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访贫民窟(1 / 1)

恩格斯 罗范懿 2365 字 12天前

弗里德以“小老板”的身份开始与上流社会人士接触,接触得越多,越觉得那张人生理智“换算表”的沉重,“智慧”和“金钱”的等号像巫婆手里的一对魔杖,其中渗透着似是而非的难解的谜。他脑海不时想起拉皮涅尔写在“换算表”前的那段话:

“没有理性的人无非是个穷人。他可能成为一个诚实的、有教养的、有智慧的人。总之,他可能成为城市中最优秀的和最有用的人,但是所有这一切都是毫无意义的,因为他缺乏理性,因为他缺乏金钱……”

乌培河谷的贫民窟劳亨塔尔街头,不时出现一位身材魁梧、穿着讲究的年轻老板。起初,乌培河谷的穷人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人,不一定是老板,有可能是偷了老板衣装的疯子。”

“他神志很清醒。”

贫民窟一阵**。在每一个院落里,在每一个纸糊的窗户口,一双双惊讶和不信任的眼睛都盯着他,这位漂亮的年轻人的身上藏有一种异样的东西“一个最大富翁的继承人,恩格斯的‘绿色贵族’,竟然会来认真关心穷人的生活,为我们的苦难而长吁短叹……”

他又一次来到了劳亨塔尔街头。不一会,他周围聚集起一大群人,衣衫褴褛、骨瘦如柴的人一个接一个地向他脱下破帽子,毕恭毕敬,默默无言跟随着他。

他困惑地环顾四周,看到一种难以置信的情与景,有的脸上饱经忧患有的眼睛凹陷,有的关节肿痛,有的弓腰屈背……弗里德,这位标致的男子汉,他恭敬地脱下礼帽,生平第一次觉得自己不应该长得这么高大,第一次为自己穿着精致的服装而深感内疚,似乎要设法尽量地遮掩和消除衣服上的时髦的线条。他觉得,难道现实生活中真有这样一些虚弱不堪、脸色忧伤的儿童,竟有这么多残废的老人,还有脸色苍白牙齿脱落、胸部塌陷的姑娘;难道在乌培河谷这个“笃信宗教的神甫”和“天堂上的善人”的庇护所里,竟会有这样可怕的情景,使人看到以后会因自己的幸运而脸红,而低下头来?

弗里德刷地两颊发烫,额头冒汗,双手机械地在口袋里寻找钱币,以便给予这些自发跟随自己在“游行”的人们。他不知对这些不幸的人说些什么,用什么来安慰他们,向他们诉说什么。

“年轻的老板,您怎么到这里来啊?”一个独眼的瘦弱不堪的老头,手扶一根拐棍,严厉地问他。

“我叫弗里德里希……是恩格斯老板的大儿子,老爷爷……怎么对您说呢……我到你们这儿来,没有什么特别的事……心里想来罢了……”他对这老人突如其来的发问一时不知怎么回答。

老人惊异地抬起头来,忙问道:“我没有听错吧,先生?您是老恩格斯的儿子。这就是说您是小约翰·卡斯帕尔的孙子,他可曾是我们的老板啊!

是吗?”

弗里德沉重地点了点头。这竟是一双从自己爷爷身边向自己伸过来的,一双哆嗦的纺织工人的手啊!……这位叫维吉尔的独眼老头领着弗里德,开始有序地在劳亨塔尔等地穿门走户……

这一次访贫问苦持续了很长时间,弗里德回家时天色已晚。他疲惫不堪,神情忧郁,穿着一身弄脏了的衣服。妈妈问他上哪儿去了,他难过地摆了摆手,小声回答说:“妈妈,我自己也不知道。您要是问我的躯体,它会告诉你到劳亨塔尔去了。要是问我的灵魂,那它会回答你到地狱里去了。”

以后,弗里德经常去访问这“肮脏的街道”,人们也都熟悉了他。他白天晚上随时到那里去研究他们心里复杂的迷宫。每次访问之后,弗里德觉得又接近真实一步,觉得这个社会组织得很不合理,那些上流社会的人完全是骑在这些贫苦人的肩膀上。工人们“吸进的煤烟比氧气还多”,黑色的机器怪物生产的苦难和绝望要比棉纱和织物还多。

