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初十,邵勋奉命南下,一路搜罗无家可归的儿童少年,至八月十五时才抵达邯郸。
刘舆的脸色不是很好看。
魏郡太守冯嵩更是黑着一张脸,他好不容易征集的兵马,在邯郸城内又被石超阴死了一半。
“刘都督。”
“邵将军。”
一行人见礼完毕后,邵勋便问道:“还未抓获汲桑?”
“旬日前在茌平见到过其行踪,帐下不过千余人,为苟将军所迫,亡奔草泽间,应活不了几日了。”刘舆回道。
“既如此,可是要班师?赏赐何时发下?”邵勋说道,说完,一指远处披甲肃立的银枪军、牙门军数千儿郎,道:“都等着拿赏回家呢。”
“邵将军,这就是你的不是了。”王跳了出来,道:“我闻你进兵各处,但搜罗粮草、财货,此时已赚得盆满钵满,还要什么赏赐?不得为太傅分忧?”
邵勋仿佛没听到他的聒噪一般,只问道:“太傅可已发下军令?”
“不曾。”刘舆说道:“不过就这几日了。赏赐肯定会有的,君立下大功,此番或可封爵,金帛一起发下。”
按照惯例,封爵的时候,除了食邑外,还会有绢帛奖励,一般和食邑数相等。
国朝荀勖曾建议罢公侯以下封爵,上从之——虽未完全罢废,偶有人得封乡侯、亭侯之位,但终西晋一朝,乡侯只有五例,亭侯只有二十五例,远远少于公侯数量。
从此以后,爵位制度以王(郡级)、公侯(县级)为主,偶尔会出现一两个奇葩。
比如,刘舆听到风声,苟晞会被封为郡侯。
郡,本来是封给宗王的,结果给公侯,可谓奇葩。
但别急,国朝还有专属公侯的县一级被封给宗王,即“县王”,又是奇葩。
但这两者不是常态,一般而言,郡封王(郡一级有时会出现公爵,多为宗室爵位递减所封)、县封公侯才正常,列侯极少出现。
“哦?可受封何爵?”邵勋感兴趣地问道。
“听闻是县侯。”刘舆神色复杂地说道。
二十岁的县侯,固然不少见,但多为世家子,寒门、平民出身的很少。
十年前,参与平定齐万年之乱的李矩,立功之后,也只得封东明亭侯,食封七百户。
司马伦僭位,连自家奴仆都封爵,这样一搞,爵位就没那么神秘了,邵勋算是赶上了好时候。
这人!
“此侯可能置国相?”邵勋又问道。
“可。”刘舆叹了口气,道。
邵勋心中大喜。
他奶奶的,终于可以有几个官位安置人才了,这下应该能吸引人才来投了吧?
“太傅有功必赏,真乃信人。”邵勋赞道。
刘舆就像吃了只苍蝇般,十分不适。
这次真的完蛋了,没消耗成邵勋,自己心急之下,还被石超耍了一通,不知太傅会如何看待。
邵勋懒得管他怎么想。
司马越在给官位和爵位之中,选择了后者,这符合他吝啬的性格。
无所谓了,你不想给名义,但世道如此,处处反贼,用人之际你再怎么吝啬,终究免不了一点点让步。
这就是大势,无人能挡。
想到此处,邵勋立刻喊来唐剑,让他带一封信回京。
洛阳太极殿内,朝会刚刚结束。
天子司马炽留了王衍、荀藩、高光等臣子进行小范围问对。
众人先谈了几件财政上的事情,随后话题便转到了河北戢乱之上。
汲桑已经在数日前被苟晞抓住了,直接处死,河北第二轮叛乱算是被平定了,现在到了论功行赏的时候。
“苟晞功推第一,受封东平郡侯,食封三千户,赐绢三千匹,朕无异议。此等荩臣,合该重赏。”司马炽说道:“另赐金银器五十件、女乐十人,以奖其功。”
中书舍人立刻草拟诏书。
苟晞是兖州刺史,东平郡又隶兖州,就在家门口,非常不错了。
王衍也没有意见,事实上他现在有点神思不属。
昨天曹馥居然上门拜访,提及邵勋在河北平乱中的表现,让王衍有些吃惊。
他确实知道当初司空幕府留守洛阳的那批人关系密切,隐隐以曹馥为主。
但他没想到,年逾七旬的曹尚书居然愿意为邵勋说话,这不由得令他开始重新评估这帮人到底是什么关系。
当然,事情完全没他想得那么复杂。
单纯就是一个经历过三国时代的活化石,在经受冷落之后,对仍然愿意尊敬他的年轻人,随手施加一点善意罢了。
曹馥背后的关系极其复杂,王衍也得尊他一声前辈,如今两人又同属一個阵营(司马越前后两任军师),王衍没有推托,答应了。
更何况,他现在也想与邵勋做交易。
对王衍来说,他宁愿与此人做交易,也不愿意与身为外州方伯的苟晞做交易,因为后者不是禁军将领,难以影响到洛阳中枢。
