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亲王之家(1 / 1)

我一共有四位祖母,所谓醇贤亲王的嫡福晋叶赫那拉氏,不是我的亲祖母,她在我出生前十年去世。听说这位老太太秉性和她姊姊完全不同,可以说是墨守成规,一丝不苟。同治死后,慈禧照常听戏作乐,有一次接这位祖母进宫看戏,她奉召去了,坐在戏台前却闭上双眼,慈禧问她这是干什么,她连眼也不睁地说:“现在是国丧,我不能看戏!”慈禧给她顶得也无可奈何。她的忌讳也很多,家里人在她面前说话都要特别留神,什么“完了”“死”这类字眼要用“得了”“喜”等等代替。她一生拜佛,成年放生烧香,夏天不进花园,说是怕踩死蚂蚁。她对蚂蚁仁慈如此,但她打起奴仆来,毫不含糊。醇王府一位老太监终身不治的颜面抽搐病,就是由她的一顿藤鞭制造出来的。

她一共生了五个孩子。第一个女儿活到六岁,第一个儿子还不到两周岁,在同治五年冬天相隔不过二十天都死了。第二个儿子就是光绪,四岁离开了她。光绪去后,她生下第三个儿子,只活了一天半。所以,第四个男孩载洸一出世,就不知怎样疼爱是好,不是怕穿少了冻着,就是怕吃多了撑着。朱门本是酒肉多得发臭的地方,朱门子弟常生的毛病也是消化不良,因此《红楼梦》里的贾府,治病的方法常是“净饿一天”,这是很有代表性的养生之道。我祖母就信任这个养生之道,总不肯给孩子吃饱,一只虾米也要分成三段吃,结果第四个男孩又因营养不够,不到五岁就给饿死了。王府里老太监牛祥曾说过,“要不然怎么五爷(载沣)接了王爷呢,就是那位老福晋疼孩子,反倒把前面几位小爷给耽误了。”

我父亲载沣虽非她的亲生子,但依宗法,嫡福晋才算正式的母亲。作为最年长的儿子,我父亲要受她的管教。她疼爱孩子是无疑的,但是这位经历了那样悲惨的教训的母亲,到死也没有能明白过来,是谁害了她的亲生孩子。她对我父亲和叔父们的饮食上的限制没有了,精神上的限制仍然没有放松。牛太监又说:“五爷六爷在她老人家跟前连笑也要小心,如果笑出声来,就会听见老人家吆喝——笑什么?没个规矩!”

醇贤亲王的第一侧福晋颜扎氏去世很早,大约我父亲也没见过她。二侧福晋刘佳氏是我的亲祖母。那拉氏祖母去世后是她当家。她不像那拉氏祖母那样古板,却是时常处于精神不正常的状况。造成这种病症的原因同样是与儿孙命运相关。这位祖母也夭折过一个孩子,是两岁的女儿。但是使她精神遭受剌激以致失常的是幼子的出嗣。她一共生了三个儿子,即载沣、载洵、载涛。七叔载涛从小在她自己怀里长大,到十一岁这年,慈禧太后突然决定把他过继给我祖父的堂兄弟奕谟贝子为子。接到这个“懿旨”,老太太哭得死去活来,经过人们劝解和建议,只好把七叔当做女儿陪嫁出去。到了过继那天,像嫁女一样,过了“嫁妆”,当鼓乐声一响,老太太竟昏了过去。这是第一次刺激。