他去正在自家工厂做工的织工家里访问,他去酒店,他看到那些搬运夫在酗酒,他来到手工业作坊,看见这里的师傅通常总是在读《圣经》……他去注意虔诚派教徒干的全部是虚伪可耻的勾当,他们同机器、家庭织机和私酿的火酒一起,把一些好端端的工人断送……弗里德想到哪去就到哪去走走、看看、问问,每次接触到这悲惨的现实之后,自己又越来越变得忧郁孤独,也越来越冷静起来。他常一人锁在屋子里,跟谁也不来往,内心感到万分忧虑,仿佛锐利的鹰嘴在啄食他的心脏……他一连好几个星期好像生活在梦中,打乱了自己早就养成的习惯,忘记了阅读厚厚的书籍,沉于富有诗意的幻想中,他的钢琴和长剑已经蒙上了一层灰尘,书桌上扔着折断了的鹅毛笔,窗户上拉起了沉沉的丝绒窗帘,房子里美的东西一时都被赶得躲藏起来。只有一点,他的头发梳得依然光亮,衣服依然整齐,因为,贫民窟的人已并不因这点与他格格不入,有的也仿效他把头发梳理一番。

他每次回到住房,一个人静静地坐着,把在贫困区走访的事情记下来——……

下层阶级,特别是乌培河的工厂工人,普遍处于可怕的贫困境地……梅毒和肺病蔓延到难以置信的地步……五个人就会有三个因肺结核死去……光是爱北斐特一个地方,2500 个学龄儿童就1200 人不能上学……厂主中间,对待工人最坏的就是虔诚派教徒…………

他当时不会想到,一年以后当这些札记以题为《乌培河谷的来信》在汉堡的《德意志电讯》杂志上发表时,会激起社会各界巨大的反响。文章虽然没有署名,但是那期《电讯》很快被抢购一空。

弗里德的日记落到了父亲的手里。

老恩格斯将“日记”重复看了多遍,他断定儿子已经完全发疯了——“简直难以想象,恩格斯家族的成员之一,而且是继承人之一,竟会去进行这种毫无意义的社会调查!啊!这个性格乖僻的年轻人完全忘乎所以了!目中已完全没有父母亲了!”

恩格斯老板不顾穿着晨服和靴子,披上一件斗篷,吩咐马车夫立即驱车去营业所。

“快点儿,老头子,我的好车夫,你别可怜你的马了,快穿过巴门!今天我可真是碰上鬼了!……”工厂主催促着,急得手忙脚乱。

十分钟光景,工厂主到达营业所,他请古特迈耶尔和鲍威尔出去把门反锁上,命令儿子贴墙壁站着。

“我想问你几个问题,弗里德,你要明确地告诉我!”

“好吧,爸爸!”儿子带着困惑的微笑说。

老恩格斯在斗篷下面画了个十字,他缩在全身褶皱的斗篷里,像是第一帝国时期的法院审判员。

“这是你写的札记吗,恩格斯先生?”

“是的,爸爸!”

“你什么时候到劳亨塔尔和其他这类地方去的呀?”

“一个半月以前……”

“请问你是什么目的,我的先生?”

“我想看一看,有些人是怎么生活的,爸爸……”

“还有呢?”

“我去看了。”

“那你看到了什么?亲爱的!”

弗里德明白,父亲马上要大怒。他知道,再过一会,老头子一定会像飓风似的大发肝火。于是他鼓足勇气说到:“我看到了可怕的情景,爸爸!”

“那又怎么样?”

“看到了生活的另一面……”

“等等,先生,那你看了这一切以后决定怎么办呢?”

“我感到震惊!”

“我问你怎么办?小恩格斯!”

弗里德正视父亲一眼,坚定地说:“我决不步您的后尘,爸爸!决不……”

斗篷掉到地上了,靴子在斗篷上乱踩。尽管儿子已经十八岁了,这回,他怎么也不让父亲半点……

无奈,老头找老伴爱利莎“清算”,他把对孩子的火只好发泄在妻子的身上。

妻子是儿子的袒护人。

妈妈常教育弗里德:一个男人的真正的美在于对生活的坦**和善良;一个年轻人真正的魅力在于真诚。金钱对妈妈并没有爸爸那么大的吸引力,她常对儿子说:“亲爱的,你需要的只是真理,对自己和对周围生活的真正的真理!”她每当听到丈夫对孩子灌输一番他的金钱万能后,就又要默默无声地给工厂主的幻想设一次障碍。她悄悄在儿子身上加强精神方面的素养,她一心希望自己的儿子献身于某项精神文明的职业——科学或者艺术,以实现她的祖辈们的夙愿。

