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丰五年(1082年)七月,苏轼被贬到黄州近三年。一天,闷热难当,苏轼无聊之余,约了几个人一道,到距“黄州守居之数百步”的赤壁。
这个赤壁到底是不是当年周瑜大战曹操的地方,现在已无从考知了,各方专家观点不同,谁也说服不了谁。主流的观点倾向于把湖北“蒲圻县有赤壁山”当成是“曹公败处”,离黄州赤壁还有好几百里路。苏轼大概也看到过这些资料,他对这个地方到底是不是“周瑜破曹公处”心里也没底,“不知果是否”?但他对此并不在意,认定黄州赤壁就是当年的三国战场。
因为苏轼名气大,他说赤壁在黄州,许多人也就相信了,于是把真正发生三国大战的蒲圻赤壁命名为“武赤壁”,而把苏轼所在的黄州赤壁称为“文赤壁”。
苏轼几个人站在赤壁前借古伤今,指指点点。王侯将相,无不在其评点之下如风花泡沫,轻似鸿毛。《念奴娇·赤壁怀古》喷涌而出: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
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强虏(一作樯橹)灰飞烟灭。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间如梦,一尊还酹江月。
此词意气风发,用语排字如瀑布出山,一泻而下,雄丽流畅,让嗓门粗一点的汉子来读,更觉豪放直爽,不愧是一代开山之作,一直被奉为豪放词鼻祖。
在词中,上阕的亮点在“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流沙河老先生指出这句化用了诸葛亮《黄牛庙记》中的“因睹江山之胜,乱石排空,惊涛拍岸”。这种做法也叫“点铁成金”,是古人一种创作策略,化用先人的诗,叠加出新的意蕴。
继续来看下阕。
苏轼的着眼点很有意思,三国英雄无数,他一下就把灯光打到了周瑜身上,最感兴趣的是“小乔初嫁了”,周瑜不但儒雅,建立了不世奇功,而且还是“谈笑间,强虏灰飞烟灭”!而那正是苏轼向往的最高境界,只谈谈笑笑、指指点点,就可以天下大定,江山一统。
最后是“人间如梦”,干脆把酒倒江里吧,算是祭了江月。但苏轼灰暗的心情并不是那一涌江涛可以轻易洗去的。
此曲一出,立即被誉为“千秋绝唱”,苏轼再接再厉,写下了旷代名文《赤壁赋》(即《前赤壁赋》),不可不读:
壬戌之秋,七月既望,苏子与客泛舟游于赤壁之下。清风徐来,水波不兴。举酒属客,诵《明月》之诗,歌“窈窕”之章。少焉,月出于东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间。白露横江,水光接天。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浩浩乎如冯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
于是饮酒乐甚,扣舷而歌之。歌曰:“桂棹兮兰桨,击空明兮溯流光。渺渺兮予怀,望美人兮天一方。”客有吹洞箫者,依歌而和之。其声呜呜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余音嫋(同“袅”)嫋,不绝如缕,舞幽壑之潜蛟,泣孤舟之嫠妇。苏子愀然,正襟危坐而问客曰:“何为其然也?”客曰:“‘月明星稀,乌鹊南飞’,此非曹孟德之诗乎?西望夏口,东望武昌,山川相缪,郁乎苍苍,此非孟德之困于周郎者乎?方其破荆州,下江陵,顺流而东也,舳舻千里,旌旗蔽空,酾酒临江,横槊赋诗,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况吾与子渔樵于江渚之上,侣鱼虾而友麋鹿,驾一叶之扁舟,举匏樽以相属。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知不可乎骤得,托遗响于悲风。”
