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宁夏,有两座大山:六盘山和贺兰山。后者拥着黄河,有水滋润,所以“养育”出了个“塞北江南”。六盘山则不同,远远地与水相望,所以一直以来它是等同于“贫瘠”和“极度贫困”的词眼。多数中国人对六盘山的印象是从毛泽东的《清平乐·六盘山》中知晓的——
清平乐·六盘山
天高云淡,望断南飞雁。
不到长城非好汉,屈指行程二万。
六盘山上高峰,红旗漫卷西风。
今日长缨在手,何时缚住苍龙。
在毛泽东的诗词中,我们所了解的六盘山是一座革命之山,洋溢着气吞山河的磅礴气势。
史书和现场旧址告诉我,毛泽东所言的长城,实际上指的是最古老的秦长城。它由甘肃静宁县入境宁夏西吉县,然后沿葫芦河东岸北行,经西吉县将台堡镇的东坡村、保林村、明荣村后,于将台堡镇的东南侧折而向东,进入马莲乡;又沿马莲川东北上行,经原州区张易镇,穿滴滴沟,至孙家庄南,再折向东,过海子峡于吴庄北,绕官厅镇的长城梁、明庄、郭庄,到达清水河西岸……1935年10月5日,毛泽东率领中国工农红军陕甘支队从甘肃静宁界石铺出发,经西吉县境内将台、马莲一带东进,当晚宿营于兴隆镇单家集村。7日,毛泽东与红军一起翻越长征途中的最后一座高山——六盘山。当时他为红军将士们在极端艰苦的环境下战胜重重困难而取得长征胜利的精神所鼓舞和激**,顿时诗兴大发,写下了咏怀之作《清平乐·六盘山》,淋漓尽致地抒发了革命必胜的一腔豪情……六盘山,从此在中国人民的心中就是一座革命之山。
但六盘山在西海固人心目中,又是怎样的一座山呢?
宁夏特别是西海固的知识分子们,会眼中泛着光芒跟人讲:此处是中华文明的发祥地之一,当年黄帝曾巡游“鸡头山”。这“鸡头山”在《史记》的篇章中就有记载,《宁夏百科全书》记载为:“即泾源县境内之六盘山,系泾水发源地。……因山峰形如鸡冠,远望似鸡头,故名。”中华民族第一位帝王曾巡视此处,而当时的泾河两岸,“水草茂盛,风吹滴崖”。泾河从东南入陕西高陵渭水,史上有“泾清渭浊”之称,说的就是六盘山的泾水因水草茂盛而清涟碧波,而渭河则因泥沙多而浑浊。因此,我们今天才会从《诗经》上读到“泾以渭浊,湜湜其沚。宴尔新婚,不我屑以”这样的诗篇歌谣。
但是后来朔风侵蚀和战火燃烧延绵数千年之后,这座“龙山”(陇山,音近)和它瞭望可及的地方渐渐荒凉和贫瘠了,直至出现“水咸草枯马不食,行人痛哭长城下”的景况。这片富饶与水润的土地,变得严重贫瘠与干旱,而且灾难不绝。
天干,地苦,人殇。然而也正是这“宁夏古三色”的某种缘故,铸就了一大批中华民族史上带着忧伤与悲怆色彩的优秀边塞诗篇——
“凉秋八月萧关道,北风吹断天山草。……胡笳怨兮将送君,秦山遥望陇山云。……”唐人岑参送友时吹出的一曲“胡笳歌”,叫人深切地感受到“边城夜夜多愁梦”的楚楚凄婉与悲情。
“简控三陲,天鉴煌煌。振威万里,风纪乃飏。……我甲我檄,秘论出常。我扬我武,奇正相将。一战而东,梼于遐荒。再战而西,敌忾凌霜。三战而南,缚虎捕狼!”听听杨宗震的《御虏异捷颂》,又是何等凛凛威风。
“千骑万骑驰且突,长兵短兵相摩击。口吹牛角生捉军,头插鹬毛死攻壁。……健儿鼓行一当百,猛将横槊气如虹。”再吟明代兵部尚书兼三边总制唐龙的《红石峡歌》,狼烟似火,灼灼骇人。
六盘山、西海固的悲与情,像天上的星星悬挂在中华民族的星空之上,将萧关上的每一块城墙砖石磨砺成粉末一般,飘**在史书的每个文字中间,散发着不朽的精神尘埃。
