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懂你的,一个都不嫌少。
“我真的没朋友。”
一般人大概很难相信这句话出现在会谈室的频率有多高,大家根本是前仆后继地跑来跟我抱怨自己没朋友,没朋友似乎成了一种传染病,于是人们正在轮流失去彼此。我从来不知道交朋友的门槛这么高。
没错,交朋友世界难,五月也是这么想的。
五月是个长发轻熟女,双子座,29岁,公馆大学法文系毕业,三年前从法国留学返台,目前在东区某贸易公司担任业务助理,专责法国保养品进口业务。
由于她英、法语双声道,天生九头身优势,又是整栋楼最懂穿搭的女性,因此常被业务叫去现场救火。只要她一坐上谈判桌,即便只是协助翻译,通常不用等业务提续约条件,对方就会开始想象自家商品摆在她脸上的样子,所以在十几位业助中,她是晋薪最快的一位,“职场胜利组”毋庸置疑。
但剧本没有这样往下写。
五月是在一年前找上我的,那时正逢她第二次加薪,然而,这件事却没有帮她的心情加值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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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交朋友”这件事,她从小就比较被动,但胜在外在条件优越,成绩也没掉出前三名,总是安静倾听,察言观色,即便心有定见也不明说,就怕给人自大的印象,因此这种毫无杀伤力的学霸形象光环,让朋友不断地自动送上门。不过没什么人知道,五月其实不喜欢这种感觉,因为这代表在人际关系中──
她是被选择的一方。
升上大学后,由于志趣相投,五月和室友以及其他两位同学,成了法文系最会穿搭的四人组,那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被拼进正确的拼图。当其他三人都成了在线杂志的外拍小模时,五月担任的是造型顾问,这是她感到最舒适的位置。她的美学成为指标,意见成为决策,再也不用担心发言会给人自大的印象,这种合拍的感觉让她害怕毕业。
果不其然,毕业后,一个准备远嫁魁北克,一个转往东京念设计,一个回南投搞文创。顿失重心的五月,在教授建议下到巴黎念哲学研究生,目的是往中研院卡位。那时的她毫无头绪,不敢预期人生还会再出现幸运的四年,但也不想立刻投入职场,只好避走法国。
可惜只要是人类存在的场合,就绕不开社交,即便千里跋涉也殊途同归。在法国,五月参加晚宴的时间比待研究室的时间还多,由“人情”架构的学术圈,学术倒成了其次,这让她又退回了那个安静的五月。但鉴于大学的美好回忆,这次她不想待在喧嚣的聚会里虚度时日,于是决定把时间还给论文。那段时间,除了偶尔上线向三位渐行渐远的闺密吐苦水,她唯一的朋友是个学长,学长习惯用毒舌替代关怀,因此从来不叫她的法文名字,而是叫她“巴达米”(pas d’a mis),意思是“没朋友”。
拜学长所赐,除了“崩啾”(bonjour,早啊)之外,我又多学了一个法文词汇,而且这两个还可以组成一句超酷的问候语:“崩啾,巴达米!”现在你可以把这句话教给任何一位你希望他在法国街头被抽打的朋友。
后来家里的经济出了状况,论文结束前半年,五月飞回台湾,在图书馆查文献时认识了现任男友。
男友从事金融业,小她三岁,个头不高,看起来就是那种很担心女友被抢走的小哥。小哥是个贴心的人,不只体现在行动上,还完全尊重她的兴趣。他支持五月注册社交网络账号,鼓励她分享穿搭,连美照都由他操刀,最难得的一点,是她丝毫没有感受到对方的勉为其难。男友是真心陪她一起投入这项兴趣,只差没下海试穿连衣裙,这举动让五月感到安心,却也羡慕。
要能不“勉为其难”,何其困难。
论文完成后,迫于经济压力,她等不及到中研院面试,便在姑姑引荐下进入熟人开设的贸易公司。五月虽然安静,办事却眼疾手快,前两周就摸熟了行政流程,毕竟她最擅长的就是记忆,因此麻烦的并不是这件事。
