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迁被任命为中书令后,我们几乎看不到有关他生平的记载了。除了汉武帝继续进行的巡游活动,他可能随行圣驾之外,我们只看到一件关于司马迁的事情,那就是他在大概55岁的时候写给朋友的一封信。这封信读来**气回肠,极为感人,千古以来为人们所传颂,是研究司马迁不可或缺的史料。信中有关他自请腐刑以求活着的动机的表白及受刑后的心情描绘,尤其可贵。

现代办报,讲究“报人不上报”。其实司马迁写史的活动本质上有点像记者,他可能也抱着“史家不上史”的想法,关于他自己的事迹,《史记》中没有详细的记载,仅留下了一点蛛丝马迹。这封信的内容在前面已引用过多次,即《报任安书》,录在《汉书·司马迁传》中,后来《昭明文选》也把它选了进去,不过具体字词有点出入。我们现在要了解的是司马迁写这封信的背景,以及他在信中所做的表白。

《报任安书》的背景简单点说就是巫蛊之祸。巫即巫祝,自称能与神相通的为人祈祷者。蛊的本意是蛊毒,造蛊之法是把百虫放在一个器皿中,让他们相食相哄,最后战胜百虫而独存者就是蛊。如果把蛊放在食物中,会使人昏狂失志,所以引申为“惑”的意思。巫者以巫术害人也叫蛊,巫蛊之祸的巫蛊,指的就是这种意思。古代巫术比较普遍的方法是埋木偶祭祀之,诅咒所恨之人,使被诅咒的人倒霉,所以巫蛊也指埋木偶。这种巫术由来已久,由此而获罪被诛杀的事情时有所闻,不过汉武帝时这种事情比较多,因为汉武帝最信鬼神,方士神巫之流大行其道,巫蛊害人之术自然也兴盛起来。

史上所称的巫蛊之祸,一般指发生在征和二年,即公元前91年的这次皇室悲剧。早在公元前130年 ,即司马迁16岁那年,汉武帝的后宫之中就曾发生过陈皇后因巫蛊被废的案件,牵连三百多人。而征和二年这次,死者前后将近20万,被害的主要人物是太子刘据和其母卫子夫。

这个悲剧发生的原因大概有三点:

第一,事件发生前三年,即公元前94年,钩弋夫人生皇子弗陵。钩弋夫人是汉武帝晚年的宠妃,刘弗陵就是后来的汉昭帝。刘弗陵被孕育14个月后才出生,汉武帝听说尧也是14个月才出生,于是就命其诞生的地方为“尧母门”。这个举动使一些臣子敏感地察觉到汉武帝极疼爱这个幼子,可能会传位给他,于是萌生了危害太子刘据和卫皇后的念头。

第二,汉武帝经常给太子刘据参与决事的“实习”机会,父子两人的性格、作风完全不同。汉武帝严苛,而太子刘据宽厚。因此,群臣凡主宽厚者多依附于太子,而秉汉武帝之意、实际执法的大臣都诽谤太子。自从卫青去世后,卫皇后母子失去了有力的依靠,那些反太子的人士纷起加害之心。

第三,当时有一个专门为汉武帝监视贵戚近臣的特务,名字叫江充,极受汉武帝的宠爱。他与太子刘据有嫌隙,这时候汉武帝已经六十多岁了,恐怕即将不久于人世,要是由太子刘据继位,一定会对他不利,所以江充时时等待机会要加害太子。

在这三种情况下,太子刘据的处境实在是非常危险。只要一个不小心,他就有可能从东宫的那把椅子上摔下来,甚至死无葬身之地。这时候的汉武帝越发喜欢求神仙了,一些方士女巫齐聚长安,邪道惑众。后宫本来就是个充满了争宠妒忌的地方,女巫们很自然地被引入宫中,替那些美人后妃行巫蛊之术。演变到后来,就常有人到汉武帝面前告密,说某人诅咒皇帝,汉武帝大怒,诛杀了涉嫌的数百人。但也从此疑神疑鬼,有一次他白天睡觉时梦见数千个木人持杖来攻击他,醒后感觉身体不适,整天恍恍惚惚,日益健忘。

