的儿子,在伪满时,他是个学生,到了苏联,我们才知道他是中共的地下工作者。小张的出现,使犯人们都活跃起来。他和他的父亲见了面,又向一些犯人谈了些他们家属的情况,谁的儿子在哪个大学读书,谁的女儿在哪里工作。这一说,满天乌云全散了。死不了啦!这个思想一在脑际出现,我的眼泪也就如同潮水一般,汹涌而至。

对死刑的恐惧,并不是从此就消失了的。八月五日到达了战犯管理所监狱时,在沈阳出现的乐观情绪又一扫而空,恐惧又重新占据了内心。与前所不同的,只是掺和了更多的迷惑不解。

从沈阳到抚顺这段火车上,有人乐观地估计,到抚顺休息几天就会分头回家,还有人说,他到过抚顺,知道日伪时那儿有个豪华的俱乐部,他断定那是我们“最合适的休息地方”。当汽车把我们从车站载到管理所,监狱的青灰大墙、高高的岗楼出现在面前的时候,刚吹散的乌云又回到所有的犯人的心上。我和荣源、溥杰和三个侄子被领着通过一条站立着全副武装的哨兵的通道,进了一间有着一条长长板炕的房间。随着身后响起的关门上锁的声音,我在公案小说中看到的监狱生活,特别是我在长春对付孙博元那些孤儿的电刑具、木笼子、铁心包皮的马鞭,立刻涌现在我的脑际……

这一天,尽管伙食很好,我们都吃得很少。一整天大家都垂头丧气,不说一句话。第二天,军医们给我们检查身体,检查得十分详细,连过去得过什么病,胃口好不好,平常吃什么不吃什么都问到了。接着,牙刷毛巾等日用品都发下来了,新的被褥是昨天就给了每人一套,今天又发新衣服,黑色的外裤褂和白色的衬衣。随着这些举动,大家也有了活气,可是全闹不清是怎么回事。过了不多天,一个身材不高、大约不到四十岁的穿军装的人,走进我们的屋子,问我们的姓名,在苏联的生活,看过什么书。我们回答了之后,他说:“好好学习吧,思想一定要改造。”后来知道,这就是所长,解放军的一位上校。所长的话让我们更迷惑了。究竟是坐监牢,还是上学?说是上学,这里明明是一座军事监狱;说是监狱,我自然想起我听说过的前清的、民国的、伪满的监狱,以及我自己设的监狱,可是这里一无脚镣手铐和刑具,二无竖眉瞪眼的狱卒。和所长谈话后不久,报纸和书籍都送来了,每天还有游戏,晚上还有纸牌、棋等文娱活动。

这是什么学校呢?“学生”都不用名字,叫号码。我的号码是“981”。这不是犯人吗?

没有审讯,只是每人发来一张表格,叫自己填上姓名履历。我填写得再简单不过:“前清皇帝、伪满洲国皇帝”,交给了穿军装的看守人员之后,也没有人再问我一句什么。这又不像是犯人了。

还有许许多多奇怪的事。这天是我们洗澡的日子,我们看见有些人挑热水到浴室里去。我知道这个刚刚改建好的浴室,热水管还没安好,所以,每次要用人力担水。我总以为担水的自然该是由犯人轮流,这时才知道担水的就是那些看守我们的和其他穿军装的人。究竟我们是不是犯人呢?这是不是监狱呢?

我的岳父荣源,自从进了房门,总是摇头叹息说:“看着吧,受罪在后头!”这天出去散步,他把从苏联带来的一包纸烟忘在院子里的窗台上,回到屋里想起来,很惋惜地说,如果不是在监狱里,非把这包烟找回来不可!可是不等他去找,看守人员把烟给他送来了。这个深信要受罪的人,也迷惑了。

“他们都很文明哩!这必定是专门挑出来管我们的。”

有一天,一个同犯发表了这个见解,同室的人都同意他的看法。在没有别的更合理的解释下,这个解释也就是唯一可用的了。这种看法,竟保留到外出参观看到整个社会的变化时,才告失效。

