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方很远,但它一直在我心。它就是那个西海固。
六盘山,西海固。
在你、我和全世界所有知道它名字的人的印象里,它就是个极度贫困的地区,连西海固的人自己都说过这样的话:“如果有来生,我绝不选择它作为我的母亲。”然而,谁都知道,儿女对母亲是不能选择的。
因为极致,所以容易出名和被人为地夸大与想象,于是“西海固”也就成为中国贫困的一种标志和象征,或者说它就是“苦瘠甲天下”的真切意味和“贫瘠”本身的代名词。
我时常想:既然那里“不是人能待的地方”,人们为何还在那里待着,而且已经在那里待了几百年、几千年?事实上这样的疑问是愚蠢的,因为早先人们去的地方并不贫瘠,相反都是一些可以让人们丰衣足食的富饶之地,只是后来发生了变化,多数是自然界的气候变化原因,还有就是战争和其他灾难所造成的后果,也就是说人类遇上了不可抗拒的因素。另一种情况是,人的栖居如同树木一样,一旦在某一块土地上扎下根之后,便不太可能轻易迁徙,任凭风暴与冰雪摧枯拉朽、残酷折磨,也不会“拔根而起”,离开故土……这就是西海固人为什么即使苦不堪言,也没有轻易放弃那片连着他们生命的土地之故。
我,一个已经在北京生活了40多年的人,从小又是在最丰饶的苏州长大,很早以前就听说过宁夏和西海固这样的地名,而且曾经有几次快要到那里去看看时,却又失去了机会。想去的原因其实只有一个:看看那里到底穷到什么程度,看看“没有水喝的人”是如何生活的……这些对我们这等靠水“润”起来的人而言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事!
或许是在头脑中牢牢地“种”下了太多的这些“不可思议”,于是我对宁夏和西海固甚至有些“妖魔化”的想象了——事实上,许多人与我一样。
机会来了!2019年夏天,我怀着几分好奇、几分忐忑不安,飞到了银川,并从那里开始,经吴忠市同心县等地,一路往南,直抵牵着我心的西海固……
一个星期的时间,不能算“走马观花”,但也非“深入观察”。然而,就是这一路的停停走走,令我每每意外得不知如何表达,最后只能常常“无语”。
这是宁夏吗?那个史书上总说的“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塞北胡笳地?那个传说中的老、少、边、穷的贫困西部?身临其境的我,有些迷惘地眺望着这片初访之地——除了没有横穿全境的高铁之外,你能享受的那些四通八达、一驶如飞的高速公路,可以抵达任何一个乡镇旮旯,更不用说一座座博大壮观、整洁美丽、生机蓬勃的县市级新城……主人引我走的路线并非挑挑拣拣,而是覆盖式地从银川南下而行,故而可以让我全景式观察今日之宁夏风貌。于是,我眼中的“宁夏”和“西部”开始颠覆以往的印象,脑海中开始冒出无数个“不可思议”——
这怎么可能是“苦瘠”的宁夏呢?
这怎么可能是“乱石满地跑”“猛兽皆畏惧”的塞北呢?
瞧,这里碧波**漾、鸟语悦耳,那微风中摇曳的芦苇,与公路两旁盛开的各种我叫不上名的鲜花,似乎在不知疲倦地倾吐彼此的爱慕与衷肠……至于路边那些像散落于银河两岸一般的瓜农们捧着各式各样散发着清香的瓜果向你招手的情形,让你必然陶醉、必然迷恋,而且不得不驻足闻香尝鲜。于是,你醉了,你迷失了,你不会相信这里是你之前存在于脑海里的那个“宁夏”……
在银川城外一段相当长的路程中,视野所见令我几乎产生错觉,我喃喃地说:“怎么又回到了苏州水乡!这里怎么可能还有比江南水乡更秀美、更温润的地方呢?”然而,眼前的水,眼前一片连一片的碧波清涟,以及茂盛的水草和成群结队飞翔的鸟儿,它们与我的故乡无异。噢,原来这就是传说中的“塞北江南”!是呵,塞北确有江南,“塞北江南”胜似江南!
银川市北塔湖
面对如此的塞北美境,身为江南人的我,那个瞬间,唯有大睁着贪婪的双眼环顾四周,无语一言,但心中却泛起了巨大的波澜和无法抑制的震撼:宁夏完全变了样!变得让人激动和向往……
是的,宁夏今天的样儿与想象中的截然不同。在我后来到了吴忠市的同心县、盐池县和完完全全在沙海里建起的红寺堡新城,再到西海固的原州、西吉、海原等地,见到那里的街道、楼群和市民广场、图书馆、学校,以及一个个鲜花盛开的公园之后,我便彻底无语,唯有心头再度强烈震**:这里并不比我故乡苏南的那几个处于“全国百强县(市)”前列的城市外貌差多少啊!