当父母在沉思幻想,作无声的斗争的时候,弗里德心中早有了一本自己的清白帐,知道哪些活动是父亲的用心安排,哪些活动是母亲的着意设计。

通过走访他越来越厌恶起上流社会的人来,他厌恶他们的皮肤松弛,厌恶那绷得衣服裂缝的肥肉,厌恶虚伪狡黠的鱼泡眼睛总是盯着公司账簿的数字和女人光**的肩膀;他们白天总是围绕着买卖谈论如何设计机关,到了夜间,谈话总是围绕着女人;巴门的阔人打着饱嗝谈起马来兴致勃勃,爱北斐特的上流人谈起狗来绘声绘色……工厂主给弗里德有选择地邀些客人,组织年轻人舞会。

“弗里德,你昨天又跟劳亨塔尔的女工们跳舞,而拒绝彼芦尔松小姐请您出席的舞会。您这样做合适吗?”

弗里德明白,一场斗争又开始了,他像手里的台球杆一样对准了目标:“我同你们不一样,我只是跟贫苦的姑娘们跳跳舞,让她们高兴高兴,而你们呢却把她们拖到灌木丛中动手动脚。在你们看来,她们只不过是试验用的动物在她们身上你们试验男人的品德,而在我看来,她们和那些小姐一样,都是一样的姑娘,一样的人……”

弗里德的话半笑半真,把客人的嘴堵住了,他们很难再开启新的话题一位满脸脓疱的胖小子只好摇头说:“看来,你是很难成为我们圈子里的朋友。”

“我可从来也没有奢望成为‘你们的人’,先生们!我确实不是你们羊群中的羊……”

“巴黎也曾有一位伯爵,他拒绝接受财产爵位,与‘自己的人’作斗争……”

“是的,但你们不知道他的名字,他叫圣西门。或许,我的命运也将跟他差不多。”

“不过,亲爱的弗里德,为什么您要将这样一副重担压在自己身上呢是什么东西妨碍您成为‘我们的人’呢?您究竟要成为什么样的人呢?您父亲不是跟我们的父亲一起相处得很和谐吗?……难道您不愿受人尊敬或者不为自己的前途担心吗?”

弗里德抬起头来,环顾了一下四周熟悉的面孔。他知道,进行这番交谈根本无济于事,这些宠儿未必能够理解他的胸怀,不过他还是觉得应当说出来,应当给他们一个圆满的答复。

“怎么说呢,先生们!”弗里德的嗓音显得特别浑厚,“这个问题很重大、很复杂。我完全理解你们的疑虑和你们的怒气。你们把我看作是叛逆者,是不珍惜自己的出身,我知道,我不是一个好的儿子,更不是你们的一个好朋友,但是有什么法子呢,我不能不这样……早在孩提时候,我就痛恨我父亲的职业和事业,而这也是你们父亲的事业。但你们和我不同,却很喜欢这个职业,并准备继承它。这就是你们的使命,你们对此心安理得,更有甚者,对此感到荣幸。我的情况则不同。我根本不愿当厂主,当商人或当经纪人,我的生活在书籍中。当你们谈论生意经,谈论马和狗时,我感到很烦恼。而当我想把你们引入诗的幻想世界时,你们则坐立不安,手指挖着鼻子。先生们,这没有什么奇怪的。无非是我们不是一样的人。谁说一个人的出身必然决定他的志向和精神生活?难道上面提到的圣西门伯爵的例子不是正好说明相反吗?!爵位不是万能的,它不总是能束缚思想,改变本性的,就让我的名字和我的出身不致使你们引起误解……你们的生活使命简单得多,先生们!你们只要循着你们父亲的足迹,继承他们的事业,重复扮演他们的角色,可是我的生活使命要复杂得多,困难得多,要在生活中开辟自己的道路。这就是我跟你们不同的地方……”

弗里德的上番话使在场的年轻人惘然若失,就像亲眼看到弗里德又是最后出色一击,把红白两个不同颜色的球一起撞进球袋,从而结束了这场游戏。

漫长的夜已快消尽,工厂主突然把烛台放在桌上。脚步声停留下来,风在院子里呼啸,不时地吹得窗户上玻璃作响。老恩格斯把手伸向插在墨水瓶里的鹅毛笔。

“是的,夫人,我已下了决心。”老头子边写边回答忧心忡忡的妻子,“我找到了出路,我的决定虽然看上去很残忍,但它是唯一正确的路。准备最近同弗里德分离一段时间吧……让他到离家远一些的地方去工作,同不认识的人在一起,在别人的公司里服务。我想这对他会有好处的,可以使他摆脱迷住他心窍的有害思想……看来,乌培河谷的气候对他的性格极其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