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能干涉政事,不能随便外出走走,不能找个“大臣”谈谈,当关东军那边的电流不过来的时候,我就无事可干。我发展了迟眠晏起的习惯,晚上总要后半夜,甚至过三点才睡,早晨要十一点起来,每日两餐,早餐在中午十二点至下午一两点,下午四点到五六点睡个中觉,九至十一点吃晚饭,有时十二点吃晚饭。我的日常生活,除了吃睡之外,大概用这八个字就可以概括了,即:打骂、算卦、吃药、害怕。
这四样东西是相互有着关联的。随着日本崩溃迹象越来越明显,我也越是恐怖,我害怕日本在垮台之前,杀我灭口。在这种心理下,我对外是越加积极看日本鬼子的颜色,谄媚逢迎,对内则是脾气越加暴躁,动辄对家人佣人打骂。同时,我的迷信思想也更发展,终日吃素念经,占卜打卦,求佛神保佑。在这种精神不宁和不正常的生活习惯下,本来就糟蹋坏的身体,越发虚弱,因此又拼命地吃药打针。总而言之,这四样东西构成了我的昏天昏地、神神癫癫的生活。
如果倒溯看一看,我的残暴、多疑的性格,早在紫禁城时代就种下了根子,到了天津,又发展了一步。如苛待佣人,在天津就订过这样的“家规”:
一、不准彼此随便说话,以防结党营私。
二、不准互相包庇袒护。
三、不准舞弊赚钱。
四、当同事犯有过错时须立即报告。
五、上级对下级犯过的人,须在发现之后立即加以责打。
如果放任看管,罪加一等。
因为我的性格中,既有统治阶级所具有的冷酷无情、残忍凶暴的一面,又有一种害怕因果报应,极其浓厚的迷信思想。所以,在定好这些杜渐防微的种种条款后,还在后面附加了一项预备好的誓词,叫他们对天盟誓。誓词是:
“如果我违背了上述规则,甘心承受‘天罚’,定让我遭‘天打五雷轰’的恶报!”
到了伪满以后,我在狼的面前是羊,在羊的面前却是只狼。在我的大门内,我的残忍暴虐行为,越发有了发展,例如除了打手心、打耳光和用板子打屁股,又有了“灌凉水”“跪铁链”“过电”“站木笼”之类的刑罚。打人的花样也很多,最常用的是叫别人代替我打。受到这种委派的人往往不是一两个,而是全体在场的人。在动手打的时候,必须打得很重,否则我便疑心他们朋比为奸,可能临时转移目标,让所有人改打这个不肯使劲打人的人。有时,我心里不高兴,对屋里的人都不满意,我就下令叫他们都跪下,成一环形,命令他们彼此互打耳光。
我的打骂对象除了我的妻子、弟弟和妹夫之外,几乎包括家里的一切人。那时我有七八个侄子,在宫里念书,这原是我培养自己亲信的意思,这些学生同时又是陪我说说话,伺候我的人。可是我一样的打骂他们。他们那时最怕我说的一句话就是“叫他下去”!这就是说,要叫这个人到楼下挨打去。
至于每次打人的原因,说起来更使我无地自容,除了说明我的蛮横、狂妄暴虐和喜怒无常的可耻性格之外,实在不能说明别的问题。有一次,一个童仆在我的椅子坐了一下,别人根据我订立的家规,把他告发了,我立即大怒,认为是冒犯了我,就命人重重责打了他一顿。其实,我这个宝座,不是我也坐得心惊肉跳吗?
