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儿女,从母亲的“十字架”上走来(1 / 1)

落泪是金 何建明 4936 字 11天前

安金鹏太幸运了!他是代表中国高中学生参加在阿根廷举行的第38届国际奥林匹克数学竞赛的金牌获得者,被“中国第一最高学府”北京大学免试直接录取的1997年新生。那天他接到北大“入学通知书”后,给第一个看的人就是自己的母亲。

“妈,你看,我终于可以上大学了!而且还是北大!”儿子喜出望外。

母亲一边擦着泪,一边双手颤抖着看那份烫金字的入学通知书。她看了很久很久,然后十分自信地对儿子说:“小鹏,妈知道你一定能考上北大的!这回,妈还要陪你到北京,送你进大学门!”

9月5日,安金鹏早早起了床,因为再过一个来小时他就要离开自己的家,到北京去报到了。他发现自己在此生活了十几年的那幢破旧不堪的农舍里早已腾升着袅袅炊烟,跛着腿的母亲则在灰暗的锅台前忙上忙下。

“快来吃,妈给你把面煮好了。”母亲像往常一样麻利地端上一碗热腾腾的鸡蛋面。

儿子端起碗,怎么也吃不下去。他知道这碗里的面是母亲昨天用五个鸡蛋从邻居那儿换来的,而母亲那条跛腿也正是前天为了多给他筹点学费,推着一平板车蔬菜去赶集时扭伤的。安金鹏想到这里,顿觉手中的筷子重如千斤。他放下碗,走到母亲的跟前跪了下来,久久抚摸着母亲那只肿得比馒头还大的脚,哽咽着问道:“妈,你的腿好疼吧?”

母亲将儿子扶起,轻轻为他擦去泪水,摇摇头:“不疼,妈看到你今天总算考上大学,心里比蜜还甜。真的……”

“妈——”儿子再也忍不住了,他的哭声惊动了四邻。

家在天津武清县大友岱村的安金鹏同学确实是中国五千多万中学生中最幸运的一位,这倒不是他今天能考上北大这所“中国最高学府”,而是他有一位比泰山更伟大的母亲始终如一地在他追求“大学梦”的路上,给他架桥铺道——

同所有贫困农家子弟一样,安金鹏从生下来那天就开始与苦结伴。小时候,他便知道父母为了给有支气管哮喘和半身不遂的爷爷奶奶看病而拖了一身债。7岁上学那年,几块钱的学费也是母亲从别人家借来的。可小金鹏发现自打他上学后母亲反倒一直不爱坐在他身边看他做作业。后来他明白,由于他手里常使的用细线捆在一根小棍上的铅笔头是被同学扔在地上捡来的,练习本则是用橡皮擦了一次又一次反反复复用的旧本本……母亲不愿看到这些,看了她更伤心。不过好在母亲也有高兴的时候,因为学校每次考试,儿子总是全班第一名。聪明的小金鹏,上初中就把高中的数理化课程给学完了。1994年5月,在天津市举办的初中物理竞赛中,小金鹏是市郊五县学生中惟一考进前三名的农村娃,并因此被天津一中破格录取。当他欣喜若狂地跑回家报喜时,万没想到家人竟没一点儿喜色,反而笼罩着一层愁云。原来奶奶刚去世,久居病榻的爷爷又紧接着生命垂危。1万多元的外债像一座高山压得全家喘不过气。懂事的小金鹏默默地回到自己那间小屋,然而他怎么也忍不住心头的酸苦,眼泪整整流了一天。

傍晚,小金鹏在里屋听外屋的父亲和母亲争吵不休。原来,母亲要把家里的那头怀上驹的毛驴卖掉好让小金鹏到天津上名牌一中,而怎么说父亲就是不同意。正是这一阵高过一阵的争吵声,让久病的爷爷听到了,老人家知道孙儿是因为自己的拖累而无奈的,他觉得再活在世上是全家无法摆脱的枷锁,便选择了一条绝路……

第二天醒来,小金鹏得知爷爷已永远离他而去,哭得死去活来。他明白这一切的发生都与他上学有关。当他伏在爷爷那冰冷的尸体上时,他真想对父亲和母亲说一声这个书我不读了,可他没这勇气——他太渴望读书,太渴望将来上大学了。

埋葬爷爷后,债台高筑的家又多出了几千元债务。过了两天,小金鹏和父亲发现家里的那头小毛驴不见了。父亲马上猜到了,于是铁青着脸问母亲:“你真把毛驴卖了?以后盘庄稼、卖粮食你用手推、用肩扛啊?这一头毛驴也才几百块钱,能供得起金鹏念一学期还是两学期?”

