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名狱警将长发蓬乱、胡子拉碴的李鸿架进屋,放在椅子上。
李鸿睁开眼,见眼前的桌子后面并排坐着两位将军,正瞪大眼睛看着自己,一位是领章上缀有两颗金星的保密局局长毛人凤,一位是领章上缀有一颗金星的保密局特勤室主任毛惕园。
李鸿冷声道:“连八面威风的毛局长也亲自出马了,看来,我们这个案子已经通天了。”
毛人凤说:“李军长,你是聪明人,知道后果就好。本局长明人不做暗事,我可以如实地告诉你,你们这个案子,是总统亲自交办下来的。现在,你只需要把3个问题老老实实地给我讲清楚就行。1,保卫长春不力,不遵总统电令突围而与共匪洽降缴械的经过;2,在共匪解放营里接受洗脑的经过;3,在哈尔滨接受共匪特务头子李克农宴请和派遣,来台策反孙立人的经过。”
李鸿吁出一口长气,痛楚地大笑起来,笑过,冷眼看着毛人凤问道:“你作为保密局局长,此生经办的大案要案无数,你自己摸着良心说一句大实话,这样的罪名,你信吗?”
毛人凤道:“我信,这需要事实来支撑;我不信,同样也需要事实来否定。”
李鸿说:“既然已成通天大案,我想任何事实也未必能够否认我等的罪名了吧?”
毛人凤:“我不和你争论,本案的三个重点我已经给你交待清楚了。你好好回忆回忆,我给你三天时间,你把它一一写下来。”
李鸿说:“无需三天,我现在就可以毫无保留地给你。”手一伸,提高声调,“笔墨伺候。”
毛人凤冲坐在另一张桌子边的书记官道:“给他。”
李鸿从书记官手中接过毛笔,蹒跚走到桌前,端起砚台。
李鸿一手执毛笔,一手端砚台,移步墙前,笔走龙蛇,在墙面上挥毫写下:
青山有幸埋忠骨,
白铁无辜铸佞臣。
一寸丹心图报国,
两行清泪为思亲。
江河不洗古今恨,
天地能知忠义心。
洗罢,李鸿将诗文吟出,然后将笔重重砸在地上……
晚上,长得像个弥勒佛,身着将军服的张佛千与拎着一只沉甸甸的公事包的陈良埙参谋从轿车上下来,走进酒吧,来到一个雅间里。
雅间里坐着一位40来岁的女少将。
女将军一见张佛千便站了起来:“佛老怎么还亲自来了,电话里已经对我吩咐过了,派个人来办不是一样的么。”
张佛千道:“派人来和我亲自来肯定不一样。周局长,这位是孙长官的机要秘书陈良埙,我在电话里给你说的这件事,今后就由陈秘书来具体办理。”
陈良埙乖巧地:“周局长,麻烦你了。刚才出门时,孙长官专门吩咐我我向你转致他对你深深的谢意。”
周将军说:“孙老总太客气了。”
陈良埙将公事包放在桌上,从里面取出一个精致的木匣子,打开匣子,里面是满满一匣金条。
陈良埙说:“周局长,你是主管狱政的首长,孙长官说,上上下下,希望大姐能替我们打点一下,让孙长官手下一批在大牢里蒙冤受屈的部下,能够过得稍好一点。”
女将军将匣子放进自己带来的公事包里,站了起来:“我自来钦佩孙长官的为人,请围转告孙长官,只要是他交待的事,我一定会不遗余力。而且请佛老和陈秘书特别转告孙长官,如果不是为了上下打点,这笔重金,我是绝对不会收的。”
张佛千道:“你放心,我一定会向孙长官特别说明的。”
穆头打开牢门,喊道:“1172、1173,出来。”
黄钰黄正从光色昏暗的牢房里出来,被外面强烈的阳光刺得睁不开眼睛。女看守给黄钰黄正戴上了手铐。
穆头像拎小鸡一样将黄钰黄正拎上了警车。
警车驰出了看守所。路上,黄钰黄正从窗口向外看去,已是一片金秋景象,到处是法国梧桐的落叶,警车开过时,大堆落叶在警车两侧跟着一阵狂舞。
黄钰黄正被押进一间小屋子,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对面墙上高悬着的大大的国徽。国徽下一排长桌,长桌后面坐着的几位军官,就是军事法庭的法官了。
姐妹俩被带到法庭中央站好。
审判长宣布:“现在开庭,依法对黄钰、黄正泄露军机案进行不公开审理……”
黄氏姐妹能够想到,这样的审理无非是走走过场罢了。不到1个小时,审理结束,审判长高声宣布以过失泄露军机罪,判处黄钰、黄正各有期徒刑10年。
黄正一听,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黄钰也当庭喊冤:“冤枉!冤枉啊!”
