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34 年秋天,爸爸把弗里德送到毗邻的爱北斐特皇家中学上了理科中学,希望他学到扎扎实实的学问,弗里德也希望自己在理科中学毕业后升入大学。但是,爸爸见儿子越学习离宗教越远,越在叛逆着自己,他觉得自己事业的第一继承人已到了非停学不可的地步了。
高中毕业考试的前一年,弗里德被迫退学,离开教室的长凳,坐到了商行事务所的办公椅上。一位工厂主富翁的儿子,因此过早地中断了学生生涯。
1839 年冬天,弗里德被迫坐在爸爸的大贸易公司的屋子里。公司比学校更严格,每天的生活都是一模一样的,从家里乏味地走到公司,又从公司乏味走到家里,每天又都乏味地重复那些该做的事务。弗里德通常六点起床,七点吃早饭,八点到公司里。一直工作到十二点。一点钟吃午饭,从两点到六点又在公司办事。七点整才回到家里。八点钟吃晚饭,只有九点以后才能自由支配。
弗里德的办公桌在布满灰尘的这间屋子的角落里,在一个瓷砖石的大火炉背后。他对面,靠窗户口的是老办事员鲍威尔的桌子,稍右边一点是年轻而勤勉的办事员古特迈耶尔的桌子,弗里德背后挂着一张莱茵地区的大地图,古特迈耶尔背后则挂着一张曼彻斯特的全景图,一把老式的铁茶壶在火炉上呼呼作响,而在鲍威尔的桌上,屋子里的第四位主人——小猫弗里特在打着呼噜。
正是一月的天气,窗外下着鹅毛大雪,因此公司里显得很寂静,很阴沉,令人昏昏欲睡。鲍威尔和他的右邻一样,坐在窗口光线充足的地方,他的爱好是随时报告街上发生的一切。这位档案管理员把眼镜高高挂在额头上,目不转睛地望着窗外,将巴门马路上发生的大小事情都一一报告自己的同事们。
“先生们,请注意!”鲍威尔引人入胜地开始报告说,“柯尔牧师正在对面街上怡然自得地行走,脖子上紧紧地围着一条围巾,耳朵里塞上了棉花看来,他想竭力保护嗓子和听觉,否则,就不能咒骂,也不能窃听了。我们那位孜孜不倦的竞争者艾里希先生兴冲冲地向他迎面走来。他的背上全是雪看来他摔了一跤,这位先生像只皮球,一摔倒就能立即爬起来……啊,索瓦尔什夫人也来了,她站在克劳斯的店铺门口。她穿着皮大衣,浓妆艳抹,手里还拿着好几包东西,哎,哎,乌尔芬先生,就是那个结了三次婚的诗人在吻索瓦尔什夫人的手。她笑得那么高兴!等一等,比宁鲍威尔先生,那位公证人在对面街上出现了。他走进纳伊多夫公司去了。大概是老家伙要写遗嘱。我敢打赌,他准是把一切都留给佐林根的妓院。他那个年轻的胖太太就是从那里弄来的……瞧,这是谁呀……”
鲍威尔的“报告”有时被清脆的门铃声打断,这就表明公司里来人了铃声一响,档案管理员鲍威尔和他的邻座都埋头于文件堆里。屋子里又听见茶壶的呼呼声和小猫的呼噜声。
这种无聊的生活消磨了弗里德的时间,他心里非常沮丧。公司里的每本账册,每宗业务,几十年如一日,都是为了同样的目的。从绿色本子开始然后去搞蓝色的、红色的、黄色的本子,收信件,搞价格波动资料,计算货价,草签合同,加算利息等,这程序又是重要的,机械的,必须认认真真对待这方面,古特迈耶尔表现出色,而弗里德对这种可怕的“重复”则感到苦恼他即使下班走在街上,也深感不安。当学生时,可以自由自在地在任何一条街上漫步,可以大声地吹口哨或者用皮鞋踢洋铁罐。他做个调皮鬼、淘气包谁也不会认真对待。现在,他的地位完全变了,自己已是个职员,人们非常注意自己的风度和举止,现在,他每天走的路线是固定的,每次都经过同样的路口,走过同样的人行道。人们自然联想到,恩格斯工厂主的事业后继有人了。
每天早晨和每天傍晚,他在这条路线上总要碰到一些人,必须对他们微笑,亲切地道“早安”、说“晚安”,早晨,头一个见面的是蓄着一撮山羊胡子的密勒尔博士,第二个是极懦弱的施特劳斯顾问,第三个是夸夸其谈的银行襄理利赫特尔,第四个是长着一个硕大鼻子的商人彼芦尔松,以后依次是桑得尔牧师,击剑教师莫泽尔,保险公司老板奎恩,家庭教师弗里德曼诺夫最后是那位警察,他总是站在公司门口,秘密地报告说:“平安无事,恩格斯先生!”到了晚上,次序正好颠倒过来。就这样,每天都毫无变化,一切单调而枯燥的人事交替,使这个不到18 岁的弗里德非常压抑,常常是咬紧牙关去应酬这么一天。
弗里德一坐进办公室,就估计到会听到什么看到什么。
“昨天‘狼’去拜访了索尔波尔恩。”鲍威尔说。
“今天大概会到我们这里来了。”古特迈耶尔回答。
“狼”果真于上午九时整来到了,“狼”指的是爸爸。最近公司里生产的一批棉纱很不满意,爸爸手里抱着那只小猫,和颜悦色地问猫:“弗里特,公司的情况怎么样?”
