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我的恐惧(1 / 1)

经过十四年奴隶生活的东北人民,家家都有一本血泪账,都在我“裁可”的镇压人民的伪满法令下,遭受到程度不同的牺牲。起初,日本人根据这些法令所制造出的惨案,我还听不到,因为郑孝胥、张景惠向来对我不谈这些,关东军司令和我的御用挂吉冈安直更绝口不提。我从他们嘴里听到的和“满洲国通信社”的新闻一样,都是“王道乐土”的描写,或者“扫**胡匪的赫赫成果”的报道。一直到一九三六年,即日本发动全面侵华战争的前夕,日本军阀需要以大规模的血腥镇压来为新的战争扫清道路了,情况发生了变化,日本关东军不但不想再瞒我,而且有时还有意要叫我知道一下。

凌升案就是一个例子。凌升是蒙古的贵族,前清蒙古都统贵福的儿子,他做过张作霖的东三省保安总司令部和蒙古宣抚使的顾问,是第一批投靠日本关东军的“满洲建国元勋”之一。伪满划东北为十四省时,他是第一任的兴安省省长。这年他刚和我结成亲家(我的四妹和他的儿子订婚)不久,我忽然听说他被关东军捉了去。是什么原因,是死是活全不知道,我正感到十分不安,盘算着是不是可以向关东军司令官植田谦吉打听一下,植田却先找我来了,他像谈论天气似的那么平常地对我说:“前两天关东军特务机关处理了一个案子,这个人皇帝陛下大概记得,是凌升,他勾结外蒙(指蒙古人民共和国)图谋叛变,关东军已经将他正法了。”

“已经正……法?”我吓了一跳,疑惑我耳朵听错了。他的翻译官连忙重复一遍:“正法,不错,杀了。”植田也狞笑一下,点头说:“这是杀一儆百,陛下,应该杀一儆百!”

我吓得目瞪口呆,植田走了之后,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根据吉冈的意思,告诉人赶快把说好的这门亲事退了。

一连许多天,植田的“杀一儆百”在我耳边响着,我不住地揣摩它的含义。我早听人说过,日本关东军是最多疑的,总在疑心“满洲官员”是不是在反对它。而我也是个多疑的,总在疑心关东军不放心我。我不由得回忆起到东北后的一连串经历,从逛公园被宪兵包围起,一直到最近不准许我接见“大臣”,我肯定这都是关东军对我提防的表示。因此,我越想越觉着植田的“杀一儆百”这句话不妙。我怕他说这话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后来,给我当过英文翻译的吴沆业失踪了。听说他被调到驻东京的伪满使馆后,因为和美国使馆有来往,被日本宪兵逮捕。后来听溥杰说,这个翻译曾托监狱的看守带信出来给他,说他受的折磨实在忍不住了,求溥杰找我想办法救他,如果救不了,索性让他早点死,免得继续受罪。溥杰没有答应,因为他明白,如果他真的向我转达了,不但无效反而会挨我一顿骂的。

有一天,我的“警卫处长”佟济煦愁眉苦脸地告诉我,日本人正在哈尔滨附近建筑一个秘密工程,在将近结束时,将劳工全部秘密消灭,以图保密。他有个亲戚也是劳工之一,万幸地逃了出来。这件工程据我后来在战犯管理所和别人一起判断,大概就是平房区的日本细菌部队。当时虽然还不知道这个惨绝人寰的魔鬼事业,但成批消灭劳工也足够骇人听闻的了。可是我听了这个消息,唯一的反应就是嘱咐佟济煦千万不要和别人说。

然而我越怕牵累,事情却又像故意找到我头上来。有一天,佟济煦心神不宁地和我说:“咱们的护军,好像很遭关东军的忌。”我问他发生了什么事,他精神恍惚地说:“没发生什么事,可是我总觉着要有事情发生似的。”

佟济煦的担心,我是明白的。所谓护军,即在宫内担任警卫任务的军队,这不同于“军政部”统辖的宫内“翊卫军”,是由我自己直接供应和组织的一支三百人的部队。当初我建立这支部队原来有个用意,我想用它培养出一批军队骨干,以便将来建立自己的武装实力。为了这个目的,熙洽给我从旧东北军中调拨了一些兵士,我又叫人从京津、内蒙古一带招募了一批青年,这样编成了这支部队,名义上都是士兵,实际是按照军官的要求加以训练。这支队伍成立后,“军政部”不肯发供给,连枪支也不给,我从自己的收入中分出一部分供应它,并且枪支弹药也是自己派人买来的,因此这就遭到了关东军的忌讳。以前,我并不怎么注意到这件事,可是现在发生了“杀一儆百”的凌升案,加上佟济煦这一说,我全想起了,也担起心来了。我还没想好处理办法,事情也就发生了。

