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坑,一堆土,再加上插在前面的死者生前的爱剑,构成一座简单的坟墓。不知道有多少阵亡在战场上的军人就是埋葬在这种坟墓里的。有名的,无名的,所有的战士都得到同样的结局。不论生前如何英雄盖世,死后也和别人没什么不同。只是路边一个无名的小坟而已。
汤马士居然死了。而且死前委托塞文完成这趟旅途。
再也没有比眼前更荒谬的事情了。塞文突然觉得自己有些想笑。真的,荒谬绝伦所引发的大笑。他本是奉命来刺杀王子的、见义勇为的过路人,武艺高强的保镖和忠心耿耿的助手,这三个都不过是面具,掩盖住了杀手血腥的利刃。让他保护王子?这不是让狼去保护羊群么?塞文张开嘴,却发现自己没能发出笑声。他看着插在坟墓前的那把剑,那把长剑迎风微微晃动。从他嘴里最后发出的只是一声悠远的叹息。
如果汤马士知道真相,会不会死不瞑目呢?他死前所委托的人,他拼死所拯救的人,不过是一个伪装的刺客而已。而他的另外一个助手也差不多。大概唯一的差别就是背后主使者不同。塞文看向罗莫,罗莫的眼睛里也充满茫然——伪装得真的很像。但不管怎么伪装,有一点塞文知道得非常清楚:罗莫并不是路边偶然遇到的魔法师。这个自称罗莫的家伙接近然后加入他们是有目的的——不管这目的是什么。塞文几乎可以相信,罗莫用隐身术走进澡堂的时候,绝对不是单纯地来看看。如果没有那三个刺客冒出来,也许罗莫会取代他们所扮演的角色。
罗莫的治疗药水没有救得了汤马士,倒治好了塞文的箭伤。不用想也知道,派斯绝对不会善罢甘休,他一定会再来的。他的那群部下——毫无疑问,那些不是真正的士兵,而是职业杀手,是派斯用钱雇来执行任务的——里面有魔法师,他们可以根据魔法的波动寻找到这里来。
“我们得马上走。”塞文看着焦虑不安的魔法师,“没有时间了。”
“但是那个徽章……我们不能没有那个徽章……汤马士大人已经死去,现在只有那个徽章可以证明王子殿下的真正身份……若无徽章,王子殿下无以为凭啊。”
“我去拿回来。”塞文平静地说道。不知道为什么,明白还有个徽章存在让他松了一口大气,“罗莫,你先走,我会追上你的。”
“然而单凭在下一己之力,恐怕难以保护王子殿下……”罗莫脸上浮现一个一闪即逝的表情,却没有逃出刺客的眼睛。
“我很快就会追上来的。难道你不相信我的追踪术?”
“在下绝无此意……只是……也罢,在下从命就是了。”
塞文快步奔向远方的城市。天空阴沉沉的,阴暗的天空下,城堡如同一头幽暗的巨兽。从远方就能看到城门口一片混乱,急于进城的人挤成一团。不管勋文伯爵多么白痴,起码这座城市真的很繁荣——至少目前还很繁荣。
两个小时后,塞文混进人流之中。像一个最平凡、最普通的人一样夹杂在人堆中,挪向城门口。城门的秩序已经无法保持,士兵们也放弃了努力。只是随便拉几个人检查一下,应付而已。塞文很清楚自己将很容易混进城,也很容易地混出来。
在澡堂的时候,他可以为了争取杀死那孩子的机会,而和三个刺客生死相搏;然而现在,另外一种感情在塞文心中激荡,让他不想亲手杀死那孩子。他心中有一股亏欠别人的愧疚心理。如果不是汤马士以生命为代价扑过来挡下那一击,塞文已经死了。而汤马士死以前的嘱托又让他觉得有愧于心。而且,也许还有些别的原因让他不愿意下手。他的心里现在充满矛盾。是的,他答应了他的雇主,要让那个孩子死!他不能让这孩子回去继承王位!这个孩子是他雇主的威胁。而另外一方面,汤马士也同样雇用了他,让他保护这孩子。霍尔曼王子的条件说得比汤马士更早,而且价钱更优厚。霍尔曼的报酬一是生命,二是财富,而汤马士却只有财富的承诺。一开始的时候,塞文完全可以不理会汤马士的条件,可是现在,汤马士的条件已经和霍尔曼的一样,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塞文从来没欠过别人什么东西,只有别人欠他。现在他却第一次欠了一个人情,一个他永远没法还的人情。