那天母亲哭了,她几乎是吼着回答父亲:“娃儿要念书有什么错?他考上市一中在咱全县是独一份,咱不能让穷家把娃的前程给耽误了!明白吗?我、我就是用手推、肩扛一辈子,也要让他上学、上大学……”

金鹏捧着用毛驴换得的600元钱,真想给母亲跪下磕上几个头。他发誓一定好好学习,读好中学,考上大学,报答父母之恩。

秋天到了,金鹏回家取冬衣,他一进门就愣了:“爸爸,你的脸咋这么黄?人也瘦了好多……”

病榻上的父亲苦笑了一下,没有理睬儿子的话。可懂英文的儿子一看桌上的药瓶说明书,顿时吓了一跳:爸吃的可都是些抑制癌细胞的药呀!他找到了母亲,悄悄问这是怎么回事。母亲一脸痛苦地告诉儿子,在金鹏到天津念书后,爸就开始便血,一天比一天严重。母亲急天急地借了6000元钱,到天津、北京给父亲查了一遍,最后确诊是肠息肉,医生说要尽快做手术,可父亲死活不同意再借别人家的钱。“医生说不动手术病会更难治,我寻思就是踏破天也要为你爸把看病的钱借来。这事千万别对你爸说,他穷怕了,一提钱就整夜整宿睡不着。”

那天金鹏帮母亲在田里干活时,邻居告诉他,说他的母亲一个人既要为父亲看病,又没人帮她种地,一个女人家没足够的力气把地里的麦子挑到场院去脱粒,也没钱雇得起人使用脱粒机,于是她只得熟一块割一块,然后用平车拉回家里,等晚上再在自家的院子里铺一块塑料布,搬来一块大石头,用双手抓起大把麦秆在石头上抡打着将一粒粒麦秆脱尽。整整几亩地,母亲全是靠这样跪着割、趴着脱……金鹏没等别人说完,便飞身回家一下搂住为他补衣的母亲大声哭泣着说:“妈,我再也不去上学了,我要在家帮你干活……”

母亲转过头,那双含着泪花的眼盯着儿子,坚定地摇摇头:“好孩子,妈顶得住。你在学校好好念书,念出好成绩,考上大学,妈就有力气,明白吗?”

金鹏点点头,他知道母亲多么看重自己的儿子将来能上大学!他也明白,对一个农家子弟特别是贫困的农家子弟来说,考上大学才是最大的希望所在。儿子的前程,在母亲的心目中比她自己的生命还要重百倍、重千倍!金鹏懂得只有自己好好地读书,才能对得起母亲,除此别无他路。

他回到了学校。由于家庭负债累累,安金鹏的生活费每月只有60元到80元,这么点钱在大城市里生活怎么过呢?可他知道,就是这几十元钱,也是母亲每天一分一分地省、一元一元地攒,把全家所有可能积攒得出的现钱给他送来,而母亲和有病的父亲及弟弟只能在家吃腌菜拌汤过日子。母亲知道儿子在城里不容易,又是长身体的年岁,便每月都要步行十几里路去批发20斤方便面渣给金鹏送去。每次送方便面渣时,母亲还特意赶到6里外的一家印刷厂讨一包废纸给儿子做演算草稿用。除此,母亲的布包里还有一件金鹏熟悉的推子,那是专为儿子理发用的。母亲对儿子说:“你现在是在城里读书,出去得像个样。可咱家没钱让你上理发店,所以妈每个月来为你理一次发,省下钱你就多买个馒头什么的,把肚子填饱。啊,听到了吗?”