公司有十多位业助,分属三个小团体,碍于地缘,她不幸遭四名大婶夹杀,被纳进了大婶团麾下。大婶们每天午休都会去吃烩饭或订餐,交流办公室情报搜集结果,然后逛街看名品衣服,顺便骂骂自己没用的老公。五月能做的,就是穷尽全身的力气,在附和赞赏那些奇怪花纹的衣服时,尽量不让自己虚脱。派系之间的斗争让她觉得厌烦,有时她只想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吃顿饭,但又不想让自己看起来很可怜,于是说服自己,至少五人合体的画面看起来比较有归属感。
她唯一的乐趣就是追踪韩国街模Irene Kim的社交网络账号,这是她的灵感来源,日子一久,她的社交网络账号也开始有人追踪,但不包括她妹。妹妹是现实生活中,少数能和她的美学直觉匹配的人,偏偏两人八字不合。妹妹总觉得五月的面瘫体质根本不适合入镜,如果哪天她的社交网络账号追踪人数开始往下掉,一定是“粉丝”终于认清这个事实,还劝她找个不怕镜头的小模,最后把上述结论打成文字放进留言里。因此她只要一看到妹妹的留言便自动跳过,渐渐地,就连那些“粉丝”的留言也一并跳过了。
为了早日脱离大婶团,一年多前,她和男友考进了母校的EMBA。文科出身的她,商学底蕴不足,有时只好拿午休时间来补强学业。就连平日晚上,她还参加了两个读书会,里头全是一派正经的金融人,每个家伙都盼望着两年内拿到毕业证书当跳槽筹码。他们身上没有时尚基因,连“时尚”这个词的英文都拼不出来,大家觉得那是肤浅的话题。
而四人帮在其他三人陆续当妈之后,照样聊时尚,但聊的是童装与扫地机器人,在意的是母乳与副食品,没有人关心她的社交网络账号与事业,一次都没提。
那时的五月,事业、学业两头烧,突如其来的晋薪反倒惹来大婶团眼红,这下连唯一让她有归属感的团体,也开始疏远她。
那是五月第一次了解人为何想自杀,不是想死,而是不知道该怎么活,于是她在男友的鼓励下,前来就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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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年多来,人际议题一直是五月的咨询热区,那种“不知是否该勉强自己加入团体”的感觉,始终困扰着她。
而这一回,她跟四人帮起了争执──严格来说,是她单方面受到攻击。
“我只不过说现在不想结婚,结果就被围剿得体无完肤。这真的很奇怪,我从以前就很尊重每个人的意见,更不会随便反驳,但为什么大家可以脱口责难我,还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五月那天穿着一件从日本买回来的合身的短袖衣服,芥黄衬底,黑白条纹相间,套上麻边白鞋,挂着墨绿耳环,整体搭配非常完美,除了那张涨红的脸。
“三个人一开口就是育儿经,我也只能嗯哼,但我真的不觉得现在的我有那么需要当妈,也不认为女人一定要当妈。结果不行耶,说我不会想,还说结婚就要趁现在,再晚就要掉身价了。但我现在只想专心冲事业和学业,顺便把社交网络账号做起来。我之前常翻译《L'OFFICIEL》的短文,那是一本法文时尚杂志,结果有个厂商因此相中我,要我接服装业配,男友也鼓励我当个斜杠业助。但让我心烦的是,我根本不上相,也找不到人当我的小模。而这些事,我的姐妹全都不在乎。”
“你当初干吗不去杂志社工作?”
“这是我唯一有热情的事,我不想让它变得讨厌。”
也对。
“我真的没朋友。平时一个人吃午餐就算了,连姐妹都围攻我。平日就是不断工作,假日就是不断读书、听课、交报告,网上那么多人追踪,却找不到一个人陪我逛街,连妹妹都只会吐槽我,他们绝对想不到屏幕另一边的我竟然活成这样。”
她突然泛起泪光,认真地看着我。
“我觉得自己超惨的,我唯一的朋友居然是我男朋友。”
“你很幸运。”
“怎么说?”
“我有个学姐,她唯一的朋友是别人的男朋友。”
她笑了。我始终无法相信,拥有这种笑容的女人居然没朋友,我比较相信那些原本应该要成为她朋友的男性,全都被她男友给埋了。
“我现在一看到空白窗体,就浮现出被嘲笑的感觉,那就是我的人际清单,没有任何名字在清单上面。如果谁能开发什么人际地图之类的APP,输入条件后就有红点会自动跑出来的那种,我一定抢头香!”
