喧嚣过后,在那个凄凉的夜晚,李鸿章的对面,坐着一位“老朋友”。
那正是令他终身蒙羞的日本前首相伊藤博文。此时此刻,这个“老朋友”正在以私人的身份,领略着大清国这个手下败将的大好河山。
只是无关胜负,无关生死。血雨腥风之后,两个谈判桌前的对手,历经十三年的较量,终于以寻常人的心态,挂着僵硬的笑容,彼此聊起了心声。
十三年就这样过去了。十三年前,对方还只是个学生。十三年后,这个学生所为之奋斗的祖国,却已一跃而起,跳进了世界强国之列,成了东方一股强劲的力量。十三年可以催人老去,十三年,也可催生出工业的发达、舰炮的强悍,但十三年啊,却也同样可能一无所获,恍惚间,从一个失败,走向另一个失败,从一份耻辱,衍生出更大的耻辱。
这些思绪,在过往的日子里,曾使李鸿章感到无限的压抑。但在此时此刻,这所有的一切,令他徒增无数的困惑。就在这已然平静的喧闹中,戊戌变法失败了。他曾支持过变法,却又因这全面的变革,心生恐惧。地位、利益、权力……他曾因北洋水师的经费问题,而私下里抱怨、谩骂、指责,把自己失败的原因,埋怨成他人的“掣肘”。
而今,面对这戊戌变法的失败,他忽然觉得,自己和所有那些如自己这般手握既得利益的老人,都仿佛也变成了对方的掣肘。在这场救国运动中,他消极应对,未置一词。而他的亲家杨崇伊,却又在他的未知可否中,成了一个十足的告密者。
风波过后,慈禧太后将他召进了宫。寒暄之后,却忽然提起他当年给“强学会”捐款的事儿,咬着牙关说,“有人弹劾你是康党。”他愣了一下,本想要一口否认,却又不禁想起,甲午之战时,正是他的消极避战,直接葬送了北洋水师反击的可能。
多少年来,为了他自己,他总是这样退让,这样畏缩。恍惚间,他也不由得反思起来。谭嗣同的大义凛然,伴着那铿锵有力的怒吼,依然回**在北京城的上空,久久难以散去。那份对变法的执着,震撼了所有人。那是不计成本的,是真正奋不顾身的崇高信仰。
反观自己,他长叹一声。他已垂垂老矣,办了二十五年的洋务,他所做的这一切,都无法超越他个人的私欲。想到这些,一股莫名的热情,忽然涌上心头,他情不自禁地抬起头来,对太后说:“若变法者皆为康党,那臣,就是康党。”
太后把他的话当成了玩笑。因为他不会,也不可能真的成为时代的引领者。
餐桌上,在谈论到戊戌变法的失败时,伊藤博文语带轻蔑地对他说:
“治理弱国,犹如修缮破烂房子。若好事者手举重锤大拆大建,房子非但无法修缮,恐怕最终,还会土崩瓦解吧。”
李鸿章点头表示了赞同。这话,也使他内心的自责,多少平复了下去。但他也许不曾想过,房子的破烂,正是因砖瓦的老化与腐坏,而他本人,早已沦为其中的一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