但是你答应霍尔曼在先。一个声音在塞文心里说道。基于刺客的规矩,你必须完成一方的委托之后,才能接受下一方委托。和汤马士的交易从一开始就不存在,一开始就是谎言。
是我产生感情了吗?塞文扪心自问。但他没有给出答案,他的心害怕这个答案。信赖、关爱就意味着背叛和欺骗,这是屡试不爽的真理。但那个汤马士,那个老笨蛋,为什么要用生命来交换他的生命?他只是一个路边被雇用的刺客而已啊!都怪那个骑士,他自以为很伟大很光荣?他只是个老笨蛋!可是就是那个老笨蛋让“剑刃”塞文,一个冷血无情的刺客,感到心神不安。
塞文感到一阵心烦气躁。一阵带着湿气的风吹来,让他觉得略微舒服了一点,同时让他的念头转到另外一个事情上去了。
罗莫应该已经动手了吧……
他确实应该动手了。他是个魔法师,而且就算他不是魔法师又有什么关系呢?罗宾只是个无知的孩子,天真纯洁,毫无警惕,现在更是因为汤马士的死而精神萎靡,无人真正地保护。一个大人,手里拿着一根结实的木棍,对象则是一个毫无戒备的孩子。这种情况下有可能会失手吗?做完该做的事后,他可以用魔法离开,不用害怕塞文会追击报复。而且就算他光明正大地离开,留下清晰的脚印,塞文也不会追击报复。
起码他没有对不起汤马士。这个念头让塞文感到好过了一些。他已经尽到了一个保镖的职责。至于另外一个人的背叛,那不是他的错,是汤马士自己的错。选择罗莫作为同伴可不是塞文的主意。
塞文悄悄地闪进了澡堂。那些银匕首刺客做得很出色,到现在依然没有人发现澡堂里的变故。人们还以为老板有事今天不开业。塞文几乎没费什么力气就来到罗宾洗澡的地方,看到了挂在钩架上的徽章。那些刺客想必根本没想到这个小饰物的真正意义。如果不是罗莫提醒,塞文也不知道这么个小东西这么重要。这个十字形的红色徽章,由铜制成,表面看起来只是很普通的小饰物。由于年代久远,这个徽章的蚀刻花纹磨损得很厉害,只有上面的一排看不懂的符号还非常清晰。
大雨始终没有降下来。太阳穿过了云层,在西方群山上露出半张脸。在出城的时候,塞文注意到好几队骑兵冲出了城堡。
“十三四岁的小男孩!宁可杀错不可放过……”风中依稀传来这样的声音,但这对塞文已经无关紧要。这些士兵永远找不到了目标——除非他们去坟墓里找。从理论上来说,罗莫会弄好一个适合少年的坟墓的。毕竟他是一个魔法师,好歹有点教养。管杀不管埋是那些路边蟊贼的作风。
塞文漫步前进。夕阳的光辉把他的影子拉成一条长长的直线。在天完全黑透之前,他回到了自己出发的位置。罗莫用一个约定的暗号,三颗石头组成的标记摆明了自己的前进方向。塞文就老实地按这个方向前进。罗莫应该不会欺骗他,那样毫无意义。塞文相信跟着这个标记他一定能找到罗宾——也可能是个坟墓,也可能是具尸体。
“再见了,汤马士。”在离开之前,塞文注视了那座简陋的坟墓好几分钟。这样的一个英雄,少年时代在和兽人的战斗中以斩杀兽人王而成名,足迹遍布大陆,参加过无数战斗,建立过数不清的功勋,成为众多吟游诗人所歌颂的对象。最后的归宿却仅仅是这么一个小小的坟墓。而且临死前最后的遗愿也无法完成。说起来,人生真的是充满讽刺和矛盾呢。
“我的归宿……会在什么地方呢?”塞文低声地说道。一阵大风吹过,吹得他的斗篷飞扬,发出猎猎的声音。
这趟追踪非常省力。别说是个经验丰富的刺客,哪怕是个从来没有出过远门的菜鸟新丁也很容易跟上罗莫。那个魔法师留下了足够多的、甚至有些过分多的标记,清楚地指明自己的每一步前进的足迹。罗莫远离大道,尽选那些野外偏僻的路线走。唯一让塞文有些奇怪的是,罗莫的前进速度居然这么快。
三个小时后,塞文发现自己已经来到了一片树林中。这片树林并非是那种容易潜藏危机、需要小心提防的地方。这里树木并不密,草也不多,不足以隐藏什么,甚至连月光都可以照进来。对于塞文来说,这里和旷野没什么两样——甚至比旷野更好。一个身手灵活的人很容易借助这种有利的环境以寡击众。从地面的足迹可以辨认出来,罗莫到这里已经相当疲惫了。他的脚印已经不均匀,而是深一脚浅一脚。而罗宾的脚印在走进树林的时候就消失了。塞文知道自己已经接近终点了。