有道理,这铁定比当娃娃机台主还有赚头。
“反正我只想找到新朋友,一两个都好,你觉得有办法开发吗?”
“软件不是我的专长,但我可以提供其他的做法。其实交朋友这件事,对社会心理学家而言是个非常科学的过程,它谈的是人际吸引。其中有个学者叫艾略特(Elliot Aronson),艾兄很喜欢研究人际吸引的议题,还提出了一个‘酬赏理论’(Reward Theory of Attraction),意思是只要能‘让对方以最少的代价获得最大的酬赏’,就能拿下这段友谊。酬赏物包括物质、赞美、知识或关心等。讲白了,就是站在‘你能端出什么菜来满足对方’的角度,来诠释人际关系的运作。
“可惜事情没那么顺利,并不是说你给了酬赏就会奏效,因为对方可能根本不缺酬赏,也可能因为距离太远送不到他手上,又或者双方酬赏物的属性重叠。
“总之,即便你有办法给出酬赏,也要符合下列四项条件中的其中一项才行。”
我拿出白板,用黑笔把板面切割成四个象限,依序写下这些人际吸引的条件:
“为了便于说明,我会以学校经验为例。首先,相近度指的是‘距离远近’,这是一种很基本的物理条件,也就是说,想交朋友,建议从周边的群体下手。因为即便你有一堆酬赏物,人生没有交集也是白搭。举例来说,同样都能给出酬赏,同修一门课或同住一间宿舍的群体就比较容易成为朋友,因此很多大学生的第一批朋友就是从室友开始的,然后这群人就会步上每天只想打麻将、玩电动的不归路。
“相似度和前一个条件相反,它比较接近一种精神条件,也就是‘价值观的交集’,譬如社团或读书会。一群人因为共同兴趣或目标而串联在一起,给予彼此对应的酬赏,大多是知识与情绪支持。因此,周围若没有适合人选,你就得找到一群志同道合的家伙,至于缺乏人生兴趣的家伙,这条路就算是断了。
“互补需求,强调的是‘个人强项能否契合对方的需求’,譬如分组报告。有人擅长整理信息,有人宁愿打字,有人享受上台,有人习惯神隐。所谓‘神队友’,指的就是个人强项恰好能顺应团体需求。因此想交朋友,不是拓宽自己的守备范围,就是要找到能互补的对象。互补需求的原则,多半适合用在男女关系上,也就是说,当你的酬赏物能在一个群体或一段关系中拥有‘不可取代性’时,你就拿下它了。
“最后一项,也是最显而易见的条件,‘颜值’。颜值本身就是一种社交资产,颜值高的人通常能在第一时间吸引异性,尤其是新生,接下来三个月保证衣食无虞,室友也会鸡犬升天,跟着受惠。颜值除了吸引异性,也会吸引一群水平不相上下的群体,就像你们四人帮,但颜值的效期比较短,通常会被‘性格’这个因素所影响。”
“所以,如果我想交到新朋友,可以从这四个条件进行开发。”
不知是不是业助当久了,她真的很喜欢用“开发”这个词。
“是的,理论上是如此,毕竟我们的朋友来源通常不脱以上四点。”
“好,来吧,我需要你帮我开发一下!”
五月并不知道,这句话对世界上所有的大叔而言,是很考验定性的,以往会说出这种台词的女生,下个动作就是开始咬手指了。但我现在完全没有胡思乱想的空间,因为她摆出认真的姿态,拿出从韩国买回来的笔记本,战战兢兢地奋笔疾书。
于是我二话不说,拿着黑笔朝向白板,把四个条件全部划掉。
“啊咧?”在惊慌中,五月冒了一句日文。
“不用开发,因为你全都开发完了。”
“开发完了?”
“首先,办公室大婶团是离你最近的群体,那四人就是你的‘相近度伙伴’,但你没办法认真对待那些八卦,也无法跟她们一起看不时尚的衣服,你能给的酬赏是情绪支持与陪伴,但你们的价值观没有任何交集。所以,你努力过了。
“读书会成员,则是你的‘相似度伙伴’,但那些家伙脑中只有毕业证书,而你也不是真心拥抱那些商用术语,你们的交集就是期末分数。至于你的姐妹们,已经全然抛弃跟时尚有关的话题,成为时代的眼泪。所以,你努力过了。
“你的颜值,咳……”我干咳了几声,设法让接下来的话听起来不像骚扰,“你长得很……反正你很清楚自己的斤两,加上你已有家室,不需要靠这项来吸引人际。
“至于最后一项互补需求,目前为止,只有一个人符合互补条件,那就是你男友。”
五月看着白板上被打叉的四个象限,她的坐标没能出现在新的行星上,于是有点崩溃。
“所以今天的会谈,只是用来确认我的人际关系没救了吗?天哪,真是地狱!”