在长春,我时犯痔疮,买了不少坐药。有个小侄子见到这种药很稀奇,无意中说了一句“很像个枪弹”,立刻触了我的忌讳,“这不是咒我吃枪弹吗!”我没有直接下令责罚,却叫别的侄子们给了他一顿板子。
在我这种统治下,境遇最惨的是一批童仆,这是我的“侍从武官长”张海鹏从长春的一个所谓慈善团体要来的孤儿,大约有十几个。他们的父母大都遭到了日本人的屠杀,把他们遗了下来,日本人怕这些后代记仇,便叫汉奸政权用慈善团体名义收养了他们,把他们完全改了姓名,进行奴化教育,同时又用奴役劳动摧残他们。这个慈善会的孤儿,在种种折磨下,很少有活得长的。这些孩子听说被送到我这里来的时候,有的还抱过很大希望,认为生活一定能比慈善会里好些,事实上不但没有什么改善,反而是更糟。他们在这里,被看做最低贱的人,任何人——包括男仆和女仆——都可以随便打他们,每天要干十五六个小时的活,白天干,晚上还要坐更守夜,吃的是最坏的高粱米,因为干活常误了饭,饭总是凉的,有时不管吃完没吃完,又被叫去干活,所以也总吃不饱。衣服是破烂不堪,成年不给他们洗澡,虱子会自动从破衣服里掉在地上。冬天因为又冷又饿,有的孩子在暖气管旁打扫,不知不觉地伏在暖气上睡着了,把皮肤烤焦了也不知道。挨打是比吃饭还容易的事,干活睡觉要挨打,扫地不干净要挨打,说话大声要挨打,被心里不高兴的男仆人(被称为随侍的)们碰上,也会打他们出气。为了处罚他们,负责管理他们的“随侍”还预备了禁闭室和设有木笼、铁链、电刑等刑具的刑室。这些被日本鬼子杀了父母的孤儿,在我的这个汉奸窝里的折磨下,长到十七八岁还是矮小得像个十岁的孩子。
有一次,一个专干打扫的童仆,因为经常吃不饱,饿得跑到我的厨房里拿点东西吃,也是挨了一顿打。
有一个叫孙博元的童仆,因为受不了这种家规的经常折磨,便想找机会逃走,其实他也是个孤儿,即使逃出去也无依无靠,但这也说明在伪宫里的生活实在是太难忍受了。他在逃跑时,不幸被抓住了,除了挨了一顿毒打之外,还被禁闭在空房子里,用铁链拴住了两腿。在这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折磨下,他苦苦哀求,立誓不逃之后,才把他放出来。当然,他的日子一点也没变好过,终于又跑了。禁卫森严的伪宫内府,是难于逃脱的,这可怜的孩子以为地下的暖气管道可以通到外面,便钻了进去,他在里面转来转去转了两天两夜也没找到出口,后来为了找一口水喝,被人发现抓住了。当我的随侍报告我这件事的时候,我便命令:“让他先吃点东西,然后再管教他!”可是这时他早被随侍管教得奄奄一息了。我一听说他快死了,又吓得个要命。我怕他死了变成冤鬼,来向我索命,便立刻命令把医生叫来。这时抢救也来不及了,这孩子终于在我的“家规”下,丧失了幼小的生命!
这件事发生后,我并没有受到良心的责备,由于害怕因果报应,我花了几天工夫在佛坛前磕头念经,超度亡魂,同时责令毒打他的随侍,在半年时间内,每天要用竹板打自己的手心,以示仟悔。好像这样措置之后,我便可以摆脱了一切干系。
我对使用的仆人的苛刻,到了后来,已经是到了神经过敏而又极无聊的地步。我经常像贼似的,防备厨司务买菜时赚我几角钱。我甚至于派人秘密跟踪,看他是怎么买的,或者向我的妹妹们调查:“你们吃的肉多少钱一斤?一只鸡多少钱可以买到?”有时候认为菜做得不好,或者发现有点什么脏东西,立刻口头发出谕旨:“罚他几块钱!”至于罚多少,是随心所欲,并无标准。有时因为做得好,也下旨赏钱,但总是罚的多赏的少。在物价飞涨时期,拿工资不多的佣人,自然禁不起这样罚,但是他们也有窍门,就是看我高兴的时候,可以哭穷,这叫做“求恩”。遇到这种时候,我常是有求必应,传旨给钱。我就是这样,对我的主子奴颜婢膝,谄媚讨好,对我的佣人则又凶残暴虐,苛刻刁难;我在自己屋子外面无权无力,只能在鬼子决定的法令上画可,我在自己屋子里面,则又作威作福,实行我自拟的“家规”。
我的迷信活动,第五章里已经说过,自幼在宫里受的神话鬼话教育,早在脑中生了根。比如,在天津时,我住的静园外面正对着一个大烟筒,我在自己的楼上设置了许多木刻的剑头符咒等,以便镇压大烟筒的不祥,因为它高于住楼,据说所在地又不知犯了什么风水忌讳,虽然我当时不完全明白这个镇物的用意,但是我却很放心地住进这个大楼,认为纵有什么不祥也给这个镇物给镇住了,我在这里可以居住平安。在天津时,社会上的一些鬼名堂,又让我发展了一步。比如我岳父荣源迷扶乩,总和我宣传这一套,我也信了。有一次,我也想弄一弄,于是他便拿来一套家伙——沙盘、乩笔等。我和他扶了半天,也不见动。荣源后来告诉我:在别处,还是灵的,据他请来的大仙说,那次因为是皇帝扶的,大仙不敢上来,又说那位大仙因为迟到,还受了“上级”(我忘了是玉皇大帝还是谁了)的“处分”。我也就信了,而且内心很得意。