一丛火光出现在塞文的视野内,那是旅人夜宿的篝火。塞文以一个盗贼的警惕慢慢地接近过去。一声刺耳的夜枭叫声传来,让他心中感到一阵发寒。一种难以形容的复杂心情在他心中翻腾着。他走近篝火,毫不意外地看到罗宾独自一人躺在篝火旁边,平静地躺着,宛如一具出自最杰出艺术家之手的雕刻作品。
方圆数十步内没有任何活物。塞文带着一种难言的苦涩走向罗宾的尸体——那个魔法师选择到这里,天完全黑了才动手。少年的头枕在一棵老树突起的根上,脸上带着清晰的痛苦表情。塞文知道发生了什么。罗莫没有选择用自己的魔法,而是用自己的手杖完成了工作,然后他选择了离开,把一切剩下的事情交给塞文。
塞文走上前去。罗宾的上衣不自然地敞开了一大截——也许他死以前挣扎了一下。塞文告诉自己忘记其他的事情,而要专注于他现在的工作。他必须亲眼确认罗宾已经死了。
一声低低的呻吟传入杀手的耳朵,那是从罗宾嘴里发出来的声音。
怎么可能!塞文第一个反应就是中计了。这几乎是本能的反应,一瞬间他就完成了战斗的所有准备,动作之流畅足以让最苛刻的教练拍手称赞。但这一次他错了,四周并没有陷阱。什么都没有,既没有危险的魔法轰击过来,也没有埋伏的敌人冲出。四周一片寂静,偶尔只有一两声夜枭的叫声在嘲笑他的神经过敏。
塞文握着剑,警惕地走近罗宾。罗宾又发出一声呻吟,而且翻了半个身,从原先的侧卧变成正面朝上的卧姿。这下塞文可以看得很清楚了,少年的胸口尚在微微起伏。他的脸色苍白,却不是死人那种苍白,而是一种病态的白。这孩子还活着。
但这并没有让塞文吃惊,让他吃惊的是另外一个东西。伴随着刚才的这个翻身动作,罗宾的上衣完全地敞开,滑向两边,露出被撕破的内衣,还有内衣下白色的缠胸带。
缠胸带这种东西并不稀罕。要是一个女人想隐藏起自己的性别以克服某些障碍的时候,她们往往都会选择使用缠胸带。它可以很好地隐藏起女性最重要的外表特征。但事实上,这种东西也只能偶尔地骗一下人,真正有经验的人都很容易从喉结、胡子之类的地方判断出性别的真相。
但这一次塞文确实被罗宾骗了过去。这不仅是因为年纪的关系——十五岁的少女只要使用了缠胸带,几乎和同年的少年没有外表上的区别——而更是因为一种先入为主的观念。塞文从来不曾在性别上起哪怕一点点的疑心,因为这种疑心是那么的无聊和可笑。
塞文几乎是带着无法相信的神情检查了一下罗宾的身体。如果他不是因为处于过分惊讶的状态,他的动作几乎可以算猥亵了。
“塞文先生。”一个声音从背后传来。塞文转身才发现罗莫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了他的身后。魔法师的身前悬浮着一团透明的**,眼睛里则闪动着诡异而危险的绿色光芒。
“罗莫!是你?”塞文看来保持着先前的姿态不变,心中却瞬间把一切杂念、一切会影响自己行动的杂念统统赶出了脑海。他听见过那些人对罗莫的称呼。师,这个称呼只可能落到那些拥有强大力量的法师身上。无论什么人,当他面对一个师的时候,都不可以掉以轻心。而对于一个刺客,一个杀手来说,无论对于任何敌人都不可以掉以轻心。所有那些犯了这种错的杀手都已经变成了泥土。
三秒……最多只有三秒,在法师念出魔法前攻击得手,否则就被法师攻击得手。
“真的是塞文先生……”罗莫用力擦着眼睛,“请不要见怪……在下刚才一时不小心,被树汁迷了眼……请把行李里那块干净的布拿出来。”他毫无危险地走过塞文的身边,走向罗宾。
“我把东西拿回来了……罗莫,发生什么事了?”塞文感到一阵愕然,说实话他也许高估了这个法师。
“在下刚刚去取水了。”罗莫指了一下自己前面那团透明的**,“因为没有大的器皿,所以我用魔法把水带了回来。”他停顿了一下,补充道,“也许是受惊过度,罗宾小姐发了很严重的高烧。她必须得到休息,我们暂时哪里都不能去了。这正应了‘祸不单行’这个老话。汤马士大人不幸遇难,罗宾小姐又得了病。真是自古好事多磨,幸好塞文先生平安无恙归来,总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罗莫口吻依然和过去一样文绉绉而啰嗦,一副酸样。或许是错觉,塞文觉得罗莫似乎有些和过去不一样。也许是过去他从来不曾这么仔细地关注过这个魔法师。