事情发生在一个星期日里。护军里几个士兵到大同公园游玩,因为管理游艇的朝鲜人不肯卖票给他们,他们和朝鲜人发生了口角,这时突然从四周来了一群便衣的日本人和朝鲜人,还带着狼犬,向他们动起手来。护军这次却也给逼急了,便使出了他们平时学的武术,居然打退了日、朝人的围攻,而且连狼犬也给踢死了。护军回队后,日本宪兵队立即用大卡车把他们抓走,施以酷刑,赤体鞭打,灌凉水和辣椒水,打了之后又叫他们赤体跳舞,以为取乐,并且逼他们承认“反满抗日”。原来,被护军打伤的日本人,里面还有穿便衣的关东军官佐,踢死的狼犬是关东军的军犬。这显然是关东军的一场预谋。当时我一听这情形又气又怕,忙托吉冈代向关东军说情,后来按照对方提出的条件,派了管理护军的警卫处长佟济煦去赔礼道歉,将肇事的护军逐出东北,保证了今后永不发生此类事件。这些条件一一照办后,护军又被缩减了编制,缴去了长武器,一律换上手枪,同时佟济煦被革职,警卫处处长换上了个日本人。自然,我的建立实力的梦也不用再做了。

应该提一下的是,我为了建设未来的军队,同时还送过一批青年到日本学陆军,其中包括在学习院毕业的溥杰和润麒。可是,这批青年学成回来之后,除了溥杰和润麒之外,我也无权支配,都在“军政部”的分配下,“化”到日本人指挥下的“国家”和军事机关里去了。

一九三六年在接连的恐惧、忧虑中过去了。到了一九三七年,关内风云日紧,平津附近日军剑拔弩张,战事有一触即发之势。这时我已没有了一九三二年长城战争时等着日军进占平津以便重返故宫的心情,而是日益为自己的命运担着忧。这一年,我从日本军部为溥杰安排的婚姻等等的举动上,又感到了新的危险。

溥杰去日本留学前,和他的前妻就已经分居了。他一九三五年从日本回来,我从吉冈嘴里听到一个风声,说日本关东军想给他找个日本姑娘做妻子。这个消息令我非常不安,由于皇室贵胄的传统优越感,觉得爱新觉罗的正统男子如果选汉女为元配,已是破例,如果和外国人结亲,更是祖制所无的,何况日本关东军是不是在打主意,要制造一个混着日本血统的皇帝,更要提防呢。我和二妹商量了一下,认为必须赶快趁关东军的主意未定的时候,抢先一步,快给溥杰找个满族妻子。这意见溥杰也同意了,于是我二妹便和婉容家的一门亲戚商量,要把这家的女儿给溥杰撮合。双方都同意了,消息传到了吉冈的耳朵里,他把溥杰叫了去,提出了干涉,说关东军希望他和日本女性结婚,这是为了日满亲善的大事,他既为皇帝陛下御弟,自然应该出头做这个亲善的表率。最后他说:“这是军方的意思,因此你不要自己进行那边的亲事了,至于在日本方面的活动,有我为你张罗,你等着就是了。”

本来已接受了我的劝说的溥杰,现在又接受了吉冈的意见。据他后来自己说,几年的日本生活不但造就了对日本武力和政治的崇拜,就连日本人的妻子也使他不胜羡慕,所以,吉冈一说,他就点了头。

吉冈说服了溥杰,关东军司令官立即命令他到北京,去给溥杰办理和前妻离婚的手续。因为唐石霞早已搬到上海,吉冈扑了个空,他竟疑心唐家的人骗他,便拿出日本军队的威风,叫日本宪兵把住唐家的大门,他自己闯进内院,逼唐石霞的弟弟交出人来。这两个弟弟再三说明姊姊的确不在家,他没了办法,只好叫这两个弟弟替他们姊姊具结,承认和溥杰离婚。为了牢靠,他又把当地的警察派出所长找来,签字作证,这才算完事。

吉冈办完了这道手续,在日本的本庄繁和南次郎便又忙起来了。他们选中了日本华族嵯峨实胜侯爵这户人家,经过一番奔走和准备,一九三七年四月三日,溥杰和嵯峨浩在日本东京的军人会馆结了婚。

在这个亲善婚姻之后不过一个月,“立宪院”在日本人授意下通过了一个“帝位继承法”,规定了:“皇帝”驾崩之后,由其子继之,无子,由其孙继之,无子无孙,由其弟继之,无弟,则以其弟之子继之……