我不但是一只狼,而且是一只带念珠的狼。我念佛、吃素,成天算卦拜神,迷信到了发狂的地步。
从前在北京、天津,我求签问卜所得到的解释,大都是关于复辟成功的乐观希望的。到了东北以后,我的迷信活动,就不再包含什么幻想和希望,而是充满了忧郁、悲哀,充满了阴森森的鬼气。
在长春我供的佛神和牌位,大概有这些角色:各种佛,天神地祗,关圣帝君,王爹爹王妈妈,神杆,满族历代祖先,清朝历代帝后,长白山天女,大成至圣先师孔子历代帝王师,醇贤亲王侧福晋,醇亲王福晋,福神喜神财神贵神,太岁,灶神,四太妃。
我除了供祖宗,还杂七杂八地供了这些神与佛,我又看“佛学”和各种迷信书,看得入了迷。自从在书上看了什么六道轮回,说一切生物都有佛性,前世有德的升天,作了孽的变畜生变饿鬼,我紧张起来了。我生怕来世变畜生,又担心我吃的肉是死去亲人变的。我念起经来了。原先是每天早晚念,后来每顿饭都要念一遍“往生咒”,给吃的肉主超生。开头是我自己默默地念,后来我索性在饭前,让同吃的人先出去,我一个人嘟嘟囔囔念完,再让他们进来吃,以后他们每逢吃饭,都自动地先在外面等着我嘟囔完了再进来。有一次,在空袭警报中,我在同德殿的地下防空洞里吃饭,我念了咒还不算,还把要吃的一个鸡蛋拿起来,对它磕三个头,才敢把这个“佛性”吃进肚去。这时,我索性吃起了素,除鸡蛋外,荤的一概不动。厨房里的苍蝇也不许打,只许向外轰。所以厨房里常可以听见轰苍蝇的战斗的闹声,当然是无济于事。如果菜里发现苍蝇腿,还要罚钱。但我也知道苍蝇是会带病菌传染病的。苍蝇落过的饭菜,我就不吃,如果在我的嘴唇上落一下,我就拿酒精棉花擦一下——我身上总带着一个盛酒精药棉的小铁盒。
越看“佛书”越迷,有时做起梦来,游了地狱,就越发相信。有一次,因为从书上看到,念经多日之后,佛就会来,还要吃东西。我便布置出一间屋子,预备了东西。我念过经之后,对众人们宣布道:佛来了!我跪着爬进屋去。当然里面是空的,但连我自己也相信了自己的胡说八道了,战战兢兢地向空气磕起头来。
我家里的人叫我弄得也都是神神癫癫的,有时我还给他们讲课。于是家中终日佛声四起,木鱼铜磬响声不绝,像居身于和尚庙里一样。
与念经同时,我还自己给自己问卜算卦。算起来没完,不得上吉之卦,誓不罢休。避凶趋吉,几乎成了支配我一举一动的中心思想。弄得行路穿衣吃饭,脑子里也是想着哪样吉,哪样不吉。至于吉凶的标准,并无一定,不过见景生情,临时自定,然后有趋有避。比如走路时,前面有个砖头,心里便规定道:“从左面走过去,吉祥,从右边,不吉祥。”于是从左面走过去。什么迈门坎用左腿右腿,夹菜是先夹白先夹绿,真是无穷无尽。婉容也随我入了迷,她给自己规定,对于认为不吉的,就眨巴眨巴眼,或是吐口唾沫。后来弄成了习惯,时常无缘无故地眨巴一阵眼,或者是嘴里“啐啐啐”连着出声,就像患了精神病似的。这一家子,就这样弄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我的随侍们,真被我这种生活折腾得够戗。比如我打坐时,不准有一点声音。所有的人在我打坐时,都大气不敢出一声。我院里养了一个大鹤,它不管这套,高起兴来就要“鸣于九皋”一下子。我就交待给仆人负责,如叫一声,就罚钱五角。仆人们被罚了不少钱之后,也居然研究出一个办法,鹤一伸脖子他就打它脖子一下,这样就不叫了。
因为怕死,所以也怕病。我嗜药成癖,给我的家人和仆人不少罪受,也是给自己找罪受。我嗜药不但是吃,而且还包括收藏。中药有药库,西药有药房。我有时因为菜的口味差一些,硬叫扣出厨司务几毛钱来,但为了买药——特别是伪满末期药品奇缺时,可以花几千元几万元去向国外订购用不着的药品。我的一些侄子,上学之外要为我管药房药库。另外我还专雇了医生,他们每天为我打针,总要忙上几小时。我每天要打赐保命和葡萄糖之类的补品,打针的时候,我的侄子要从大量的注射剂中拣可用的药。因为存药太多,大都过了期,注射液类药往往都有毛状沉淀物。他们把这工作叫做“拣毛”,拣一次毛,就要两个钟头。然后由另一个侄子执行注射,医生则是一旁守候。就这样,要消磨掉好几个人半天的时间,而这大半是在夜里人家该休息的时候。
从前我在紫禁城里时常“疑病”,现在用不着疑心,我真的身体虚弱了。记得有一次例行“巡幸”,去看日本人新建的水丰发电站。到了那里,走了不多远,我已喘得透不过气来,由于穿着军服,还要在鬼子面前撑着架子。回来的时候,真的吃不住了,眼看就要倒下来了,随行的侄子们和医生赶快抢着给我打赐保命和葡萄糖,这才把我抢救过来。
这种虚弱的身体,加上紧张的心情,让我那时总觉得死亡迫在眉睫,日本人、中国人、我的虚弱,都在要我的命。这成了我那时思索一切问题的核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