金鹏点点头,什么话都说不出。

在学校,金鹏是惟一在食堂连素菜都吃不起的学生,馒头、方便面渣和咸菜就是他的一日三餐。母亲捎来的废草稿纸用完了,他便到校内外捡那些一面没印字的废纸用;他自进中学从没用过一块肥皂,洗衣服时便到食堂要点碱面将就……然而这样艰辛的学习生涯从没有使安金鹏自卑过,因为每当苦难压得他喘不过气时,他便想起了母亲。是母亲给了他力量,给了他智慧,给了他生命的全部意义。而他也无愧于母亲那大海般的慈爱,成为出类拔萃的学子。

安金鹏终于笑着走进了大学门。那是因为在他身后有母亲那一片无比灿烂的阳光照耀着……

家住北京那条很有名的柳荫街的高洁同学,是1998年9月成为一名大学生的。我知道她的事纯属偶然。那天我正在赤膊上阵赶我的稿子,我的夫人说她单位同事的孩子有个同学家很贫苦,今年考上大学了,可为那3500元学费,全家人伤透了脑筋。

“怎么回事?”

“没钱呗。”我夫人说。

夫人见我没话说,便道:“我出个主意,你看行不行?”

“什么主意?”

“你不是在写关于贫困生的书嘛,把这个叫高洁的苦孩子写进去,这样人家看了书不是可以给她资助了吗?要不……”夫人的话没有说完,只是望了望我。我马上明白了,因为如果不是她知道我已经为了写贫困生而一路赞助了好几位贫困大学生的话,夫人准会说“干脆我们帮帮这孩子吧”,但现在她没有说。其原因我清楚:我们家近期的经济也出现了危机。

“那好吧,我明天去采访一下那女孩子,看她到底怎么样。”我作了一次非计划之内的采访。第二天我到了离我家只有两站路的那条曾经住过共和国国家主席的柳荫街。高洁家在柳荫街铜铁厂胡同。当时我心头有种不可言喻的感觉,那就是我不太相信在这么一条十分出名的首都大街上,竟然会有一个女孩子为交不起上大学的学费而愁得走投无路!

然而这是事实。

高洁家的境况,比我想象的要可怜得多。她那个生活了十九年的家,竟只有九平方米之大。除了一张床外,便只能放一个柜子了。屋内无法放炉子,做饭只能在外面临时搭出的一块小地方。好客的高洁父母忙让我坐,其实我只能坐在他们全家惟一的那张**。

“实在不好意思,只能让你坐在**了。”腿脚不利索的高洁父亲很歉意地说,而高洁那个有病的母亲只能从屋里退至门外——因为小屋内已没有多余空间。

“能说说你上学的事吗?”我转头问一声清秀的高洁姑娘。我看得清楚,这孩子先是不好意思地一笑,继而两颗豆粒般的泪珠一下子掉在脸上……随我一起采访的摄影师拍下了高洁的这一景,而后来高洁那闪着泪水的照片,成了《落泪是金》一书的封面画出现在神州大地的无数媒体上。这是后话。

“瞧你这孩子,人家何作家跟你说话呢!”父亲不满地对女儿说了一句,随后直向我抱歉,又长长地叹了一声,“这孩子命苦,投错了胎……”

我这时已有些看出高洁一家的贫困根源了。原来她的父亲是个腿脚有残疾的人,而这还不是主要的,主要的是那位站在门外一直笑眯眯却不说话的母亲。

“我有病……一直有病,拖累这家,拖累这孩子了。”母亲说着,再不笑了,只是不停地在擦泪。

我转头再看看高洁。女孩已是满脸泪水……

好可怜的一个家呀!