年老的鲍威尔就代替弗里特回答:“公司的情况早就不如以前那么好了……”
古特迈耶尔则加以补充:“我们在这样一个享有声望的大公司里工作,又有老板的得力领导,真是极大的幸福。”
弗里德听得很不舒服,他真恨死了爸爸手里的那只猫,这个该死的躺在老板手心里的弗里特。
接着,老板生硬地作了一些必要的指示,然后就扬长而去,说是要到特拉乌帕工厂去,跟“这个强盗”算账。
大家都站起身,送老板出了门。然后,鲍威尔又回到窗户口,继续开始他的“新闻报道”。
弗里德不得不参与这种单调而乏味的演出,装着似乎满不在乎的样子扮演“小老板”的角色,内心却厌恶得简直不能忍受。有时他从座位上跳起来,以惊恐的目光望着两个同事,带着厌恶的失望的神情大声地问道:“先生们,你们感觉怎样?难道在这间屋子里不感到憋气吗?”两位同事会惊讶地望着他,真心实意回答:“不过这里的空气还是很新鲜,呼吸还自由,恩格斯先生!”
弗里德只好疲倦地摆了摆手,跟这些狡猾而又无耻的人有什么好说的呢!
学校的教室与公司的办公室这两个地方可是截然不同的啊!如果说在学校的教室里,思想感情可以表现得非常公开坦率,那么公司办公室里一切都得小心谨慎。如果说教室里每一次争论实际上是一场战斗,是知识和性格的蓬勃迸发,那么办公室里则是温存的、谦恭的细语交谈和相互逢迎。
在教室里即是谈论交易、买卖,旗帜飘扬在无形的壁垒把人们分隔开来,发出来的是狂暴的愤怒和巧妙的智慧。而在公司的办公室里,人们心平气和地谈论文学和艺术,从不提高嗓门,从不说出一些冒犯别人或激愤的话语,在这摆满柜子和桌子,桌上又堆满着厚厚的账册和文件的屋子里,通常是不公开表达自己的感情,畅叙自己的思想和理想的。在这四堵灰墙之内,占统治地位的是计算——准确地、巧妙地进行商业计算,这计算会带来金钱……至于在什么地方出版什么书,进行了激烈的争吵,敲响了战鼓掉了脑袋,只要公司的业务进行顺当,所有这一切都不会使公司感到不安只要公司的账册上报告说货物已销售出去,还需要更大的数量,那么对其余一切都是无动于衷的,任凭什么地方大炮轰鸣,风暴袭击,重要的是公司的办公室里暖和而安静,古特迈耶尔的笔在沙沙作响,弗里特小猫在呼呼打鼾,人们在争购“欧门—恩格斯公司”的棉纱……弗里德对公司这种利己主义,感到惊讶和痛惜。
他从学校的教室来到公司的办公室,四个月来,他实在是很不适应这种生活了。在这里不能再进行有趣的交谈,不能再畅叙自己的思想。
于是,弗里德身边的一切感情的斗争开始了。
“老板的儿子工作很马虎,收到的信件至今还没有登……”古特迈耶尔对鲍威尔说。
“老板的儿子工作很不认真,该发的信件至今还没有发出……”鲍威尔附和着说。
于是,两人异口同声地向老板汇报:“恩格斯先生,您儿子工作很勤勉只是有时候爱注意别的事情。”
工厂主开始翻寻弗里德的抽屉,一张张厚厚的账簿纸上画着几幅漫画和一些抄录诗歌的笔记本。
弗里德的无名火在胸中燃烧起来了,他从暗中斗争转入了对公司所有看不顺眼和那些同事们的所作所为进行斗争。
他在公文纸和业务簿上画一个胖胖的老妖怪,古特迈耶尔和鲍威尔跪在地上扶着。他还写些短文、墓前诗讽刺公司和同事,说他们是“讨厌鬼”、“恶魔”。
爸爸心神不安地把儿子叫来办公室:“怎么回事,弗里德?有什么事使你不高兴?使你烦恼?使你这样反感?……”
“爸爸,你知道我不愿当个商人。我所喜欢的是其他事业,更加高尚的更加美好的事业……”弗里德又只好开门见山地对父亲说,“或许我的弟弟当中有人生来就是当商人的,爸爸!我的命运可不是这种。我希望从事创造性活动,希望给人们带来新的思想,新的理想……”
父子俩谈话时间很长,但没有结果,不欢而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