“罗宾……居然是……”塞文看着篝火说道。在湿毛巾盖上罗宾的额头后,两个人终于有余暇坐下来讨论这个突如其来的话题了。
“是啊,一开始我也不敢相信。”罗莫说道。塞文注意着他脸上每一个细微的表情,但罗莫脸上太平静,一点端倪也看不出来。他完全无法判断这个魔法师脑子里在想什么,“但这是事实。我用魔法探测了一下,罗宾小姐并不是因为受到诅咒或者其他什么东西而改变性别,而是她本来就是一个真正的女孩。”
“但这简直不可能……还记得汤马士吗?他怎么可能舍命护卫一个女孩去继承皇位?这简直是荒谬透顶!她不可能继承的啊,你知道从来没有女性继承的例子……就算她能瞒得过我们,她能瞒得过所有的人吗?她能一辈子隐瞒下去吗?这趟旅途真的毫无意义……我们的战斗简直就是多余的……汤马士死得也毫无意义,毫无价值……他居然就这么……就这么……”塞文停了下来,因为他自己惊愕地发现,自己本来冷静的语调不知道什么时候变得激动起来。汤马士是死了,可是他的死和“剑刃”塞文——一个打算来刺杀王子的刺客有什么关系呢?
“塞文先生,你打算离开吗?”罗莫突然冒出了一句。
对,离开。他在这里已经毫无意义,反正罗宾是个女孩,是一个无法继承皇位的女性。他的任务已经结束了,可是……
塞文用力地把一颗石头丢进正在燃烧旺盛的篝火中,同时苦笑了一声。“离开?我确实很想离开……可是那家伙居然死前那样地委托我……我这辈子最讨厌别人欠我,所以也一样讨厌自己欠别人东西……倒是你,”他突然转过头,用剑一样锐利的目光看向他的同伴,“你为什么不离开呢?”
“因为我也很讨厌自己欠别人东西。”罗莫避开塞文的目光,用手臂枕着头躺到地上,若有所思地看着天上的星星,“我欠汤马士整整一顿饭……那可是我饿了两天后的第一顿啊……而且他许诺给我很多钱……”
塞文没有反驳罗莫的荒谬之处。这个魔法师绝对不会这么简单,一定另有目的。可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他不会对罗宾产生威胁,就算两个人目的不同,但他们的行动一致就够了。罗莫应该可以成为盟友的……
塞文抬起头,看着天上闪烁的群星。“……我将去完成任务,让那孩子不再是您皇冠的威胁……”他心中默念着自己的承诺。确实没错,他已经完成了这个承诺,罗宾不可能是霍尔曼继承皇冠的威胁了。他的这个任务已经完成,契约已经结束。塞文的脸上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
现在轮到他执行另外一个委托了。
“我估计那个派斯明天就可以追上我们。”罗莫突然说道,“我想我们必须有所准备。塞文先生,请你来照顾罗宾小姐。”在提到派斯这个名字的时候,罗莫的眼中闪出一丝危险的光芒,“我需要安静地准备一些战斗的魔法来招待他们。”
“如果我们不得不战斗的话,”塞文看着罗莫的脸,“我们有几成胜算?”
“如果现在爆发战斗,在下恐怕只能拖塞文大人的后腿。他们人多势众,我们恐怕难逃一劫。但是只需要一宿,在下就可以记忆足够的战斗法术。不是在下夸口,三个五个应付起来不成问题。”
罗莫转身离去。燃烧的篝火边只剩下塞文一个人。
“汤马士……叔叔……”罗宾发出了一声高喊。今天白天所发生的一切对这个孩子的精神打击太大,她在发着猛烈的高烧,不时地喊出一些胡话。这种情况其实是很常见的,很少有孩子可以坚强到可以承受亲人(虽然并没有真正的血缘关系,但汤马士对这孩子来说就是亲人)死在眼前的打击。塞文很清楚,这种高烧的祸根不是来自而是来自精神,因而一切的药物或者治疗都不能起到很好的疗效。唯有一样东西,时间,才是治疗这种疾病的万灵药。
罗莫说派斯明天就能追上来。这点塞文也很赞同,因为追踪魔法师的行踪并不费力。就算塞文一路破坏掉引导标记也无济于事,更何况派斯手下还有魔法师。就算他们不能用感官和经验来追踪,他们也可以用魔法来追踪。罗宾的身体状况已经不允许他们继续前进,所以派斯迟早能追上来。可是他们追上来的时候会怎么样呢?他们发现罗宾的性别后会不会退走?