但是,兵与官总在调防与复职,国之疆土也可以因盛衰而退让及挪动,唯独居住在此的庶民不曾移根,于是他们吃尽了恶化的自然和人间的苦头。不说亘古千年的旧事,单说距今百年前的1920年12月16日时称“环球大震”的海原大地震,就足以说尽生活在这块土地上的人们所受的苦难。据悉,那场大地震的震波绕地球整整回**了两圈,全世界96个地震台全部记录在册。地震的中心烈度达12度,烈度在10度以上的面积广达10万平方公里,西海固地区基本全被大震所覆盖……次年的美国《国家地理》杂志称这场地震为世界地震史上最严重的大地震之一,其造成的后果也在“最惨灾情”的前列。该杂志当时用《在山走动的地方》一文记录了当地灾民对地震的描述:“山峰在夜幕下移动,山崩如瀑布般一泻而下,巨大的地裂吞没了房屋、驼队,村庄在一片起伏松软的土海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海原大地震是中国有史以来罕见的大地震,其震级之高、波及面积之广,非常人能想象。据记载,地震当时,北京城内“电灯摇晃厉害,令人头晕目眩”;上海“时针停摆,悬灯摇晃”;广州“瓦飞砖落”;香港“大多数人感觉地震来了”。距震中数百里远的西安以北的宽州一个煤矿400余人全被埋在矿井中;千里之外的四川广元县有1000多人被地震产生的地裂缝吞噬,或被房屋坍塌压死……设想,处在大震中央的西海固地区的灾情该有多可怕!据当地一位幸存的老乡说,地震前他在街上走路,突然感到有人猛地将他推倒在地,一连“滚出一丈之外”,当场晕了过去,待醒来后一看,街道两旁的房屋全部化为一片废墟,只有尘埃蔽天,全城死一般寂静。又有人这样描述:地震发生时,突见大风黑雾,地蹿红光,并有声如雷在脚下翻腾……大地震的威力之大,可以从“大山走动”“河流改道”这些非形容词而是实景的描述中感受得到。在西吉采访时,上年岁的老人指着现今仍遗存在这片苦难土地上的党家岔堰塞湖说,它就是一个活生生的“河流改道”的例证。至于“大山走动”的景象,在西海固众多断裂又重叠在一起的山岳之间,更是随处可觅。另一个从海原走出来的作家朋友则这样告诉我:他从小便知道他的家乡人不愿提及1920年的那场大地震,因为用他们海原人自己的话说,那一次地震中海原县死了59%的人口。之所以死那么多人,是因为那时当地人住的都是些经年无雨水而洞壁异常疏松的窑洞。“因此,大地震一来,窑顶窑壁一下子全塌到窑洞中来,就像一只只突然捏紧的巨拳那样把人攥死在里面……”这是作家朋友听他在那次大地震中幸存下来的爷爷说的。
想一想此番情景,隐约也能想象得出地震对当时西海固人的毁灭性打击。而大地震到底死了多少人?这似乎也一直是个谜……中国旧政府后来在报纸上声称死亡人数为25万人左右,外国的新闻上说“不少于30万人”。到底死了多少,至今仍不清楚。只有当地的县志、市志记载:因为尸体太多,在地震3个多月后,有个县城郊外仍有934具尸体因无人力而尚未掩埋。此类事件比比皆是。最悲惨的是由于灾区面积太大,政府又无力援助,造成灾区尚活着的人“无衣、无食、无住而四处流浪,目不忍睹,耳不忍闻”,竟然出现了“活人食死人”“强人杀弱人”等一幕幕悲剧……
大震距今已百年,地震的幸存者寥寥无几,对宁夏人,尤其是西海固人来说,这场史上称之为“海原大地震”的灾难仍然令他们“谈震色变”。大震不久,一位美国女记者路过西海固一带,看着这块满目疮痍的大地,泪流满面地重重写下这四个字——处处苍凉。她就是后来我们熟悉的安娜·路易斯·斯特朗女士。