江充敏锐地察觉到这是天赐良机,就向汉武帝说他的病完全是巫蛊作祟。汉武帝派他为使者,专门惩治为蛊者。这种事情要嫁祸于人实在是太简单了,在谁家挖到木偶,谁就是为蛊者,反正根本没有方法鉴定木偶究竟是否是涉嫌者所埋。因此,只要有办法把木偶埋到预定的地方,要害谁就可以害谁。江充先到民间调查了一番,杀了数万人,然后又回过头来,把矛头直指宫中。结果很“准确”地在太子宫中挖到了大批木偶,江充说:“太子宫中得木偶最多,又有帛书,所言皆不道,当奏闻皇上!”太子最初仍保持镇定,因为他根本没有加害自己父亲的理由,自信稍加解释就可以脱罪。可是后来因为始终无法与在甘泉养病的汉武帝取得联系,太子觉得可疑,想亲自前往,又被江充逼得走投无路,最后只好听从少傅(太子的老师)的建议,派人伪装为皇帝使者,搜捕江充,宣布汉武帝卧病甘泉,江充谋反而发兵镇压,并亲自监斩江充。汉武帝在甘泉误信了江充同党的报告,以为太子谋反,于是命丞相发兵与太子交战,双方军队在城中混战五日,死者数万人,血流成河,非常惨烈。最后太子兵败,与卫皇后皆自杀而死。

《报任安书》

司马迁的朋友任安,字少卿,早年在大将军卫青门下。当年霍去病荣宠日盛,逐渐有凌驾卫青之势时,卫青的故人、门下多转事霍去病,并因而获得官爵,只有任安不肯,仍然效命于卫青。

在巫蛊之祸中,任安担任护北军使者,握有兵权,太子派人持节到他那里要求发兵助战,他受了节,但仍闭城门,不肯接应太子。

事平后,汉武帝赏赐了那些与太子交战的人,把跟随太子和为太子助战的人都治以重罪。关于任安,汉武帝对他的做法不置可否,好在并没有责怪。巫蛊之祸和之前的李陵案其实差不多,汉武帝也是在盛怒之下,不调查取证就贸然行杀戮。后来这件事的真相被披露出来,有人告诉汉武帝,太子在“进则不得见上,退则困于乱臣”的情形下,不得已才“子盗父兵”,其实并无邪心。至此,汉武帝又认识到自己冤枉了太子。于是,先前所做的处置又要反攻倒算,变成与太子交战、反太子的人全部有罪。江充虽死,仍被诛灭三族,领兵与太子作战的丞相被腰斩,汉武帝还建了一座“思子宫”以示对其怜惜。这都是后话,汉武帝对太子态度转变之初,想起了任安的做法,他认为任安是个典型的老油条,坐持两端,看谁胜就依附谁,是真正怀有二心的人。于是决定将其处以死刑。

任安认为自己是冤枉的,即便无功,也不致有过。在那种乱糟糟的局面中,太子仓促起兵,又没有皇帝的确实消息,他以不变应万变有何不可?

征和二年(前91年)冬,任安在狱中待刑时,写信给司马迁,请他设法援救。

司马迁接到这封信时,可以想见,他的心里是相当为难的,他了解汉武帝,自己的遭遇就是汉武帝盛怒之下的结果,他实在不愿意再遭到第二个李陵之祸。论交情,李陵与他“素非相善”,而任安则是老朋友,双方彼此很熟悉。司马迁也非常明白汉武帝一心为太子报仇,任安的死刑绝无平反的可能。他不是见死不救,而是真的无力救之,他要把自己的苦衷向老朋友说明,并请求他的谅解。于是,在征和二年十一月,55岁的司马迁写了一封长信给任安。

信的开头,他自称“太史公牛马走司马迁”,太史公指他父亲司马谈,“走”是“仆”的意思,即为太史公司马谈掌管牛马的仆人司马迁。这个谦称已经告诉世人,现在还活着的司马迁完全是为了完成父亲遗命而苟活,这是他的隐衷。

信的内容大部分都是讲自己遭遇的飞来横祸,以及之后受刑、忍辱的经过和体验,前面我们已经引用过很多其中的句子了。他对自己不选择痛快就死,而是苟活于世,是这样解释的:第一,如果当时就死去,那么他的死“若九牛亡一毛”,而且还会被认为是罪有应得。第二,他还没有完成父亲的遗命,当时死了,九泉之下有什么面目去见父亲呢?第三,父亲临终时深以“天下之史文”废而感到忧惧,所以他的遗命不是私人的事情,而是对整个民族文化都有益处的,那么更不能因为自己一人的荣辱而轻易放弃。

他要完成《史记》,以此来完成父亲的遗命,并且要因《史记》而立名,因立名而洗刷受腐刑的耻辱。父亲的遗命是司马迁受腐刑后的余生中赖以生存的精神支柱,而这个支柱落到实处就是全神贯注地去完成《史记》。这也等于告诉任安:现在的我,已不是单纯的我,我的生命就是《史记》的生命,我的一切就是《史记》的一切,二者已经合为一体。身为朋友,我可以为你而死,但是《史记》却不能为你而牺牲。

任安终于被腰斩了,司马迁也在感叹中度完他的余生。前有李陵,后有任安,巧合的是这两人的字都是少卿。他们在司马迁的生命中激起了巨大的涟漪,前者是狂风暴雨式的,后者只是前者的余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