塞文把自己放在派斯的角度去考虑问题。爆发战斗的可能性很大。众所周知,算计着别人的人总是担心着别人的算计。既然派斯可以用欺骗的手段来袭击他们,他自然会提防着他们的欺骗。他很容易就会想到:这是不是一个骗局。出于这个考虑,派斯很可能会为了根绝所有的后患——不管是现实还是只存在于想像中的后患——而杀了罗宾。毕竟,死人才是最安全的。
胜算……如果正面战斗,遭到十几个银匕首的精英高手围攻,恐怕胜算难料。如果趁这个机会离开倒是……但塞文马上把这个念头赶出了思绪。这种情况算什么,他可是“剑刃”塞文,比这个困难一百倍、危险一百倍的任务他也完成过。塞文打开自己的行李,从中取出一个皮革盒子来。盒子的重量和均匀感清楚地传达到他手中,告诉他不曾有人碰过这个盒子。这个东西对他来说非常宝贵。一个刺客只关心两样东西,一是能不能得手,二是得手后能不能撤退,而这个盒子里的东西是完成第二点的有力保障。
塞文打开盒子,盒子里有序地放着一整排的细管,还有一些细微透明而坚韧的线。这些东西看起来完全无害。除了塞文之外,没有人知道这些管子前头装着淬着毒药的小针,后头装着强力的弹簧。
篝火熊熊燃烧,映照着篝火边忙碌的身影。一个魔法师总是有很多小把戏的,但一个刺客同样也有不少花招。
夜晚悄悄地流逝,温柔的黑纱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淡化。当太阳再一次跃上天空,当金色的阳光把光芒洒落大地的时候,不祥的声音出现在这个小树林里。
塞文静静地靠在罗宾身边,给她换下额头已经变热的毛巾。罗莫的魔法依然在发挥效力。说起来魔法真方便,那团水就悬浮在罗宾的身边,仿佛有一个看不见的脸盆装着它们。塞文用轻柔的动作拧干毛巾,然后再一次放在罗宾的额头上。经过了一个晚上,罗宾的身体状况却毫无好转,她的额头摸起来依然烫手。
塞文的眼里充满了因为一夜未眠而出现的血丝,但是这并不会对他敏锐的感官造成影响。他听到了细微的沙沙声,也听到了受惊的鸟拍打翅膀的扑腾声。他闭上眼,让自己的耳朵和风合为一体。六个、七个……十三……十五个,他在心中默默地数着。这一次不是在城镇之中,所以派斯可以毫无顾忌地干,他一定带来了自己所有的部下。
十五个脚步轻捷的人。从他们的前进速度和他们发出的轻微声音就能判断出来,这些人无一庸手。他们躲藏在树叶的阴影之中,像影子一样前进,对塞文展开包围。他们没有动手,而是静静地潜伏。
随后另外一个很响的脚步声随风飘来。那不是普通人的脚步声,而是重装战士才能发出的沉重的足音。在这个声音里还掺杂着另外三个声音,这三个人脚步比较轻,但却不是那种久经训练而产生的轻捷,而是因为他们体重的缘故。
十五个刺客,三个魔法师,另外还有派斯自己。塞文冷静地估算着敌人的规模。那些隐藏的刺客没有动手,但这绝对不是因为有礼貌或者讲风度,而仅仅是因为他们没有看到罗莫。当刺客面对有足够反抗能力的目标,特别是魔法师的时候,他们是绝对不会耻于使用暗箭的——塞文自己就是这样。
脚步声越来越近,一直到了普通人的耳朵也能听见的距离。塞文把目光从罗宾苍白的脸颊上挪开,转投在全副武装的派斯身上。
“那个罗莫呢?”派斯大咧咧地站在树林的空旷处。他尽力想伪装成胸有成竹的样子,却不自觉地透露出怯懦的气息。
“时机到的时候,他自然会来。”塞文如此回答。事实上,派斯的话让他突然想到另外一个问题上去。虽然他本来早就应该想到的——罗莫到哪里去了?
