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太监(1 / 1)

讲我的幼年生活,就不能少了太监。他们服侍我吃饭、穿衣和睡觉,陪我游戏,伺候我上学,给我讲故事,受我的赏也挨我的打。别人还有离开过我的时间,他们整天不离我左右。太监是我幼年的主要伴侣,是我的奴隶,也是我最早的老师。

役使太监的历史起于何年,我不知道,但知道结束的日子是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取得胜利,我从帝王宝座上第三次摔下来的那天。那时可能是太监最少的时候,只有十名左右。据说人数最多的是明朝,达两万名。清朝祖制上使用太监在职务和数量上都有过限制,但西太后时代还有三千多名。辛亥以后,优待条件上规定不许再收阉人,内务府偷着收用过新太监,总数还是年年减少。据我最近看到的一份“宣统十四年正月行二月分小建津贴口分单”上的统计,到这年即一九二二年还有一千一百三十七名。两年后经我一次大遣散,剩下来二百名左右,大部分服侍太妃和我的妻子(她们还有近百名宫女,大体未动)。代替那些遣散太监的差役的,是数量少得多的护军和被称为“随侍”的男性仆役。

在清宫,一切可以住在里面的男性奴隶的奴隶头目都是太监。禁城以内,每天到一定时刻,除了值班的乾清宫侍卫之外,上自王公大臣下至最低贱的伕役“苏拉”,全走得干干净净,除了皇帝自家人之外,再没有一个真正的男性。太监的职务非常广泛,除了伺候起居饮食呼应,随侍左右执伞提炉等事之外,用《宫中则例》上的话来说,还有:传宣谕旨、引带召对臣工、承接题奏事件;承行内务府各衙门文移、收复外库钱粮、巡查火烟;收掌文房书籍、古玩字画、冠袍履带、鸟枪弓箭;收贮古玩器皿、赏用物件、功臣黄册、干鲜果品;带领御医各宫请脉、外匠营造一切物件;供奉列祖实录圣训、御容前和神前香烛;稽查各门大小臣工出入;登记翰林入值和侍卫值宿名单;遵藏御宝;登载起居注;鞭笞犯规宫女太监;饲养各种动物;打扫殿宇、收拾园林;验自鸣钟时刻;请发;煎药;唱戏;充当道士在城隍庙念经焚香;为皇帝做替身在雍和宫当喇嘛;等等。

宫中太监按系统说,大致可分为两大类,一类是在太后、帝、后、妃身边的太监,一类是其他各处的太监。无论哪一类太监,都有严格的等级,大致可分为总管、首领、一般太监。太后和帝后身边的太监都有总管、首领,妃宫只有首领。品级最高的是三品,但从李莲英起,开了赏戴二品顶戴的例,我所用的大总管张谦和也得到这个“荣誉”。另一类即宫中各处的太监,最高的是“敬事房”的三品花翎都领侍。他统管宫内四十八处的太监,在他下面是九个区域的所谓九堂总管,由三品到五品,再下面是各处的首领太监,由四到九品,也有无品级的,再下面是一般的太监。一般太监里等级最低的是打扫处的太监,犯了过失的太监就送到这里充当苦役。太监的月银按规定最高额是银八两、米八斗、制钱一贯三百,最低的月银二两、米一斗半、制钱六百。对于大多数太监,特别是上层太监说来,这不过是个名义上的规定,他们都有各种各样的,集体的或个人的,合法或非法的寻找外快的方法,所得收入比起名义上的月银要大得不知多少倍。像隆裕太后的总管太监张兰德,即绰号叫小德张的,所谓“贵敌王侯富埒天子”,是尽人皆知的。我用的一个二总管阮进寿,每入冬季,一天换一件皮袍,什么貂翎眼、貂爪仁、貂脖子,没有穿过重样儿的。新年那天他穿的一件反毛的全海龙皮袍,总够一个小京官吃上一辈子。宫中其他的总管太监和一些首领太监,也莫不各有自己的小厨房,各有一些小太监伺候,甚至有的还有外宅、家眷、老妈和丫头一应俱全。他们每月拿的月银,连他们赏给别人的都够。另一方面,低层太监却又特别苦,一年到头吃苦受累挨打受罪,到老无依无靠,只能仗着极有限的“恩赏”过日子,如果犯了过失给撵了出去,那就唯有乞讨和饿死的一条路了。