这里还有一段插话。奕谟这对老夫妇,膝下无儿无女,得着一个儿子,自然非常高兴,那边作为女儿陪嫁,这边就当做儿子出生,第三天大做弥月,广宴亲朋。不料这个举动叫慈禧知道了,这位贝子平时对慈禧的作为就看不惯,更不会奉承,早使慈禧心中不满,这次看到他如此高兴,心中更有了气,就决定不给他好气受。慈禧曾有一句“名言”:“谁叫我一时不痛快,我就叫他一辈子不痛快。”不知道究竟奕谟都受了她的什么折磨,后来在发牢骚时画了一张画,画面只有一只脚,影射慈禧专门胡搅,搅得家事国事一团糟,并且题了一首发泄牢骚的打油诗:“老生避脚实堪哀,竭力经营避脚台,避脚台高三百尺,髙三百尺脚仍来。”不知怎的,被慈禧知道了,这已是七叔过继的五年之后,她突然又下“懿旨”,让七叔重新过继给我祖父的八弟锺郡王奕诒。奕谟夫妇受此打击,一同病倒。不久,奕谟寿终正寝,慈禧故意命那个抢走的儿子载涛代表太后去致祭,载涛有了这个身份,在灵前自然是不能下跪,这是慈禧有意泄愤的行为。接着不到半年,奕谟的老妻也气得一病呜呼。

不知慈禧是什么想法,在第二次指定七叔的过继问题同时,还指定把六叔载洵过继出去,给我另一堂祖叔敏郡王奕为嗣。真像谟贝子的诗所说的那样,“高三百尺脚仍来”,刘佳氏祖母闭门家中坐,忽然又少掉了一个儿子,自然又是一个打击。据家里老人们说,在这同一年里,这还不是最后一件打击,继七叔指嗣而至的,是慈禧给我父亲的指婚。原来我父亲早先订了亲,庚子年八国联军进北京时,许多旗人因怕洋兵而全家自杀,这门亲家也是所谓殉难的一户。我父亲随慈禧、光绪在西安的时候,祖母又给他订了一门亲,而且放了“大定”,即把一个如意交给了未婚的儿媳,按习俗,送荷包叫放小定,这还有伸缩余地,到了放大定,姑娘就算是“婆家的人”了。放大定之后,如若男方死亡或出了什么问题,在封建礼教下就常有什么望门寡或者自尽殉节之类的悲剧发生。慈禧在指婚时,当然她不管你双方本人以及家长同不同意,她做的事,别人岂敢说话。刘佳氏祖母当时是两头害怕,怕慈禧怪罪,又怕退大定引起女方发生意外,这就等于对太后抗旨,男女两方都是脱不了责任的。尽管当时有人安慰她,说奉太后旨意去退婚不会有什么问题,她还是想不开,精神失常的病患又发作了。

当然,先订的婚还是退掉了。过了六年,她的病又大发作了一次,这是在军机大臣送来懿旨叫送我进宫的那天。

我一生下来,就归祖母抚养。祖母是非常疼爱我的。听乳母说过,祖母每夜都要起来一两次,过来看看我睡得怎样,来的时候连鞋都不穿,怕木底鞋的响声惊动我。这样把我养到三岁,突然听说慈禧把我要到宫里去,她立即昏厥过去。从那以后,她的病就更加容易发作,发作起来就精神恍恍惚惚,像痴了的一样,这样时好时犯地一直到去世。她去世时五十九岁,在我离京到天津那年。

醇亲王载沣自八岁丧父,就在醇贤亲王的遗训和这样两位老人的管教下过着传统的贵族生活,成长起来。凭着血缘,也凭着他的懦弱和从上辈承继下来的谨慎,他当上了摄政王,享受着俸禄和采邑的供应,上有母亲管着家务,下有长史、世袭散骑郎等人负责的一套办事机构为他理财、酬应,有一大批护卫、太监、仆妇供他役使,还有一群清客给他出谋划策以及聊天游玩。他用不着操心家庭生活,也用不上什么生产知识。他和外界接触不多,除了依例行事的冠盖交往。二十岁的少年也谈不到有多少社会阅历。他的环境和生活就是如此这般,就难怪他见了人“嗫嚅不能对”了。

我父亲有两位“福晋”,生了四子七女。我的第二位母亲是辛亥以后来的,我的三胞妹和异母的三、四弟,四、五、六、七妹出生在民国时代。这一家人到现在,除了我还有二、四两弟和二至七这六位妹妹。父亲活到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后,一九五一年年初。母亲早于一九二一年逝世。父亲的日记里说是“痰厥”,其实是吞鸦片自杀的。是因为我在宫里和端康太妃争吵,不服她管教,太妃把我母亲叫进去训斥了一顿,她回到家里便吞烟自尽了。