最令人不可思议的是:自古都说西海固缺水少雨,“年平均降水量不足180毫米”,西海固的一些志书上这么说,宁夏人诉说过去时也都这么说。可那天——2019年7月21日,我们从西海固的西吉县前往同心县的前夜,一整宿下着倾盆大雨。第二天到达同心县时,县长丁炜兴奋地告诉我:这一天里,他们县境区域内降水量达到了168毫米。
“这不快等于过去你们这儿一年的降水量吗?!”我万分惊讶。
丁县长乐呵呵地连连点头:“是啊,这些年降水量一年比一年多了!”
“生态环境真的好到这个程度?”我半信半疑地问。
丁县长重重地点头:“那是肯定的。”
这个变化是老天说了算的,谁也作不了假,我心里说。当地人似乎也用微笑向我展示他们的自豪。
一路考察和“走马观花”获得无数惊诧之余,我自然惦记着此次宁夏行的主要目的和任务:考察这里的脱贫工作,实地采访已经脱贫的贫困户。
“他们的生活和日子是否真的还能过得去?”这份牵挂如石头般一直压在我心头,期待释放,期待求证。
走访的第一户人家,是在乡下采访完原州区负责抓脱贫工作的一位干部之后,我突然提出“要到附近的脱贫户家去看看”时,当地干部临时带我去的。我们到了一户名叫王蓬耀的老汉家。
王蓬耀家是2014年被核定的贫困户,当时全家5口人,除了王蓬耀夫妇外,还有1个儿子、2个女儿。这户人家的贫困是因3个孩子读书负担重造成的。
王家在距村委会两三百米远的一个土坡上。走过一片玉米地,便看到了王蓬耀家:院子外有几棵杏树,显得十分喜庆;紧挨院墙外的是牛棚,里面有三头牛和七八只羊;院子内的空间很大,而且特别干净整洁;房子是翻新的,主人说这是享受了政府危房改造的25000元扶贫补贴所建成的新居。
“3个孩子现在已经长大,他们读完中学后都到外面去打工了,只剩下我们老两口在家务农……”王蓬耀正好60岁,看上去身体健康,他说家里种了二十几亩青贮玉米做牛饲料。
“一年能下一头小牛崽,能卖七八千元。现在基本上一年可以卖一头了。再过两年,一年就能卖两头、三头……加上孩子打工寄回些钱,生活肯定不用愁了,一年下来还有万把元积余。比起过去,我已经心满意足!”王蓬耀说到这里,嘴巴张得大大地笑了。
站在王蓬耀家宽敞的院子里,举目环视四周青枝绿叶、鸟语花香的环境,我不由得深深地呼吸了几下,感叹道:“这里比我在北京住的地方好多了!就是我老家苏州也难比呵!”
“真的啊?”王蓬耀的眼睛一下睁得大大的,涨红着脸向我求证。我认真地告诉他:“论空气和环境,还有自由自在的生活,就是这样!”
“哈哈……”王蓬耀立马开心地大笑起来,能感觉到他的笑是从心窝里冒出来的。
走过王蓬耀家百十米,我们到了另一家“贫困户”古成忠的院子。
显然,古成忠的家要比王蓬耀家显得更加气派和富裕,除了院子更大、更宽敞外,古家牛棚里的牛要比王家多,共8头,而且是清一色的安格斯牛。
62岁的古成忠告诉我,2014年核准他家为“贫困户”时,家里上有两位老人,下有两儿两女,加他们夫妇俩,八口之家,养一头耕地的牛,靠贷款种60亩地。他说:“一年辛苦下来,还掉贷款基本上只够全家人的肚子填个半饱,日子非常难熬……”提起往事,古成忠双眼涌出泪水,“我的父母都是含着一辈子苦水离开这个世界的。如果他们能再熬上两三年就完全不是那个样了!”