那个魔法师说他要去准备战斗的法术,可是却一去就没有音讯。塞文知道准备魔法需要一个晚上的时间,但是按时间来算,他也应该早就回来了。除非他用隐身术(如同在澡堂一样)隐藏在附近。可是这也不可能。如果使用这种战术,罗莫并没有隐瞒塞文的必要。而且,就算隐藏住了身体,他也掩盖不住自己活动所发出的声音。在这种四周一片寂静的条件下,没有声音可以瞒得过塞文的耳朵。
罗莫已经逃走了。塞文一瞬间作出了最坏的打算。
“你别想骗我。”派斯大笑起来,“汤马士已经死了,所以那个魔法师就逃走了。”他看向一边坐着的罗宾,“所以呢,如果你识相的话,就留下王子,给我滚。我对你毫无兴趣。当然,如果你真的想死,那我也可以成全你。我们这么多人,你是没有机会的。”
“他们只是你的雇佣兵而已。要是你死了,他们就没有战斗下去的理由。”塞文平静地回答,保持着坐姿。派斯是不可能放他走的,他一开始就明白这一点,否则派斯没有必要让部下躲藏起来,形成包围,再出面招降。
“确实他们是雇佣兵,但首先你得有能力杀了我……你要知道,他们可是著名的‘银匕首’,要价很高,但值得!你又不是骑士,为了和自己无关的王子送命可不值得啊。”
“王子?哪里有什么王子?”他看着派斯,冷笑着反问。
“就是你身边那个孩子。”
“你想杀他,就因为他是王子,因为他继承了皇族的血脉,因为他将要去继承皇冠,所以对你的主人产生了威胁——我说得对吗?”
“没错。”派斯傲然回答。
“那么你可以走了,因为你根本没有杀他的必要。”
“没有必要?什么意思?”
派斯身边的一个刺客法师走上前来。“那孩子还活着,大人。他只是生病了。”他大声宣布。
“是么……那么告诉我,为什么没有杀他的必要?”派斯嘴里这么说,他的手却毫不客气地拉下面甲。他的一只手举起,在空中作了一个手势。
“那么看看,她能不能继承皇冠!”塞文大吼一声,一把抱起罗宾,把这孩子敞开的上身显示给对方。正如所料,派斯整个人愣了一下,僵硬在那里。趁这个机会,塞文一脚踩向身边一块不引人注目的石头。石头压住的是一根透明而坚韧的线。这根线悬挂于高处一根树枝上,沿着复杂的林间交错的枝干伸向远方。
陷阱马上启动了。数声轻到几乎没人听见的弹簧声响起。塞文的目光看到了派斯身上的那两个毒针的命中点,一根在手臂,一根在小腹。这些毒针上附着的是可以见血封喉的剧毒,数分钟就可以致命。
“是毒……有陷阱……”派斯喊道,他的身体晃了一下。就在塞文想冲上去前,派斯的部下先一步行动了。无数粉红色的光点在空中飘浮,围绕在派斯身边,潜入他的身体消失不见了。
“抗毒魔法……”塞文认出了这个法术。这个魔法也许不足以完全抵抗毒素,却足以让毒无法致命。
“火焰箭!”一个短促的魔法吟唱声传来。数枝由魔法创造的燃烧的箭矢从远方飞射而来,全数命中派斯的身体。伴随一声厉呼,派斯的身体瞬间就为火焰吞没。塞文抬起头,看到就在他们头顶上,罗莫正借助魔法的力量悬浮于树枝之间。
虽然为魔法的火焰所包围,但派斯却还没有死。他紧抓着自己的武器。“就这样是打不倒我的,魔法师!”他怒吼着,“给我上,杀了他们!谁干掉那个法师我给双倍的钱!”随着这句话,四周原先埋伏着的杀手全部显形。他们中大部分都携带着远程攻击武器。
“快治疗我!”派斯扭头对身边的刺客牧师喊道。
罗莫从天空降下。他看到那个刺客牧师在准备着一个强力的治疗法术,足以治疗一个人身上所受的任何伤害。在那个治疗法术施展出来之前,罗莫已经先一步念出死亡的律令。
“死!”