“高洁,反正你离我家不远。改日请你到我家去,然后我们好好聊聊行吗?”我知道这一天无法完成采访,便说。

高洁又是点头又是擦泪。

这是一个受苦太多的孩子。而她这样年龄的女孩,尤其是生活在首都北京的女孩,本该是每天躺在父母怀里撒娇的小宝贝哩!可在高洁的记忆中似乎没有。

也许我的建议是对的,高洁在与我单独谈话的时候,刚一开口便忍不住地泪流满面起来。她那天当着父母面真的想哭出声,可她强忍住了,因为她不想伤父母的心。她说她父母与其他家孩子的父母不一样。高洁父亲在娶她妈为妻时,腿就有残,就是因为父亲有残才娶了有病的母亲。高洁的父亲平时很要强,人也很直爽,但他那残疾的双腿注定了一生的不幸命运:干什么事都硬不起来。在高洁的眼里,父亲依然是个标准的男子汉,尽管腿脚不利索,可家里的重活累活,父亲总是毫不含糊。然而男人毕竟是男人,一个家庭里如果没有一个完整的女人将会出现生活的倾斜……

高洁的母亲得的是哮喘病,后来又发展到肺气肿。在高洁的记忆中,她妈几乎每个月都要进医院一次。因此小时候的高洁极少有笑脸,女孩子家本来总爱脸上挂笑,可高洁不行,妈妈在家时,她看到爸爸天天提心吊胆似的怕妈的病又犯了,自己也跟着担心;假如妈因犯病上了医院,她便更不可能有笑脸了。后来高洁上学了,但从上学的第一天起,高洁就被老师点名说,你这孩子为什么上课时老走神?老师哪里知道,小小的高洁,心里装的东西太多,她上课时也时不时想起在家的妈是不是现在又开始犯喘了,或者在医院的妈是不是又在打针了。上小学时,高洁并没有也不懂得把家里的事告诉老师和同学,只是以为家家可能都是这样吧。那天下课回家,爸爸告诉她妈又住院了,当晚爸带她上医院给送了一次饭。第二天放学回家,高洁看到本来就腿脚不好的父亲一脸疲惫,便对爸说:“爸,你把饺子包好后我给妈送去。”

“你?”父亲瞪大了眼。

“嗯。我给妈送。”小高洁十分自信地朝父亲点头。

“你真行?爸爸今晚要值班,你能代我送那倒是好,可你不行,太小,要乘好几站车呢!”父亲摇摇头,长叹着只管包手头的饺子,一边自言自语地,“什么时候等你长大了就好了……”

小高洁看在眼里,她心里想着今天一定要做给爸爸看看。当爸爸把饺子煮好并盛好后,放在一旁又去办其他事时,小高洁拿起饭盒,又给爸留了个小纸条便出了家门……

“小洁,怎么是你送饭呀?你爸呢?”病榻上,正挂着针的妈妈看着才七岁多一点的女儿一晃一晃地提着饭盒走进病房时,惊呼着伸出一只手把女儿拉到身边,问。

“爸爸没来,是我一个人来的。你快吃吧,饺子还热着呢,妈妈!”小高洁有架有式地一边掀开饭盒,一边兴奋地用小脸凑在热腾腾的饺子上。

妈妈两眼满是泪水地把女儿揽在怀里:“你这孩子,以后不许你一个人到这么远的地方来。听到了吗?”

“不!妈妈,我要来,我要给你送饭来!”谁知小高洁一下子从妈的怀里直挺挺地站出来,大声说着,像在庄严承诺。

“这孩子多懂事呀!你看才几岁就知道心疼她妈了!”

“可不,从柳荫街到这边北大医院好几站路,你说要是我们的孩子还不知瞎闯到什么地方去呢!”

与母亲同一个病房的人在一旁齐夸起小高洁来。

七岁那年的小高洁,当她听到别人如此夸她时,那颗单纯而幼稚的心充满了自豪感。她感到自己是多么了不起,她感到自己从此可以开始为有病的妈妈承担责任了!所以在之后的若干年里,小高洁把上医院为母亲送饭看做是自己一份神圣和极其了不起的责任。因此无论医院离家有多远,无论是雨夜还是黑天,她小高洁义无返顾,没有丝毫的胆怯,也没有半点叫苦喊屈的时候。尤其当她跨进母亲的病房,周围的那些大人们总是左一个夸她好机灵,右一个夸她好懂事时,她的这种自豪感总是溢在心窝……