固原市原州区油用牡丹生产基地
政府扶贫政策下来后,古成忠依靠政府的贴息贷款,买进3头安格斯牛,又勤劳种植了60亩青贮玉米做饲料,圈牛从3头变成了8头,而且孩子们也都能打工赚钱了。“现在光靠养牛一年也能赚它个两三万元!一家人不愁吃不愁穿,想吃好一点就吃好一点……”
古成忠与妻子的脸色告诉我:这一户农民家庭已经不再贫困,而且日子过得相当丰盈。
“一户人家如果有七八头牛,那他家的年收入应该可以稳定在3万元以上。”一旁站着的村干部告诉我。
“除了养牛,还会有养鸡、种瓜果等其他一些收入……非常稳定的小康水平了。”我注意到,自我进他家院子后古成忠的脸上一直挂着抹不掉的笑容,只有讲到父母过早离世时他神色变了一下,其余时候都是笑呵呵的。
令我印象最深的是,这里的百姓非常讲究卫生,房间内所有的家什都摆得整整齐齐,桌子、柜子及窗玻璃,无不透亮洁净。再就是房前宅后,都是挂满果、飘着香的果树,加上院子内外都还各有一块宽敞的场地,四周又是掩阳透风的绿树……当古成忠和他妻子端着甜瓜和茶水,让我们在他家院子外的一片果树下歇歇时,我们欣然应允。尝完两块甜瓜,品着香茶,深吸几口清新的空气,再抬头望望四周皆如画中仙境的这片乡村,我不由心生无限感慨:有这般生活和环境,足矣!
“何作家,一会儿我们去另外一个村,你会有更多的感慨哩!”坐在身旁的原州区扶贫办干部已经把我的心境扬在了高高的峰巅云端。
“入门各自媚,岂想移步走?”已经陶醉于乡村仙境的我岂愿轻易离席?
宁夏的朋友便笑道:“你不是特想去看看固原的‘固原’吗?”
“嗯!”
“下一个地方就是固原的‘固原’……”
“真的?是哪儿?”这是我到宁夏后向当地扶贫办的同志最早提出的想法:去西海固最贫困的村庄看看。后来宁夏的朋友告诉我,那就是现在的固原市。于是就有了我想去“固原的‘固原’”一说。
“喏,前面就到了……”坐一阵子汽车穿过一片群山峡谷后,扶贫干部们指着前面一片白墙红瓦的崭新村庄,说:“这里属于固原市西吉县……这个村庄原本叫‘烂泥滩村’,2017年改为现在的名字,叫‘涵江村’。”
“涵江村?!”一听到把富有本地贫穷旧貌特点的“烂泥滩村”改成现在这个不知其意的名字,我便不解地追问,“是因为以往缺水,现在水多了?”
“哈哈……何作家,你的想象有点靠谱。这个谜底我们暂且不跟你说,等我们到以前的贫困户家里看后再告诉你……”当地干部开心地跟我卖关子。
“呵,看来‘烂泥滩村’故事多哟!”我已经顾不得去想村名是如何演变的了,两眼只管好奇地看着群山峡谷间这个传说中的“苦瘠甲天下”的西海固村落……
“你看,那山根根里一个个大大小小的土洞,就是村民们以前住的地方……”当地干部将手臂伸出车窗,指着大山脚下那一串连着的洞穴说。
“是什么时候村民们才从这些洞里搬出来的?”看着如原始人栖居的一片山洞,我不由得问道。
“这个时间不长!我们小时候都住过这样的窑洞……”一位40多岁的当地干部抢着回答我。
“也就是说,这里的许多人在20世纪七八十年代才从这些窑洞里搬出来?”我心算了一下,说。
“是,差不多。”这位当地干部说话间,车子在一片废墟前的土坡上停了下来。“两三年前,烂泥滩的村子就在这里,我们下去参观一下吧!”
于是,我与随行而来的黄河出版传媒集团的朋友们一起下车,朝一片树林下几座已废弃的旧村落民居院子走去。这是我第一次近距离看到许多西海固百姓在2017年之前栖居的景貌:每家农户一般有三四间房屋,这些房屋的墙壁都是用泥土垒的,屋顶有的用瓦片,有的用塑料和草秆合成的掩蔽物盖着;房间通常有一半是在山体的洞穴内,一半露在山壁的外面。由于没有人居住,每个院子里都长满杂草与野灌木,仿佛是隔了几个世纪的人类栖居地……
烂泥滩村旧居
“如果不是习近平总书记号召全国支持我们脱贫,估计我们这一代人就得永远住在这种房子里了!”随行的那位当地干部感慨地告诉我们。
“现在你们和那些贫困户都不住这样的房子了?”这是我特别想知道的事。
“不住了,2020年年底之前,所有的西海固人都不住这样的地方了!全部搬到新房子、新院子里!”
“你说的?”我有些按捺不住。
“我说的!绝对是这样!”这位干部把胸脯拍得咚咚响。
“太好了!”我又咚地给他补了一拳,然后一挥手,“走,我要看看村民们现在住的新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