和我接触最多的是养心殿和毓庆宫的太监。养心殿用的太监又称内殿太监,其中最近的是御前小太监,是伺候我穿衣吃饭的随身太监,他们分住在殿后东西两个夹道,各有首领一名管理;此外还有管打扫的所谓殿上太监,也有首领一名,这都统归大总管张谦和和二总管阮进寿所管。

张谦和是个五十多岁、有些驼背的老太监。他也是我的实际的启蒙老师,我进毓庆宫读书之前,他奉太后之命先教会了我认字块,念完了《三字经》和《百家姓》。我进毓庆宫以后,他每天早晨要立在我的卧室外面给我把昨天的功课念一遍,帮助我记忆。像任何一个皇帝的总管太监一样,他总要利用任何机会,来表示自己对主子的忠心和深挚的感情。因此,在他喋喋不休的聒噪中,我在进毓庆宫之前就懂得了袁世凯的可恨、孙文的可怕,以及“民国”是大清“让”出来的,民国的大官几乎都是大清皇帝的旧臣,等等。外面时局的变化,往往也可以从他的忧喜的感情变化上传达给我,甚至也可以从他早晨给我背书的声音上听得出来,从而知道他是在为我担忧还是在为我高兴。

张谦和也是我最早的游伴之一。和他一起做竞争性的游戏,胜利的永远是我。有一次过年的时候,敬懿太妃叫我去玩押宝,张谦和坐庄,我押哪一门,哪一门准赢,结果总是庄家的钱都叫我赢光。他也不在乎,反正钱都是太妃的。

我和别的孩子一样,小时候很爱听故事,张谦和以及许多其他太监的故事,总离不开两类,一是宫中的鬼话,一是“圣天子百灵相助”的神话,总之,都是鬼怪故事。如果我能都写下来,必定比一部《聊斋》还要厚。照他们说来,宫里任何一件物件,铜鹤、金缸、水兽、树木、井、石头……无一没有成过精,显过灵,至于宫中供的关帝菩萨、真武大帝等等泥塑木雕的神像,就不用说了。我从那些百听不厌的故事中,很小就得到这样一个信念:一切鬼神对于皇帝都是巴结的,甚至有的连巴结都巴结不上,因此,皇帝是最尊贵的。储秀宫里有一只铜鹤,左腿上有一个凹痕,长出一些红锈来,太监们解释说,乾隆爷下江南的时候,这只成了精的鹤也跑到江南去保驾,不料被乾隆射了一箭,这只鹤讨了一场没趣,只好溜回原处站着,那左腿上的凹痕便是乾隆射的箭伤。又说御花园西鱼池附近靠墙处一棵古松,也参加了江南保驾,像一把伞似的给乾隆遮了一路太阳,乾隆爷回京之后,赐了这棵松树一首诗在墙上。墙上的乾隆亲笔题诗《咏盖松》里说的是什么,这个不识字的太监就不管了。

在御花园里钦安殿西北角台阶上,从前有一块砖放着,砖下面有一个脚印似的凹痕。太监们说,乾隆年间有一次乾清宫失火,真武大帝走出殿门,站在台阶上向失火方向用手一指,火焰顿熄,这个脚印便是真武大帝救火时踏下的。

我幼时住的长春宫的西厢房台阶上有一块石枕,经一位太监解释道:因为附近的中正殿顶那四条金龙,有一条不老实,常在夜间到长寿宫喝大金缸里的水,不知是哪一代皇帝便用铁钉钉住那条金龙,并造了这个石枕以为镇压之用。至于如何镇压,连他也说不清了。