苟晞受封郡侯,是太傅定下的,只不过没指定哪个郡罢了。
此时议定下来,受封东平郡,也不算亏待苟晞了。
邵勋受封县侯,太傅也捏着鼻子答应了,下面就要讨论具体封地了。
“邵勋论功第二,可封县侯,食邑一千四百户,乃次国侯。另赐绢一千四百匹。”高光说完,看向天子。
司马炽读懂了他的眼神,道:“赐金银器三十件、女乐四人。胡毋卿的捷报朕看了,文采飞扬,又不乏激昂意气。邵卿忠贞许国,朕实爱之,卿等速速选一个好封地。”
王衍仍然老神在在,没有说话。
作为司马越的代表,他不阻止,那就真的没人阻止了。
当然,他也没理由阻止。
“陛下。”荀藩说道:“或可在河北择一县封之。”
司马炽脸色不虞,心下暗道荀泰坚还记挂着以前的旧恨呢。这可不好,邵勋是朕看中的人,得想办法化解他们之间的仇怨。
他最近动作频频,不但想拉拢邵勋,还暗地里接触了其他几人,比如禁军将领缪播、缪胤兄弟。
此二人乃安平王司马孚外孙,河间王司马颙前妃缪氏之弟。
父子两代人皆为东海王一系效力,实为家臣。
但家臣也是可以背叛主公的,就接触下来的情形看,完全有机会。
对此,司马炽的内心是喜悦的。
缪播、缪胤是家臣,邵勋是家将,当他们一个个背叛司马越时,他想看看太傅是什么表情。
或曰这里面蕴藏了巨大的风险,可能令太傅勃然大怒,但那又如何?
权力之争,容不得半点退却。
司马炽爱权力胜过一切,他必须要这么做,为此可以承受巨大的风险,为此可以牺牲一切。
“不妥。”高光察言观色,见天子不高兴,便道:“苟晞都能得封兖州东平,邵勋于肥乡之役,斩二将、俘杀万人,何以如此苛待?”
荀藩不理他,只道:“但凭陛下做主。”
司马炽面无表情,看了下高光。
高光会意,道:“曹魏年间,邯郸王曹温改封鲁阳王,食封四千四百户。至国朝,以魏宗室降封鲁阳县公,食封一千八百户。而今国除为县,正可重封。”
鲁阳国除之后,变成鲁阳县,隶南阳国。
从地理位置上来讲,位于梁县南边,离牙门军驻地很近,正可封给邵勋——河南郡乃京畿重地,不适合拿出来分封,只能在梁县周边的襄城、南阳等地想办法了。
“可。”司马炽点头应允。
中书舍人立刻开始拟旨。
“陛下。”高光顿了一下,又道:“邵勋请以前中书监卢志为鲁阳国相。”
“大材小用了。”司马炽轻叹一声,道:“可。”
说完,他看了王衍一眼。
王衍无奈,道:“但凭陛下做主。”
他其实是知道此事的。卢志当了鲁阳相,必然要拒绝司空给出的幕府祭酒之职,邵、卢二人这么搞,委实是不给太傅面子。
但明面上也没有任何问题。
邵勋是太傅“爱将”,卢志是太傅看中的人才,都是“自己人”,怎么说?
罢了,都是小事,不值得使绊子。
他现在有点想见见邵勋了。
太傅幕府有机密消息传出,东海王身体欠佳,这让王衍有些忧虑,不得不再度施展未雨绸缪的绝技,提前布局。
他知道自己的长处和短处。
就军事方面而言,他绝对玩不来,必须有合作者。
合作者还不能是一个,那样会让自己的话语权大大削弱。
最好由几个人分掌禁军,谁也不服谁,最后都要由他王衍来裁决,这样才能利益最大化。
邵勋是他看中的第一个人,另外几个还要继续考察。
至于天子会不会来争夺禁军,他认为是有可能的。这个就要提高警惕了,如今看来,天子对邵勋也很感兴趣,这让王衍有点危机感。
一个军户出身的年轻人,开始被大人物你争我夺了啊,运气真不错。
“太傅何时下令撤军?”议定完封爵之事后,司马炽心情不错,遂问道。
“或在九月。”这事荀藩、高光等人无法回答,只能由王衍来说了。
“班师之后,令邵卿入宫觐见。”司马炽高兴地说道。
“遵旨。”
王衍脸色淡然,没说什么。
天子这是丝毫不加掩饰了,他最近任命刘暾为尚书左仆射,补了自己出任司空后的空缺。听闻还打算插手尚书系统,将高光推上尚书令的位置。
由此及彼,王衍还可断定,天子一定也在拉拢禁军诸将,邵勋不过是其中一个罢了。
如此心急,太傅在许昌可坐得住?
你出门躲清净,可知后果如何?东奔徐州那一年零七个月的教训,还是没吃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