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东陵事件(1 / 1)

一九二八年,对我是充满了刺激的一年,也是使我忧喜不定的一年。在这一年里,一方面日本的田中内阁发表了满蒙不容中国军队进入的声明,并且出兵济南,拦阻南来的军队前进,另一方面张作霖、吴佩孚、张宗昌这些和我有瓜葛的军队,由节节败退到溃不成军。为我联络军人的活动家刚报来了动人的好消息,同时,我却又读到那些向我效忠的军人逃亡和被枪毙的新闻。我听说中国的南北政府都和苏联绝交了,英苏也绝交了,国民党宣布清党,郑孝胥、陈宝琛以及日本人和我谈的那个“洪水猛兽”,似乎对我也减少了威胁,但又据这些人说,危险正逼近在我的身边,到处有仇恨我的人在活动。我看到了报纸上关于广东有暴动消息,同时,一直被我看成“过激”“赤化”分子的冯玉祥,已和蒋介石合作,正从京汉线上打过来。一九二八年下半年,使人气恼的消息越来越多,张作霖死了,美国的公使在给张学良、蒋介石撮合……除了这些上面已说过的事件之外,这年还发生了最刺激人的孙殿英盗墓的“东陵事件”。

东陵在河北省遵化县的马兰峪,是乾隆和西太后的陵寝。孙殿英是一个赌棍和贩毒犯出身的流氓军人,在张宗昌部当过师长、军长。一九二七年受蒋介石的改编,任四十一军军长。一九二八年,孙率部到蓟县、马兰峪一带,进行了有计划的盗墓。他预先贴出布告,说是要举行军事演习,封锁了附近的交通,然后由他的工兵营营长颛孙子瑜带兵挖掘,用三个夜晚时间,把乾隆和慈禧的殉葬财宝,搜罗一空。

乾隆和慈禧是清朝历代帝后中生活最奢侈的,有一个材料对他们的陵墓有如下叙述:

墓中隧道全用汉白玉砌成,有石门四进,亦全系汉白玉雕制,寝宫为八角形,上复圆顶,雕塑着九条金龙,闪闪发光。面积约为故宫的中和殿相等。乾隆的棺椁是用阴沉木制成的,安放在一个八角井的上边。两座坟墓中殉葬器物,除金银元宝和冥器外,都是些罕见的珍宝。慈禧的殉葬物品,多是一些珠宝翠钻之类,她的凤冠是用很大的珍珠以金线穿制而成的;衾被上有大朵的牡丹花,亦全用珍珠堆制;手镯系用大小钻石镶成一大朵**和六小朵梅花,澄彻晶萤,光彩夺目;手里握着一柄降魔杵,长约三寸余,为翡翠制;她的脚上还穿着一双珠鞋。另外,在棺中还放置着十七串用珠宝缀成的捻珠和几双翠质手镯。乾隆的殉葬品都是一些字画、书剑和玉石、象牙、珊瑚雕刻的文玩及金质佛像等物,其中绢、丝制品都已腐朽,不可辨认。

我听到东陵守护大臣报告了孙殿英盗东陵的消息,惊动我的倒不是什么珠宝的损失,而是对我的宗族感情的伤害。因此,这个事件引起我的震动,竟超过了我自己被驱逐出宫。在宗室和遗老间引起的激愤也是普遍而高昂的。陈宝琛、朱益藩、郑孝胥、罗振玉、胡嗣瑗、万绳栻、景方昶、袁励准、杨钟义、铁良、袁大化、升允……等等,不论是哪一派的,也不论已经消沉和没消沉的,全都沸腾起来,纷纷到我这里,表示了对蒋介石军队的愤慨和对我的吊慰。各地遗老纷纷寄来重修祖陵的费用。在这些人的建议和安排下,在张园摆上了乾隆和慈禧的灵位和香案祭席,好像办丧事一样,每天要举行三次祭奠,遗老遗少们络绎不绝地来拈香行礼,以及痛哭流涕。同时,清室和遗老们都分别发出通电,给蒋介石和任平津卫戍司令的阎锡山以及各报馆,要求惩办孙殿英,要当局赔修陵墓。张园的灵堂也决定要摆到陵墓修复为止。

起初,蒋介石政府的反应还很好,说已派阎锡山查办此事,孙殿英派到北平来的一个师长也被阎锡山扣下了。但是,随后不久,消息传来,说被扣的师长被释放,蒋介石决定不追究了。孙殿英给蒋介石新婚的夫人宋美龄送去了一批赃品,慈禧凤冠上的珠子成了宋美龄鞋子上的饰物。我心里燃起了无比的仇恨之火,我走到阴阴森森的灵堂前,当着满脸鼻涕眼泪的宗室人等,向着空中发了誓言:

“不报此仇,便不是爱新觉罗的子孙!”