皇帝的帽子上的一颗大珠子也有神话。说是有一天乾隆在圆明园一条小河边散步,发现河里放光,他用鸟枪打了一枪,光不见了,叫人到河里去摸,结果摸出一只大蛤蜊,从中发现了这颗大珍珠,又说这颗珠子做了帽珠之后常常不翼而飞,又自动飞回原处,后来根据“高人”的指点,在珠子底下钻了孔,从此才不再自来自去。关于这颗珠子《阅微草堂笔记》另有传说,自然全是胡扯。这颗珠子我曾经戴用过,伪满垮台时我逃到通化大栗子沟,把它丢失了。

这类故事和太监的种种解说,我在童年时代是完全相信的。相信的程度可以用下面这个故事表明。我八九岁时,有一次有点不舒服(这是经常有的事),我的总管太监张谦和给我拿来一颗紫红色的药丸让我吃。我问他这是什么药,他说:“奴才刚才睡觉,梦见一个白胡子老头儿,拿了这个药给我,说这是长生不老丹,特意来孝敬万岁爷的。”我听了他这话,不觉大喜,连自己不舒服也忘了,这时由神话故事又联想到《二十四孝》的故事,我便拿了这个长生不老丹到四位太妃那里,请她们也分尝一些。这四位母亲大概从张谦和那里先受到了暗示,也没有人揭穿我的高兴,全都乐呵呵的,称赞了我的孝心。过了一个时期,我偶然到御药房去找药,无意间发现了这里的紫金锭,和那颗长生不老丹一模一样,虽然我感到了一点失望,但是,信不信由你,这个白胡子神仙给我送药的故事,我仍不肯认做是编造的。

太监们的鬼神故事一方面造成了我的自大狂,另一方面也从小养成我怕鬼的心理。太监们的故事,使我相信紫禁城里无处没有鬼神在活动。永和宫后面的一个夹道,是鬼掐脖子的地方;景和门外的一口井,住着一群女鬼,幸亏景和门上有块铁板镇住了,否则天天得出来;三海中间的金鳌玉桥,每三年必有一个行人被桥下的鬼拉下去……这类故事越听越怕,越怕越要听。十二岁以后,我对于“怪力乱神”的书(都是太监给我买来的)又入了迷,加上宫内终年不断的祭神拜佛、萨玛(满族女巫)跳神等等的活动,弄得我疑神疑鬼,怕天黑,怕打雷,怕打闪,怕屋里没人。

每当夕阳西下,禁城进入了暮色苍茫之中,进宫办事的人全都走净了,这时从静悄悄的禁城中央——乾清宫那里传出了一种调子凄厉的呼声:“搭闩,下钱粮、灯火小——心——”随着后尾的余音,禁城各个角落里此起彼伏地响起了“心——”的死阴活气的回声。这是康熙皇帝给太监们规定的例行公事,以保持警惕性,这种例行公事,把紫禁城弄得充满了神秘而又带鬼气。这时,我便再不敢走出屋子,好像白天故事里的那些鬼怪都聚到我的窗户外面来了。