苏子曰:“客亦知夫水与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而又何羡乎?且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
客喜而笑,洗盏更酌,肴核既尽,杯盘狼藉,相与枕藉乎舟中,不知东方之既白。
这篇文章名气太大,如果把苏轼所有诗文拿来弄一个排行榜,这篇定排第一。后世文人,如果有谁不知道《赤壁赋》,那是要被人笑掉大牙的。
关于苏轼在文中设计的这个“客”到底是谁,有人竟然考证出了具体的人名来,据说是一个道士。其实苏轼不愿提那人的名字,很明显,因为没有这个必要。所谓的“客”,不过是苏轼内心的另一面而已。这一场对话,实在是苏轼内心两种声音的对白,他一方面伤感自己的无所作为,一方面又劝自己不要太把这种人间俗事放在心上。所以说,这篇文章可以说是苏轼自我安慰的代表作。
这一年十月十五日,苏轼找了两个朋友,再游赤壁,并写下了同样名垂千古的《后赤壁赋》:
是岁十月之望,步自雪堂,将归于临皋。二客从予,过黄泥之坂。霜露既降,木叶尽脱,人影在地,仰见明月,顾而乐之,行歌相答。已而叹曰:“有客无酒,有酒无肴。月白风清,如此良夜何!”客曰:“今者薄暮,举网得鱼,巨口细鳞,状如松江之鲈。顾安所得酒乎?”归而谋诸妇。妇曰:“我有斗酒,藏之久矣,以待子不时之需。”
于是携酒与鱼,复游于赤壁之下。江流有声,断岸千尺。山高月小,水落石出。曾日月之几何,而江山不可复识矣!予乃摄衣而上,履巉岩,披蒙茸,踞虎豹,登虬龙,攀栖鹘之危巢,俯冯夷之幽宫。盖二客不能从焉。划然长啸,草木震动,山鸣谷应,风起水涌。予亦悄然而悲,肃然而恐,凛乎其不可留也。反而登舟,放乎中流,听其所止而休焉。时夜将半,四顾寂寥。适有孤鹤,横江东来,翅如车轮,玄裳缟衣,戛然长鸣,掠予舟而西也。
须臾客去,予亦就睡。梦一道士,羽衣蹁跹,过临皋之下,揖予而言曰:“赤壁之游乐乎?”问其姓名,俛而不答。“呜呼噫嘻!我知之矣!畴昔之夜,飞鸣而过我者,非子也耶?”道士顾笑,予亦惊寤。开户视之,不见其处。
这两篇《赤壁赋》是苏轼创作的巅峰,此后再也没有写出比这更好的文字。也没有别人能写出比这更好的文字。
转眼到了元丰六年(1083年),苏轼四十八岁。反省的日子也过了很久,虽然嘴上说着要归隐山林,但真的没事做的时候,苏轼又有点着急。在给老朋友滕达道的信中,他表达了自己“虽废弃,未忘为国家虑也”。并自我批评说:我们这些人,在新法开始的时候,“辄守偏见,至有异同之论”,但“所言差谬,少有中理者”。现在国家形势一片大好,“圣德日新,众化大成”,我再次回顾自己以前的言行,更是觉得错误严重,“回视向之所执,益觉疏矣”。像我们这样不能做实事,却总是“哓哓不已,则忧患愈深”,于国事无补矣。
想想人家还有机会面见皇帝,自己的政治前途却一片灰暗,苏轼心里不免难以平静,夜里睡不着,加上天也太热了,就在**翻来覆去。朝云起来给他打扇子,苏轼雾眼蒙胧,突然想起在这种大热天,曾经偏安一隅的后蜀皇帝孟昶肯定“与花蕊夫人夜起纳凉摩诃池上”,于是急忙命小妾磨墨,写下《洞仙歌》:
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水殿风来暗香满。绣帘开、一点明月窥人,人未寝,欹枕钗横鬓乱。
起来携素手,庭户无声,时见疏星渡河汉。试问夜如何?夜已三更,金波淡、玉绳低转。但屈指、西风几时来,又不道流年,暗中偷换。
有时苏轼睡不着,也会另想办法。元丰六年十月十二日夜,他“解衣欲睡”,突然看到“月色入户”,如水般泄满了一院子,不由情意大发,“欣然起行”,想找人聊聊。但家里“无与为乐者”,只好出去找人,“遂至承天寺寻张怀民”。
《飞阁延风图》(北宋)王诜(传)
张怀民当时被贬到黄州,住在承天寺中。见苏轼来了,并不问话,两个大男人“相与步于中庭”,散步赏月。下一句是写月景的经典之作:
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
然后苏轼感叹:“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只是没有我和你这样两个清闲的人罢了。
张怀民在承天寺住了一段时间,为了跟苏轼谈心,专门筑了个小亭,请苏轼过来看看怎么样。苏轼给亭子取了个名字,叫“快哉亭”,并亲自写下一曲《水调歌头·黄州快哉亭赠张偓佺》,意图表达:我被贬在黄州,地位虽低,但精神上仍然是很“快哉”。
落日绣帘卷,亭下水连空。知君为我,新作窗户湿青红。长记平山堂上,欹枕江南烟雨,杳杳没孤鸿。认得醉翁语,山色有无中。
一千顷,都镜净,倒碧峰。忽然浪起,掀舞一叶白头翁。堪笑兰台公子,未解庄生天籁,刚道有雌雄。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
苏轼不单自己写词宣传快哉亭,还要求弟弟苏辙也来一篇。苏辙于是写了篇《黄州快哉亭记》。
兄弟俩写文章,文笔风格虽不同,但手法大致差不多,基本上是先写一下现状,然后回顾一下最近的历史人物,既有历史深度,又有文化内涵,然后再发挥一番人生哲理,一篇文章就完成了。
苏辙没有到过快哉亭,他也不需要实地考察,想象一下就行了,无外乎“南北百里,东西一舍。涛澜汹涌,风云开阖”,“昼则舟楫出没于其前,夜则鱼龙悲啸于其下”,“变化倏忽,动心骇目,不可久视”。苏辙倒是不在乎这些,他觉得哥哥将这些奇情异景“玩之几席之上”,把“武昌诸山,冈陵起伏,草木行列,烟消日出,渔夫樵父之舍”,都看得清清楚楚,“此其所以为快哉者也”,一定是畅快的。
元丰七年(1084年)四月,苏轼困居黄州的岁月终于到头了。神宗念在苏轼“黜居思咎,阅岁滋深,人材实难,不忍终弃”,决定把他从黄州转到汝州,仍然是“本州安置”,并且“不得签署公事”,政治地位没有任何变化。
苏轼在《谢量移汝州表》中对神宗表态说:我“罪已甘于万死”,陛下没有杀我,“恩实出于再生”。我服从训导,“惟知感涕”。
此时苏轼对自己已经有了清醒的认识,“臣向者名过其实”,“食浮于人”,“无片善可纪于丝毫”。因为牢骚太多,实在是“当膏于斧铖”,“虽蒙恩贷,有愧平生”。现在我“只影自怜,命寄江湖之上;惊魂未定,梦游缧绁之中”,已经“憔悴非人,章狂失志”。很多人都瞧不起我,“妻孥之所窃笑,亲友至于绝交”,甚至有人传说我死了,其实我“亦自厌其余生”,有时真想死了算了。但想不到陛下还记着我,不断教育我,我这才知道自己原来是遇上了“汤德日新,尧仁天覆”的好时代,“百废具兴,多士爰集”。同志们“弹冠结绶,共欣千载之逢;掩面向隅,不忍一夫之泣”,才为我这样一个废人调动了一下工作岗位。“顾惟效死之无门,杀身何益;更欲呼天而自列,尚口乃穷”,只待有朝一日好以死报效朝廷。
事实上,苏轼把此次调动当作是朝廷有意提用的一个表示,因为汝州在河南境内,与湖北相比,离东京开封要近得多。这一点点迹象,已经足以让苏轼欣喜异常了。在写给陈季常的告别诗《岐亭五首》中,苏轼已把他一再想要归隐的心思扔到江水里去,雄心大发,说“西方正苦战,谁补将帅缺”?“愿为穿云鹘,莫作将雏鸭”,要做一个搏击长空的雄鹰。待到功成名就之后,“兹游定安归,东泛万顷白”。
很多人来给苏轼送行,甚至不惜“开宴出红妆”,请苏轼一边观看着“腻玉圆搓素颈,藕丝嫩,新织仙裳”和那“十指露,春笋纤长”,一边欣赏着“双歌罢,虚檐转月,余韵尚悠扬”。这种感觉,“全胜宋玉,想象赋高唐”。
苏轼简直有点舍不得离开了。
四月六日,四十九岁的苏轼终于离开黄州,带着一大家妻妾奴婢家童,开始了新的旅程。临别黄州时,苏轼写下了一曲《满庭芳》,对黄州人说:你们可不要把院子里柳树抽出的嫩枝剪掉啊,我以后一定会回来看你们的,到时再和大家一道晒渔网。
后来苏轼再也没回黄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