但是后来高洁大了,渐渐地在一次次给母亲往医院送饭的时候,她发觉自己再不像以前那么自豪了,她看到别人家的孩子每天放学回家不是聚在一起玩,就是在一起做作业;可她不行,她要一分钟也不能耽误地赶到医院为妈端屎端尿,端茶端饭。她开始觉得自己很可怜,可怜得没人看得起自己,因为那些与她同龄的女孩子不是父母身边受尽呵护的娇小姐,就是想什么有什么的“小上帝”。而这还不是主要的,主要的是她没法正常上学。自从高洁第一次给母亲送饭、第一次亲手给妈做菜后,她便主动接过了家庭中本不该让男人做的家务活。妈妈有病,妈妈的病需要精心和尽心的照顾。别看小高洁平时说话不多,但心里细着呢。然而这一切的养成,与她年龄太不相称,那时她才八九岁。苦人家的孩子就是这样,一切都开始得早。高洁记得,在她上学的第一天,她便在心头蒙上一层阴云:那个早晨的前夜,有病的母亲为了让自己的女儿也能高高兴兴地上学去,特意给她缝了一件衣裳,那晚母亲一边喘着一边又不停地为女儿缝着,小高洁当时就想着能穿新衣裳上学的事,却忘了妈的病,她甜甜地睡在妈的怀里度过美好的一夜,清晨兴高采烈地上学去。中午当她兴冲冲地拿回新书本想让妈看一眼时,却发现家里的门反锁着……

“妈妈,妈妈——”小高洁喊了半天仍没人答应。她哭了,哭得异常伤心。后来邻居告诉她,就在小高洁上学不久,她妈就开始大喘,父亲和一个邻居赶紧将高洁的妈送进了医院。小高洁的一颗滚烫的心一下子变得冰冷。下午当她回到学校时,看到小伙伴们高兴的样儿,小高洁忍不住泪水汪汪……

这是高洁上学第一天的记忆。而日后这样的痛苦记忆就再也数不清了。

小高洁在上初中的时候,学校的一次又一次考试像打仗一样地频繁。本来成绩一直在班里前几名的高洁,由于连续几次给母亲陪床而直线下滑。期末考试了,高洁发誓要夺回自己的名次。那段时间她特别卖力,母亲半夜醒来常见女儿还在灯下做作业,便轻轻地端上一碗糖水——这是高洁从小就能得到的最好的母爱之一。她望着妈妈咳喘的身影,含着泪水又埋头苦学起来。高洁的心头腾起一种强烈的愿望:我一定要好好学习,长大赚了大钱后第一件事就是先给妈妈找家最好的医院把她的病治好!那一夜,高洁在凌晨一点多时才睡下。清晨,当她还在睡梦中时,突然被父亲叫醒:“小洁,快起来帮一下忙,你妈又喘得不行了!快快!”高洁“噌”的一下从被窝里跳起来,她第一眼看到的是母亲脸色苍白,胸脯像鼓风机一般地剧烈起伏着……那情景极其吓人。高洁慌手慌脚地帮着父亲给母亲穿上衣服,抬上小三轮车。

“我去了啊,把门关上,早晨自己弄点吃的就去上学啊!”父亲一边吃力地蹬着车直奔医院方向,一边回头吩咐道。

寒风中的高洁直挺挺地站在那儿,似乎什么都没听到,她心里装的全是母亲那张苍白的脸和喘得地动山摇的那个胸脯……那一天,高洁的成绩考得一塌糊涂,不仅没能实现自己的愿望,而且又落下几个名次。

她感到灰心了。不灰心也没辙,母亲不知什么时候又会喘起来,而每一次喘都似乎比上一次更严重。住院送饭送菜不说,光陪床就够受的。女病房里男士进出总不太方便,所以父亲总是更多地让高洁去医院陪床。母亲尽管有病,但一直尽可能地为女儿着想,一般白天基本不要家人来陪着,但晚上高洁是一定要去为妈陪床的,她担心有个好歹。别看并不复杂的陪床,那可是活受罪的差事。你既不能睡好又不能随意走动。高洁在读书,学校的作业是绝不会因她陪床而减少。无奈,她把陪床当作做作业的好当口。高洁的妈是个普通工人,只能住最普通最拥挤的病房,病房的嘈杂是可想而知的,然而高洁已经习惯了,只要妈不叫她,高洁可以趴在妈的床沿上一做作业就是一两个小时。高洁又是个孝女,母亲劝她早睡,可她从来都先让母亲睡。当她看到有病的母亲睡熟时,她才合上眼……