“你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地狱吗?”
她摇摇头。
“降落在错误的行星上。”
我把白板移走,继续说:
“我们想象一下,你不想一个人吃饭,于是决定与大婶团和解,再度陪她们走进店里,看她们轮流穿上会让你的审美机能完全瘫痪的衣服,而你只能事先吃镇静剂。最惊悚的是,如果五件衣服打七折,就差你一个的时候,那件极品会住进你的衣柜,直接让你的衣柜中毒,我敢保证那才是让‘粉丝’瞬间掉500人的原因。为了维持你的读书会友谊,你得装出一副对媒体企业演进史超有感的模样,而他们只希望你不要扯后腿。下次跟姐妹们抬杠,你说结婚似乎也可以纳入选项时,她们就会说‘是不是,是不是……’,然后给你一堆拍婚纱、选月子中心的建议,你的事业从此被埋进对话底层。最后在某个星期天上午,你在妹妹的房门前深呼吸,然后敲了敲门,亲口承认自己面瘫,为的只是能让她陪你一起挑衣服。现在你告诉我,这样的日子,你觉得像什么?”
“地狱。”
“其实,交朋友除了上述那四个条件之外,还有一个最重要的条件。那是我认为最重要,而教科书也不会告诉你的条件。”
“什么条件?”
“不勉强。”
她露出一种似乎可以领会,但又不太确定的表情。
“所谓人际关系,是由场域跟人心缝合起来的,也就是说,即便拥有了物理条件,相关人员也都到位,但重要的是你的意愿,你才是整个联结的中心。要是连你都不敢想象这段关系的前景,就算端出上好的素材,你也打不出好牌。
“勉强,就是把不情愿表现得迂回一些,把裂痕维持在可以容忍的范围。生活中,我们都会勉强维持某些关系,因为它关乎你能否糊口,但若与这无关,纯粹是你自己渴望得到的关系,无论是友情或爱情,还是亲情,那就别委屈了。
“记住,‘勉强没幸福’,这五个字适用于任何一段人际关系。因此目前的你,状态才是最好的。”
“怎么说?”
“因为你选择不勉强自己,才得以脱离地狱。”
“但就算脱离地狱,却来到荒原,这样有比较好吗?只是更寂寞而已。”
“没错,站在统计学的角度,只有一个人能听你讲心事,确实有点寂寞。但比这个更寂寞的,是你明明身处在一群人当中,却没人在意你在意的事,那种对比才真的让人痛苦,那就跟一个想钱想疯了的家伙,跑去当运钞车保安一样痛苦。”
我知道接下来的话,会陷入超不帅气的大叔说教模式,但我还是决定说出来。
“真正懂你的,一个都不嫌少,毕竟我们也只有一颗心,只要它能被善待,是被一个人全心照顾,或是被一群人轮流照顾,又有什么分别?”
这回,她露出心领神会的表情,或许她一直都知道答案,只是要找个专家背书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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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临走前,我突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事,于是叫住她。
“对了,你似乎很少看网上的留言,也几乎不回应‘粉丝’,是因为妹妹的阴影?”
“你怎么知道?其实是因为我妹说的是事实,面瘫的人哪有资格回应‘粉丝’。”
“其实我都有关注你的账号,面瘫也是一种风格,山下智久不也活得好好的?”
她害羞地吐吐舌头。
“看看这三个月的留言吧,我记得有个戴琥珀镜框的妹子很执着,她一直问你是否需要小模。愿意的话就聊一聊,你想开发‘相似度伙伴’?这是最好的时机了,你也能走回幕后下指导棋,四人帮虽成历史,但我相信两人组也很有看头。”
五月点点头,露出不曾出现在镜头上的微笑。
至于那位执着“粉丝”是谁?那是一个月前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