母亲和父亲是完全不同的类型。有人说旗人的姑奶奶往往比姑爷能干,或许是真的。我记得我的妻子婉容和我的母亲瓜尔佳氏就比我和父亲懂得的事多,特别是会享受,会买东西。据说旗人姑娘在家里能主事,能受到兄嫂辈的尊敬,是由于每个姑娘都有机会选到宫里当上嫔妃(据我想,恐怕更重要的原因是兄弟辈不是游手好闲就是忙于宦务,管家理财的责任自然落在姊妹们身上,因此,姑娘就比较能干些)。我母亲在娘家时很受宠,慈禧也曾说过“这姑娘连我也不怕”的话。母亲花起钱来,祖母和父亲非常头痛,对她简直没办法。父亲的收入,不算田庄,亲王双俸和什么养廉费每年是五万两,到民国时代的小朝廷还是每年照付,每次俸银到手不久,就给母亲花个精光。后来父亲想了很多办法应付她,曾经和她在财务上分家,给她规定用钱数目,甚至还用过摔家伙的办法,比如拿起条几上的瓶瓶罐罐摔在地上,以示愤怒和决心。但一切办法都不生效,特别是总摔东西舍不得,后来专为这幕戏准备了一些摔不碎的铜壶铅罐之类的东西(我弟弟见过这些“道具”)。自然,这些威风也被母亲识破,结果还是父亲再拿出钱来供她花。花得我祖母每到月底对着账房送来的账条叹气流泪,我父亲也只好再叫管事的变卖古玩、田产抵亏空。

母亲不但花父亲的钱,也时常拿出自己贵重的陪嫁首饰去悄悄变卖。她究竟有些什么开销呢?我后来才知道,她除了生活享受之外,曾避着父亲,把钱用在政治活动上,通过荣禄的旧部如民国时代步兵统领衙门的总兵袁得亮之流,去运动奉天的将领。这种活动,还有太妃们参与。她们为了复辟的梦想,拿出不少首饰,白费了不少银子。溥杰小时候亲眼看见过她和太妃的太监鬼鬼祟祟地商议事情,问她是什么事,她说:“现在你还小呢,将来长大了,就明白我在做着什么了。”她却不知道,她和太妃们的那些财宝,都给太监和袁得亮中饱了。她对她父亲的旧部有着特殊的信赖,甚至对袁世凯也能谅解。辛亥后,醇王府上下大小无不痛骂袁世凯,袁世凯称帝时,孩子们把报纸上袁世凯的眼睛都抠掉了,唯独母亲另有见解:“说来说去不怪袁世凯,就怪孙文!”

我的弟弟妹妹们从小并不怕祖母和父亲,而独怕母亲。佣仆自然更不用说。有一天,我父亲从外面回来,看见窗户没有关好,问一个太监:“怎么不关好?”不知这太监听成了什么,回答说:“因为奴才的奶奶还没回来。”父亲听了这句驴唇不对马嘴的话生了气,罚他跪在地上。一个女仆说:“要是老爷子,还不把你打成稀烂!”老爷子是说的母亲,她和慈禧一样,喜欢别人用对男人的称呼来叫她。

我三岁进宫,到了十一岁才认得自己的祖母和母亲,那是她们奉太妃之召进宫的。我见了她们,只觉得很生疏,一点不觉得亲切。不过我还记得,祖母的眼睛总不离开我,而且好像总是含着泪光,她经过慎重选择说些十分单纯的问饱问暖话,这是充满着被封锁起来的慈爱的。母亲给我的印象就完全不同,我见了她的时候除生疏之外更加上几分惧怕。她每次见了我总爱板着脸说些官话:“皇上要多看些祖宗的圣训”,“皇上别贪吃,皇上的身子是圣体,皇上要早睡早起”……现在回想起来,那硬邦邦的感觉似乎还存在着,低贱的使女出身的祖母和大学士府小姐出身的母亲,流露出的人情,竟是如此地不同。

清室世系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