魔法的力量贯穿了派斯的身体,把他的灵魂强扯出了他的,然后撕碎。派斯的身体无力地摔倒在地,任由无用的治疗法术落在身上。他重伤的身躯无法抵御这个致命的法术,他过去的一切计谋,未来一切的计划都失去了意义。他的野心和梦想一起随风而去。
“他死了。”罗莫看着四面八方的敌人,冷冷地说道。他这句话如同一个信号一样,让所有的银匕首成员都停下了脚步,他们中那几个举着弓弩,正打算发射的也停下了动作。
“你们即使杀了我们,也得不到任何东西了。更何况我们不会束手待毙。”罗莫继续说道。所有的银匕首成员都看向那个牧师(毫无疑问,他是他们的首领),那个牧师迟疑了一下,但是这个时候做出正确的选择并不费力。银匕首是以精明而闻名的组织,不会拘泥于已经无效的契约。牧师做了一个撤退的手势。
银匕首的成员一边警惕地盯着罗莫和塞文,一边向来路撤退。塞文把剑收回鞘内,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罗莫你……”一声惨叫打断了塞文的话。塞文本能地扭头看向声音的来源,同时拔出自己的剑。声音来自一个银匕首成员,他发出这个叫声的理由很简单——他的身体上下插满了几十根箭,简直像头刺猬。而他却是这波打击下唯一一个还能喊出声的。这一波弓箭攻击一下解决了五个人,包括那个牧师和其他两个法师。
一场战斗爆发了。大批武装的士兵仿佛是从地下钻出来的一样,和剩下的银匕首成员混战成一团。这些银匕首刺客虽然个个武艺高强,可是面对超过十倍百倍的压倒性优势,他们几乎没能进行什么抵抗。
“这些是……”罗莫惊讶地看着这些士兵缓缓地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
“是勋文伯爵的士兵。”塞文从这些士兵的衣着打扮上辨认出了他们的来历。虽然这些人消灭了那些银匕首的成员,但不管从哪个角度来分析,这些士兵的脸上都不像是带有善意。
“他们怎么会来这里……”罗莫有些惊讶地问。
“你问我我问谁去?”
这可不是一般的小股巡逻队。从数量上分析,这支军队有好几千人——他们的包围简直是密不透风。这么庞大的兵力出现在这里绝对不能用“偶然”来解释的。
伴随着一阵发号施令的声音,士兵们让出一条通路,三四个人走到前面来,面对着塞文和罗莫。
“勋文伯爵……”塞文听到罗莫发出这样一声惊呼。
塞文看向那几个人。领头的那个年纪约莫四五十岁,一张扁平脸,一双鼓凸的眼睛。根据一种久经考验的说法,这种眼睛代表着愚蠢傲慢、性子暴躁且喜怒无常。他的手臂比较短,身躯肥胖,挺着一个颇大的肚子,外加上一双长得有些过分的腿——这个人在总体上看起来极其类似一只癞蛤蟆。这副难得的尊容让人印象深刻,见过他的人绝对不会忘记的。
“王子殿下。”那头癞蛤蟆开口了,声音中充满了一种让人不愉快的腻味,“真的很高兴你能光临在下的领地。但您这样不辞而别,实在是让我很难办的啊。”
“王子?”塞文已经明白了癞蛤蟆的目的。他也是为了罗宾而来——而且不是带着善意而来。癞蛤蟆确实有足够的动机——霍尔曼曾经说过,要是王子一死内战就会爆发,除非是死在癞蛤蟆的势力范围内。而癞蛤蟆的智力似乎已经意识到前者,却还没意识到后者。塞文抱起躺在地面上的罗宾。“你看清楚,她根本不是王子。她也不可能去继承王位。”
“看来您的这位同伴还被蒙在鼓里呢,王子殿下。”勋文伯爵不怀好意地笑起来。塞文这才发觉勋文伯爵说话的对象并非是罗宾,而是罗莫。
“怎么回事……”塞文惊讶地看向魔法师。他是猜测过这个来历不明的魔法师的来历,但不管怎么想,他也不能把这个说话文绉绉、满口阿谀奉承、肚里暗藏鬼胎的魔法师和“王子”两个字联系起来。
“啊……哈哈哈哈……真的是太有意思了。王子殿下,您居然连同伴都隐瞒过去。”勋文伯爵再次大笑起来,“好吧,那么我替您郑重地向您的这位同伴介绍。这位是罗莫王子殿下,先皇的外孙,安菲公主的长子,柯迪雅未来的统治者,同时也是师塞柱尔的亲传弟子——我说得没错吧?”