溥杰和他的妻子回东北后,我拿定了一个主意:不在溥杰面前说出任何心里话,溥杰的妻子给我送来的食物我一口也不吃。假若溥杰和我一起吃饭的食桌上摆着他妻子做的菜,我必定等他先下箸之后才略动一点,也只是略动一点,绝不多动一口。

当我听说溥杰快要做父亲的时候,我整天提心吊胆,我为自己的前途不知算过多少次卦。我甚至也为我的弟弟担忧,因为我相信那个帝位继承法,前面的几条都是靠不住的,靠得住只是“其弟之子继之”这一句话。关东军要的是一个日本血统的皇帝,因此,我们兄弟两个都可能要做未来的混血儿的牺牲品。后来听说他得的是个女儿,我这才松了一口气。

我也曾想过,假若我自己有了儿子,是不是会安全?有了这个念头之后,我竟像个封建家庭的媳妇那样,盼望有个儿子来挽救自己的命运。可是,连我这完全渺茫的儿子,关东军也都打了主意。有了这个主意,即使我真的有了儿子也不见得有什么好处。因为关东军叫我写下一个字据,在这字据上写明,我若有皇子出生,五岁时就必须送到日本,交由关东军专门指派的人从事教育。据吉冈说,这是日本皇室的制度,非这样办就不足以表示两国亲善。当然,我只好从命,写下了这个未来儿子的卖身契。

一九三六年,日本人在内蒙古扶持起蒙古王公德穆楚克栋鲁普,即被称为德王的,成立“自治政府”。德王我早在天津就见过,他曾送过我钱,送给过溥杰名种马。有一天,他得到关东军的允许来见我,当时吉冈还没有“侍立”,所以,只有我们两个在屋里谈话。谈着谈着,他发起牢骚来了,说日本人在他那里很跋扈,他样样都做不了主,不听日本人的不行。他的话触痛了我的伤口,我对他表示了同情,安慰了他几句。不料第二天,吉冈便来板着脸问我。

“陛下昨天和德王谈了些什么?”

我觉得有些不妙,就推说不过是闲聊而已。

他不放松我,追问道:“昨天的谈话,对日本人表示了不满了没有?”

我心里怦怦跳了起来,我知道唯一的办法就是坚决不承认,而更好的办法则是以进为退,我便说:“那一定是德王故意编排出什么假话来了吧?”

吉冈虽然再没穷追下去,我却被他问得心惊肉跳,疑虑丛生。我考虑这件事只有两个可能,或者是吉冈在我屋里安上了什么偷听的机器,不然就是德王在日本人面前真的说出了真话。我为了解开这个疑团,费了好大工夫在屋里寻找那个可能的机器,自然我没有找出它来。因此,我又怀疑是德王成心出卖我,可是也没有什么根据。这两种可能都不能断定,也都成了我的新的魔障。

有一天,我忽然想到院里打打网球。我走到院子里,忽然看到迎门墙上有一行粉笔写的字:

“日本人的气,还没受够吗?”

看见了这行粉笔字,我连网球也忘了打了,赶紧叫人快擦了去,然后急忙回到我的卧室里,心里怦怦跳个不停。

这行粉笔字,引起的恐惧更大了。我怕日本人发现之后,不分青红皂白地在我这内廷来一个“大检举”,那不定会闹成什么样子。这行字是谁写的呢?显然在我这“内廷”之中,是有了“反满抗日分子”,他敢于在大庭广众之下写字,就不敢杀我吗?

从此我怕的东西更多了。我怕日本人,怕家里人,怕大臣们(像德王那样可能出卖我)。后来我连睡觉也怕人害我,我不敢叫随侍守夜,更不敢叫童仆们为我站岗,找护军来我也不放心。最后,我想出个依靠假人守卫的办法。我叫人给我用草和泥做了几个和真人一般大小的假人,给穿上军装,放在我的屋后。当然,我不把用途告诉别人。到晚上临睡时,我把它们搬到我的卧室里,排列在我的床前。我想,谁要是半夜里想进来害我,至少可以把他吓一跳。

在种种事件之后,我的神经变得十分衰弱,我的思想也有了进一步的变化。在我心头的天平上,一边放的是虚假的尊严,一头是我的生命安全。生命安全越来越下沉,虚伪的尊严——皇帝的宝座、称呼等,越来越不值钱。我最后终于给自己得出这样的结论:

自由诚可贵,

面子价更高,

若为性命故,

二者皆可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