太监们用这些鬼话来喂养我,也并非全是有意地奉承我和吓唬我,他们自己实在是非常迷信的。张谦和就是这样的人,他每有什么疑难,总要翻翻《玉匣记》,才能拿主意。一般的太监都很虔诚地供奉着“殿神”,即长虫、狐狸、黄鼠狼和刺猬这四样动物。本来宫里供的神很多,除了佛、道、儒,还有说不上属什么教的“王爹爹、王妈妈”,以及坤宁宫外的“神杆”,上驷院的马,什么宫的蚕,天地日月星辰,兔儿爷和牛郎织女,五花八门,无一不供,但唯有殿神是属于太监的保护神,不在皇室供奉之列。照太监们的说法,殿神是皇帝封的二品仙家。有个太监告诉过我说,他有一天晚上在乾清宫丹陛上走,突然从身后来了一个二品顶戴、蟒袍补褂的人,把他抓起来一把扔到丹陛下面。又一个说,有两个太监在街上吃了牛肉回来(这算犯了大五荤),忽然一阵迷糊,就爬在天一门外的一棵树上,在树皮上蹭开了嘴,直蹭得皮破血流。他们说这是在受殿神的惩罚。太监若是进入无人去的殿堂,必先大喊一声“开殿”,才动手去开门,这就是给殿神先打个招呼,免得无意中彼此碰见,太监就要受惩罚。太监每到初一、十五,逢年过节都要给殿神上供,平常是用鸡蛋、豆腐干、烧酒和一种叫“二五眼”的点心,年节就要整猪整羊和大量果品。对于收入微薄的底层太监说来,均摊供品的费用,是个负担,但他们都心甘情愿,因为这些最常挨打受气的底层太监,都希望殿神能保佑他们,在福祸难测的未来,能少受点罪。

太监们为了取得额外收入,有许多办法。戏曲和小说里描写的,光绪从前要花银子给西太后宫的太监,不然的话,李莲英就会在他去请安时不给他通报,这倒是不会有的,不过在同光朝,太监敲大臣竹杠的事是不少的。据说同治结婚时,内务府打点各处太监,漏掉了一处,到了喜日这天,这处的太监找了内务府的堂郎中来,说殿上一块玻璃裂了一条纹。按规矩,内务府司员不经传召是上不得丹陛的,他只能站在下面远远地瞧,果然瞧见玻璃上有条纹。这位司员吓得魂不附体,大喜日子出这种破相,这叫西太后知道必定不得了。这时太监说了,不用找工匠,他可以悄悄想办法去换一块,内务府的人明白这是敲竹杠,但没办法,只好送上一笔银子,银子一到,玻璃也换好了,原来玻璃没有裂,那条纹不过是贴上的一根头发而已。又一次,是世续的父亲崇纶当内务府大臣的时候,也是由于办什么事,钱没有送周全,没吃饱的太监这天等在崇纶上朝见太后的路上,等崇纶走过,故意从屋里泼出一盆洗脸水,把崇纶的貂褂泼得水淋淋的,那太监故作惊慌,连忙请罪。崇纶非常生气,但这不是发脾气的时候,因为太后正等着他去觐见的,因此很着急,太监拿出了一件预备好的貂褂说:“咱们这苦地方,还要托大人的福,多恩典。”原来这些地方太监们向例预备有各种朝服冠带,专供官员临时使用时租赁的,这回崇纶也只好让他们敲一笔竹杠,花了一笔可观的租衣费。

到了我的“朝代”,这类事情少了,但据内务府一位旧人后来告诉我,在我结婚时,内务府也叫我的大总管(刚代替张谦和升上来的)阮进寿敲了一笔。因为我事先规定了婚费数目,不得超过三十六万元,内务府按照这个数目在分配了实用额之后,剩下来的可以分赠太监的就不多了,因此在大总管这里没通过,事情僵住了。堂郎中锺凯为此亲自到阮进寿住的地方,左一个阮老爷,右一个阮老爷,央求半天,阮进寿也没答应,最后是按阮进寿的开价办事,才算过了关。那位告诉我这件事的朋友当时是在场人,不过他过于年轻,刚去“学习”不久,许多行话没听懂,阮进寿得到了多少外快,他没有听出来。

不过我相信,像张谦和和阮进寿这些“老爷”比起小德张,在各方面都差得很远。我在天津时,小德张也住在天津,他在英租界有一座豪华的大楼,有几个姨太太和一大群奴役伺候他,威风不下于一个军阀。他有一个姨太太因为受不住他的虐待,逃到英国巡捕房请求保护,但小德张钱能通神,巡捕房没有保护那个女人,反而给送回了阎王殿来,结果竟活活给小德张打死,居然也没有人动他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