“呀,不好啦,我又要迟到了!”这样的事太多,高洁在陪床时常常突然惊叫起来。由于困得要命,她经常在醒来时发现离上课的时间太近了,于是便惊慌失措地赶紧帮着妈做完该做的那些事,拔腿往学校赶。在教室的座位上,她那颗心仍怦怦直跳,要到第二节或第三节课时,高洁才能感觉平静下来。

那是一种真正的磨难。有一次高洁在体育课上做俯卧撑,做着做着,高洁觉得两只胳膊像面条似的软了下去。她想撑起身来不做了,可就是支不起来。后来她不知不觉地闭上了眼睛,等到醒来时,她发现自己身上重重的暖暖的,嗯,谁的衣服盖在我的身上了?

“啊,同学们,高洁醒了,她醒了!”这时,她看到全班的同学一齐向她奔来,不管是男生还是女生,大家像亲人一般地问这问那,百般地叮嘱高洁如果太困了就再睡一会儿,甚至有的同学说:“高洁你忙不过来,我们轮流替你上医院给你妈陪床怎么样?”

高洁的眼泪顿时像决口的河水,哗哗直下。

这是一个生活中有太多眼泪让她流的女孩。

有一次母亲又开始犯喘,父亲上班不在家,小高洁好着急,可她又没法用自己的自行车驮着母亲上医院呀。家里的那辆三轮是专为给母亲上医院用的,但高洁不会骑它。怎么办?妈妈的病不能耽误!高洁心一横,便把三轮车推了出来,然后吃力地将妈扶上后座,自己便脚踩镫子朝医院直奔。这是高洁第一次蹬三轮,她的手心紧张得全是汗。就在走向积水潭医院的路上,一个下坡坎儿边,高洁因为不会刹闸,眼巴巴地看着车和有病的妈连同自己全都翻倒在路边。小高洁开始还笑,后来醒过神来,看到自己的妈与车都倒在那儿的惨劲,忍不住地哭了起来。路过的好心人帮助高洁扶起了她妈和三轮车。那次,直到母亲在医院住下挂上针的几小时后,高洁还在不停地抽泣着,最后,她独自走出病房,躲在一个没有人看得见的地方大哭了一场……

最让高洁难受的还不是这些。她感到自己最难受的是由于母亲长期有病,家里一切可以变为现金的东西全没了。本来提前病退的母亲就只拿二百多块钱一个月,父亲干的是临时工,工资更不固定,全家除了吃外,所有可以省下的钱全部留着下一次高洁她妈住院时开支。女孩子大多爱吃零食,高洁其实也喜欢,可她不能,她甚至连上学用的每一张草稿纸都要用到不能再用为止。同学们经常看到高洁一整个冬天换不上一两套衣服。高洁告诉我,她到现在为止,身上的衣服都是亲戚家的几个姐给的,她自己家基本没有给买过什么像样的衣服。但是高洁爱读书。有一次爷爷和几个亲戚在春节时给了她几十块压岁钱,高洁精心保存了大半年,她有两个打算,一是等妈特别需要时给买瓶梨水罐头,二是一定要买本辞典。后来她把这几十元钱真的用在了这两件事上,而自己连根冰棍都不舍得吃。

初中毕业了,父母跟她商量,说我们家境不好,你就读个中专算了,以后早点参加工作。这回高洁想不通了,她用眼泪回答了父母,因为高洁想的是将来她要上大学。

由于这是自己选择的路,高洁觉得更应该为可怜的爸妈多作出贡献。然而这似乎无法改变的家境,使高洁一直陷入极端痛苦之中。那一天中午,高洁从学校回来赶到医院把自己赶着做的饭送到母亲的病榻前,她妈就是不吃,并说以后你也不用送,妈等着饿死算了。高洁急了,她知道妈是心疼自己,怕耽误自己的学习与成长。高洁含着眼泪对妈说:“你不吃我就不走,永远不走!”母亲开始有意背对着女儿不理睬,过了好一会儿,母亲以为孩子走了,掉过头来,只见高洁满脸泪水地站在一边,那一颗颗豆粒一般大的泪珠,打湿了她的一大片前衣襟。