我此时想起溥伟到天津和我第一次见面时说的:“有溥伟在,大清就一定不会亡!”我也发誓说:

“有我在,大清就不会亡!”

我的复辟、复仇的思想,达到了一个新的顶峰。

那些日子,我的心情既激愤又忧郁。郑孝胥和罗振玉是我最接近的人,他们所谈的每个历史典故和当代新闻,都能使我激动愤慨不已,增强了我的复辟和复仇的决心。和国民党的国民政府争斗到底,把灵堂摆到修复原墓为止,就是他们想出的主意,那些前来朝拜的遗老遗少,也被他们鼓动得义愤填膺,跃跃欲试。后来形势越来越不利,盗墓不追究了,北京、天津一带面目全非,当权的新贵中再没有像段祺瑞、王怀庆这类老朋友,我父亲也不敢再住在北京,全家都搬到天津租界里来了。

自从蒋宋两家结亲,张园里就明白了,英、美买办世家和安清帮兼交易所经纪人的这种结合,说明蒋介石有了比段祺瑞、张作霖、孙传芳、吴佩孚这些倒台的军人更硬的底牌。这年年末,蒋介石的国民政府得到了包括日本在内的各国承认,他的势力和地位已超过了以往的任何一个军阀。我觉得自己的前途十分黯淡,认为在这样一个有野心的人的统治下,不用说复辟,能否在他的势力范围内占一席地,恐怕也成问题。

我心里发出了恶毒的诅咒,怀着深刻的忧虑,我为蒋介石的政府和自己的命运,一次一次地卜过卦。下边是现在找出来的一堆卦辞中的几个:

(一)辰年亥月寅日占见

至尊得恒之大过申宫化进动而逢合之巳日,可见申酉实空之年可望光复。

(二)辰日占国民政府能长久否,得天大同人变离,主申年化冲而散。

(三)同日占功名,得罪之大蓄官虽旺相原神酉才旬空,亦主申酉实空之年大显。

这是阴历戊辰年十二月(一九二九年一月)卜得的,第一卦的意思是申年或酉年(最近的申酉是一九三二和一九三三年)可以“光复”;第二卦是说国民政府将在申年“化冲而散”;第三卦是说事业将在申年或酉年“大显”。

但是,任何一个欲望强烈和报仇心切的人,都不会只记得“成事在天”而忘了“求事在人”这句话。我自己的几年阅历,特别是蒋介石的发家史,给了我一条重要的信念,这就是若求成事必须手握兵权,有了兵权实力,洋人自然会来帮助,而我这正统的“大清皇帝”有了军队,自然要比红胡子或者地痞出身的将帅更会受到洋人的重视。因此,我决定派我身边最亲信的亲族子弟去日本学陆军。我觉得这比我自己出洋还有必要。

促成我这个想法的,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溥杰本来正想投笔从戎,刚在家里闹得人仰马翻。他从军的动机本来也颇可笑,与其说是受到母亲遗嘱影响,立志要恢复满清,还不如说是赌气。原来他结婚之后,夫妇感情很不好。他的妻子是端康太妃的侄女,比他大三岁,很喜欢交际,羡慕那些手握虎符的青年将帅,对丈夫颇不中意。溥杰因之很受刺激,便打定主意要当个军官。张学良在张作霖死后,临回奉天之前对溥杰说:“你要当军官,我送你进讲武堂(奉军的军官学校)。”他把妻子送到张学良姨太太的天津公馆里,自己随后和张学良的家眷乘船离了天津。我父亲看到他留下的信时,他乘的日本汽船已在渤海上。我父亲急得要命,要我无论如何给想个办法把溥杰追回。天津日本总领事应了我的请求,发了电报给大连。大连码头上,溥杰刚从船上走下来,就给日本警察截住了。溥杰被我派去的人接回天津后,他向我诉说了投军之志,是为了恢复祖业,这触动了我送他去日本学陆军的心思,就告诉他不要着急,我一定会满足他的愿望。他听我说要送他到日本,自然觉着比上张学良的讲武堂更髙兴了。

我决定派到日本学陆军的,除了溥杰,还有我的三妹夫。为了准备他们的留学,我请天津日本总领事介绍一位家庭教师,教他们日文。日本总领事推荐了一位叫远山猛雄的日本人。后来知道,这是一个日本黑龙会的会员,认识日本不少的政客。这个人后来也为了我的复辟理想,替我到日本奔走过。我到东北以后,因为他不是军部系统的,受到排挤,离开了我。这都是后话,暂且不提。这位远山教师教了溥杰和润麒不多一些日子的日文,就为了他们留学问题回到日本去活动了一趟,据说是入日本士官学校暂时还不行,但是可以先进日本贵族子弟读书的学习院,并且还得到了日本的大财阀大仓喜八郎的帮助。一九二九年三月,即东陵事件发生后七个月,我这两个未来的武将和远山一起到日本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