塞文看了看罗莫的脸。这张脸上的表情已经很清楚地说明勋文伯爵并没有胡说八道。那他手中的罗宾呢?她是谁?塞文看着怀中依然昏迷不醒的少女苍白的面孔。汤马士临死时的声音再一次在他脑海里响起,一股怒意突然从他心头升起。
“你还知道些什么?勋文伯爵。”罗莫冷冷地问。
“还知道相当多的东西,王子殿下。在您年幼时,您遭遇到多次刺杀。为了您的安全起见,您的母亲,安菲公主,为您想出了一个高明的办法。她宣布您因病夭折,同时偷偷地把年幼的您送到和皇族关系密切的师塞柱尔那里。她希望借此让您安全成长——到您的妹妹出生时候,她又进一步完善了她的计划。她把罗宾公主当成一个男孩,以吸引别人的注意力。多么完美的计划啊,罗宾王子按照古法一路巡游旅行到王都,在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她身上的时候,另外一个早已经成年的王子出现在加冕仪式上,宣誓继位。老实说,如果不是你用来带信给你老师的那只蝙蝠给逮住的话,所有人都还蒙在鼓里呢。”
罗莫的脸一阵发白。
“想必王子殿下念了不少书,把‘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这种话当成经典。可惜,最危险的地方依然是最危险的,安全不起来。”勋文伯爵哈哈大笑,看起来他已经认为自己胜券在握,“您既然来到这里,就让我好歹尽尽地主之谊……哈哈哈……”
“塞文……”罗莫用轻得不能再轻的声音说道,“你会履行委托的约定吧。”
“当然。”塞文用同样轻的声音回答。
“王子殿下,不要想用您的魔法哦。”勋文伯爵得意地晃了晃自己手上的一枚戒指。戒指上闪着淡淡的蓝光,“我和派斯那个笨蛋不同,我对自己的安全向来很注意。这个戒指能抵抗所有的魔法。”
“那么你到底想干什么?勋文伯爵……我们也许可以达成一个约定……一个对您、对我都有好处的约定。您要知道,即使你杀了我,您也不能得到任何好处……”
“未必,王子殿下。您要知道,只要您一死,国内诸侯都有资格问鼎皇位,包括我在内。所有的贵族,只要愿意,就可以在祖谱中找到皇家的血缘联系……只需要把您的尸体栽赃到霍尔曼的头上,他就无法名正言顺地继承皇冠了。到时候,战端一开,凭借我的天才,我的精锐的军队,还有我伟大的名声,难道我不会成为最后的胜利者吗?我将成为皇帝,开国君主……”
霍尔曼对勋文伯爵的评价可以说一针见血,塞文不由得这么想道。
趁着勋文伯爵得意洋洋说话的机会,罗莫右手伸进怀里,猛地抽出一根魔杖。
“魔法杖?没有用的,王子殿下……”看到罗莫的举动,勋文伯爵依然不以为然。他看起来很享受别人的绝望和紧张,所以现在还没有下手,“弓箭手准备……”
说时迟那时快,罗莫举起魔杖,在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那根魔杖的时候,他的另外一只手从口袋里抽出那条黑布。这一次他不是铺在什么地方上,而是罩向塞文。
塞文没有躲闪。那块布虽然笼罩在他头上,但是他却没有被布笼罩住的感觉。仿佛被丢进了一个漆黑的空间,四周什么都没有,没有光,没有感觉,只有一片的黑暗。
“等着我,我会来找你们的……”在完全被黑暗笼罩之前,塞文听到这句话,以及弓弦的响声。
黑暗持续时间并不长,一点光亮很快出现在塞文视野里。塞文抱着罗宾没有动,而那道光迅速地移动过来,在塞文意识到那实际上是阳光之前,他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一个陌生的地方了。
那块屡立奇功的黑布现在就在塞文身边。不过它的表面已经完全丧失了原先的魔法光泽,变得和普通的乡下农妇的纺织品没有什么区别。这件魔法物品已经被摧毁了,因为超负荷使用而被破坏。
他现在所站的地方是一片起伏不定的丘陵。远处能看到一座小山,几条溪流沿着山坡潺潺流动。小山顶端是一片白色,那不是雪而是白色的岩石,整个山顶都被这种白色岩石所覆盖。四周看不到一点人烟。一只兔子突然从一堆草中探出了头。在看到塞文后,兔子马上又缩回了窝里。
平坦宽敞的收税官大道就在那座小山脚下延伸而过。从大道的宽度可判断,一座城镇就在这附近,距离这里不超过两天的路。
塞文选了个合适的位置放下手中的罗宾。这个女孩依然处于半昏迷状态,她的嘴唇微微嚅动着,不断地喊着“妈妈”、“哥哥”和汤马士。
刚才勋文伯爵所说的一切真的是匪夷所思。如果不是双方都承认了这一点,塞文一定以为那是痴人说梦。保护者反而是被保护人,被保护者反而只是一个诱饵。即将继承皇冠的根本不是年方十五、正在进行成人巡礼的少年——甚至不是少年,而是早已经成年的师。其中的种种奥妙几乎让人想不透。罗莫早已经成年了,他为什么不去继承皇位呢?反而要拖到现在……
罗宾的一声呻吟打断了塞文的思路。一切都等到罗莫回来后再说吧。他所接受的委托是保护罗宾,不管他是王子还是公主,不管他是否要继承皇位。其他的事情他没有必要想太多。
他要保护的是罗宾,知道这一点就够了。杀手和保镖是截然不同的工作,前者需要尽可能了解目标以及目标身边人的一切情况,因为所有的人都是敌人;而后者却不需要了解这样多,因为还有可靠的盟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