“小洁,我好苦命的孩子……”母亲忍不住一把搂过女儿。母女俩在病房里抱头痛哭了一场。那是高洁一生中难忘的一幕,她深深地懂得天底下的母亲都爱自己的儿女,尽管自己的母亲有病在床,内心却同样对她寄予深深的爱和希望。高洁大了,她更懂得如何能为母亲和父亲做点事,因为这个残缺的家庭里,只有她是一个最完整的人。她知道在今天的社会里,有病的母亲和有残的父亲难免受人歧视,她当女儿的绝不允许这种使她父母伤心的事发生,于是便开始承担起不该让一个女孩承担的事。母亲的单位是个小企业,效益不算好,自然像高洁母亲这样的老病号,对单位来说负担也是十分沉重的。可高洁家没有别的路子可走,所以每一次母亲住院,总得先到母亲的单位求爷爷告奶奶一样地要出一张支票。干什么都容易,但要钱是最难的。父亲要钱不灵后便把任务交给了女儿高洁。那就去吧,为妈的病。高洁没想到的是要钱竟如此之难。人家说了,不是不给,而是单位效益不好,还要养活那么多在职的人,“给你妈看病了,我就没法让每天上班的人拿回工资去,你知道吗?”厂长的话句句在理。高洁呢,她说:“叔叔,我知道这个理,可我妈她病得实在不行才住院的,你们帮我救救她吧,好吗……”高洁不会说更多的话,她只有眼泪。

唉,看在可怜的孩子面上,给!厂长没辙了,撕下支票,不忍心再看一眼眼泪汪汪的女孩。

谢谢,谢谢叔叔。高洁仿佛一下子搬掉了心头的石头。她尽快地回家把支票送到父亲手中,一边又帮着母亲收拾住院的东西。可转头见父亲默默地坐在那儿发愣。怎么啦爸?

你看吧,这钱哪够交住院押金的!

高洁接过支票一看,可不,才1000元。高洁的心顿时凉了。

九平方米的小屋里又开始沉默,只有床头的母亲在不时喘咳着,而且越咳越厉害。母亲的每一声咳,就像敲在女儿的心头,“妈,我们只管去住院,明儿我到学校给您去募捐,啊。我们快去吧!”高洁对妈和爸说。

第二天,高洁的同学和老师真的不少人给了高洁钱。高洁又流泪了……

我眼前的高洁似乎已经到了不能自控的地步,她的泪水让我无法看着她,因为我觉得我的眼睛里也早已模糊一片……

高洁后来的事我知道,她于1998年7月考上了大学,本来她是完全可能考上重点大学的,但因为在高考紧张阶段,母亲又多次住院,给高洁复习影响很大。但高洁并不后悔,她说母亲的病是最重要的,虽然我上大学也极为要紧。入学通知书下来时,高洁一家着实又难了好一阵,3500多元学费,对早已一贫如洗的高洁家来说,真的是天文数字。但高洁没有放弃机会,她到处借钱,甚至利用假期早出晚归地打工……她说再苦再穷,我决不放弃上大学,这是我一生最想做的事。

我再一次发现泪水不断的高洁,实际是个很顽强的女孩。

(《落泪是金》在《中国作家》杂志上发表后,高洁作为“封面人物”,一下成了众多媒体关注的人物,先后有多人向这位可怜的女孩子伸出了援助之手,有西藏的边防战士,有特区的老板,也有普通的百姓,他们用自己的爱给予了高洁无比的温暖。一天,高洁跑到我家,兴奋地告诉我说,她现在已经能基本解决学习和生活上的困难了,妈的病也大有好转。这是我第一次看见高洁的脸上充满了灿烂的笑。她笑时很美,像天下所有幸福的女孩子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