这位美国女记者后来到了陕西,到了延安,她肯定也听说过,就在她到西海固后的第二年冬至第三年春夏,即1928年末到1929年上半年,西海固尚未从大地震的灾难中恢复过来,一场比大地震灾情还要严重的旱灾再一次袭击和笼罩了这片原本就一贫如洗的大地,使西海固的每一寸土地都在流泪、渗血……
有史料记载,1928年的西海固,杏树一年两次开花,但不结果实,春麦一枝两穗,却颗粒无收。到这年冬和次年春,干旱开始,一直到1929年的夏天,整个西海固一带连续数月滴雨未下,所有的土地都干旱得龟裂开来。庄稼死了,树叶枯了,甚至连六盘山上的石头都烫得快要碎裂。一场空前的大饥荒顿成事实,且覆盖了南至六盘山一带并逆上贺兰山两翼的整个宁夏区域,连黄河水都成了“丝丝小儿尿”状。据当时的官方统计,整个干旱灾情遍及周边60个县域,造成灾民死亡和流亡的人数达100多万人。中国华洋义赈救灾总会有人在灾区考察后写报告称:“天灾之重,可谓绝无仅有”,“以人为食之事,司空见惯,不足为奇”。
当时固原县的一位文人写过一篇《己巳饥馑记》述道:
……灾难人祸的宁夏南部民众,其饥饿之惨状让人难以言说。
一些外地逃荒来固原者,以人易粟,到出嫁年龄的女孩,给些粮就换给陌生人当媳妇。年轻美貌的女子自愿以身做佣,但求食能果腹,别无他求。中年女子流散异乡,为混一口饭,宁愿给人当妻妾。儿童认人作父,只盼收养,不计身值。
固原南郊青石峡,有一姓孙的寡妇守节不嫁,带三个幼小孩儿,四天揭不开锅,三个孩子围在她身边哭喊不休,情惨难忍。无奈,该女人悄悄以土做饼,放在锅里,瞒孩子说是给他们烙饼,盖上锅盖不让孩子看,孩子信以为真,不哭了。可半天之后母亲就是不敢揭开锅盖,孩子们又围在锅边大哭不止,争着欲揭锅盖,母亲不让,可孩儿不顾,抢着去揭盖。母亲思来想去,一腔无奈,最后伤心至极,奔到后院的杏树上自缢而亡。孩子们揭开锅盖见“泥饼”就啃,啃着啃着,不是味道,便哭着找妈妈,结果在后院看到了已经断气绝命的母亲。孩子们顿时拉着母亲的双腿,哭喊声能让苍天心碎和落泪……
固原北乡有一个富翁,仅有独子,大灾时被两个乞丐骗去勒死,富翁闻讯追赶那两个乞丐不舍。两个乞丐唯恐被追上夺走孩子尸体,于是一边跑,一边用嘴撕啃着孩子的大腿和臂部肉……富翁最后追上乞丐,哪知这两个乞丐双双跪下后只求速死,再无别言。这位富翁原本是有名的一毛不拔者,可这回面对杀死他儿子和吃他儿子尸体的乞丐,竟然只大哭了一场便甩手而去。可见此翁的内心有多无奈、多悲切呵!
因为固原城内的饥饿者死亡太多,一时间棺材和草席紧缺,再就是抬棺材和掩埋尸体的人成为“抢手的热门人物”,哪知后来发现抬棺者中也有半途绝命去见了阎王的。死亡者的尸体由此在县城渐堆积成山,最后官方不得不发布《掩埋饿殍布告》,可见当年饥馑之凄惨。
历史和自然灾难所造成的赤贫如此深深地扎根于西海固这片苦难的土地,并向北逆上和延伸到了宁夏中部和北部地区……谁人能喻此方土地的贫瘠与苦难?在大地震和大饥荒之前,左宗棠就向朝廷进言说这里是“瘠苦甲于天下”。倘若他能有机会在两次大灾之后再到西海固看一看,不知这位老臣会说出怎样的话。
“西海固之苦,苦于天下所有苦!”我只能用这样的话来替左宗棠代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