在抚顺这一次一共住了两个月。这是由恐惧到迷惑,由迷惑到盲目乐观,又突然跌进恐惧的两个月。盲目乐观是由于报纸上一篇文章引起的。先是大家对学习莫名其妙,没有人讲课,叫我们自己学,第一本书是《新民主主义论》。我感到很新奇,伪大臣们也和我一模一样。什么主观、客观、意识形态、主观能动性,等等,谁也不懂。每天的讨论大部分时间是抠名词,抠得毫无兴趣。但是为了对所方表示积极,只好硬着头皮学习。后来不记得是哪一位,看到报上一篇谈新中国建设需要大量培养和提拔干部的文章,他忽然大彻大悟地议论道:原来共产党缺人才,所以叫我们学一学,不久就要让我们出去工作的。这个看法居然有许多伪大臣们都表示同意。盲目的乐观情绪一出现,居然有人很用功地念起书来。但是到了十月间,志愿军出国到朝鲜,抗美援朝运动起来了,所方突然宣布向哈尔滨迁移,这次盲目的乐观又一扫而空,一种新的恐惧又出现在每人的心上,而我大概又是其中最严重的一个。

在火车上,我悄悄地问溥杰:

“你看这个战事怎么样?”

“唉,烧香引鬼。至少南满快完了!”

这几乎是当时全体犯人的看法。还有人估计,不等我们到达哈尔滨,美国军队就先到了沈阳。也有人认为,不久以后给我们打开监狱门的,必是美国人。总之,都认为尽管共产党打垮了日本人和蒋介石,这次的对手却是手里拿着原子弹的美国人,必然是引火烧身,最低限度,东北的江山是保不住了。我由此联想自己的命运是三条:一是再被送回苏联,这是最好的;二是被美国飞机炸死或是炸伤;三是不等美国兵到,中国人先把我们全杀掉。有这样的想法的也不只我一个人,这就是车厢始终保持宁静,整个旅途中大家全吃不下饭的原因。

到了哈尔滨,一看见这所监狱,我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气。监房好像扇面似的排列成半圈,每个房间前后全是铁栏杆,好像动物园里装野兽的笼子。这是伪满遗留下的监狱(我们住了一年左右就搬了家,后来听说政府把这所铁笼子拆掉了),后来听一个当过哈市伪警署署长的伪大臣说,这个铁笼子原是日本人关押抗日爱国人士的地方,那时进了这里的人很少有能活着出去的。我住进去的那天,还没听到这些故事,可是那个铁栅栏门开关的响声,已够我受的了。从这天起,我心情日益恶化,不可终日地疑神疑鬼,外面无论是汽车声、开关门声,还是换岗哨的脚步声,都会引起我的惊慌。有一天夜里,一个犯人做梦叫唤起来,把我惊醒了,同时似乎又听到甬道里哨兵拉枪栓的声音,吓得我整整哆嗦了一夜。

到了哈尔滨不久,突然停发了报纸,也引起犯人们纷纷的猜疑。有一天,广播器放送完一段音乐,电台广播员刚讲了半句话:“伟大的镇压反革命运动正在大张旗鼓地……”突然广播器被关上了。所有的监房也立刻屏息无声。大家都明白了,原来现在正镇压反革命,所方向我们封锁了消息。我想到的是:现在必定是百姓们在控诉我,说不定今天明天就要被拉到公审大会上,我一定是头一名!

正在惶惶然不可终日的时候,这天甬道里出现了所长和一位穿着军服的中年人。所长向大家宣布,有一位公安机关的首长,代表人民政府要向我们讲话。穿军服的人站到甬道上,对我们讲了大约有三个钟头。可惜我现在已经不完全记得了,因为我那时还听不大懂。他谈了政策、改造、学习,我们应该抱什么态度。这段讲话,实际上就是后来近十年我们走的道路。不过,当时我不能理解那么多,我只从他一再讲学习学习的话里,听懂了一个意思:共产党并不打算杀掉我。只明白了这一点就够了,我绷得紧紧的每一根神经,又松弛了下来。

接着,我们度过了第一个供应丰盛、情绪轻松的春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