审判长法棰一敲,呵斥道:“哭什么吼什么?实话告诉你们吧,与你们同案的李朋、裴俊,汪声和、廖凤娥,前两天就已经押赴马场町刑场公开枪毙了。你们两姐妹能活下来,就算祖上烧了高香了。”
宣判后,穆头把黄氏姐妹带到林处长办公室门口:“进去吧。”
林处长离座客气地向黄氏姐妹打损招呼:“来了,请坐吧。”起身给姐妹俩各倒了一杯开水。
林处长说:“把你们关了这么久,好在案子总算结了。明天你们就要被移送到国防部军法局管理的桃园感训所去了,我现在可以告诉你们,你们的命能够保住,一得感谢孙长官不遗余力,上下替你们奔波,二得感谢蒋总统考虑到你们的父亲正在大陆上领导克难志士和共军坚持打游击,才对你们法外开恩,予以轻判的!”
黄钰说:“我们什么也没做,平白无故地被判了10年,怎么还是轻判?”
林处长说:“俗话说,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你们姐妹俩原来判的是无罪,被上峰驳回,再判五年,又未获准,最后不得已以过失泄漏军机罪,判处有期徒刑10年。本来打算只要坐上1年,就找个由头保释出去,没想到总统亲自批示:判了10年,就必须坐满10年。这样一来,就谁也无法更改了。”
黄正说:“我们算什么角色呀?连蒋总统也要亲自过问我们的案子?”
林处长说:“我们也都知道有人胡来,故意拿你们当替罪羊。好在把命保住就是一天之喜了。我还可以给你们透个风,你们呆不了10年的,孙老总在积极地替你们翻案。”
黄钰说:“林处长,我们也打了快1年的交道了,知道你是个少有的好人。今天你说的这番话,就算是哄我们,我和妹妹也一样会感谢你的,心里要没有一点希望,真要熬到10年后才能脱离苦海,我们恐怕也没有勇气活下去了。”
两辆黑皮警车由前后警卫车押着,驰入戒备森严,由古旧深宅大院改造而成的桃园感训所,在院坝上停下。
从车上下来了李鸿、陈鸣人,以及黄钰、黄正等数十名案犯及眷属。
军警喝道:“都站好了,快一点。”
新来的犯人在院坝上列队。
看守所长背着手宣布:“本人系桃园感训所所长毕玉成,我在此向你们郑重宣布:桃园感训所不比其他监狱,关在这里的都是重犯要犯,到了这里,一个个都要规规矩矩,服从管教,否则严惩不贷!”
彭克立问:“可不可以向外面写信?允许探监吗?”
毕所长一口拒绝:“绝对不可以。”
陈鸣人问:“读书看报呢?”
毕所长道:“我们这儿有图书室,你们不但可以图书看报,还可以打球放风,弹琴聊天,听音乐唱歌。桃园感训所,就像世外桃源一样。”
犯人们在院坝上放风。
身体有伤的李鸿坐在坝子边上的石阶上,将婴儿从正和黄钰黄正说话的马贞一手中接过,笨拙地抱在怀里,亲着定安的小脸蛋。
李鸿问妻子:“你们女监怎么样?这里和侦防组的大牢不一样吧?”
马贞一说:“简直没法比,这里的人对我们特别客气。”
黄钰说:“伙食和其他犯人吃的也不一样,每天都能见着一点儿油水。”
黄正也说:“星期天能吃上一荤一素,还允许同案犯串号聊天,大家都搞不清楚是怎么回事?”
李鸿说:“这位毕所长是孙老总在鞍山创办的清华中学的学生,后来到了台湾,又在孙老总办的凤山军官训练班受过训,对孙老总崇拜得五体投地,所以对我们这批孙老总的旧部也特别友善。”
马贞一:“原来是这样的啊。”
说话间毕所长进了院门,向着李鸿等人所在的方向走过来。
马贞一说:“他好像冲我们这儿过来了,把孩子给我。”接过定安,知趣地和黄钰黄正上了院坝。
毕所长走过来,给了李鸿一支烟,殷勤地点上火。
李鸿点点头:“谢了。”
毕所长轻声道:“李军长,孙长官一直在外面想办法救你们。”
“哦。”
“李军长可能还不知道吧,你们现在伙食这么好,全靠孙长官派人打点,暗中送来了生活费,你们现在每天才能见着油水,星期天还给加荤菜打打牙祭。我们看守人员和当兵的一样,每月伙食标准也只有16块钱,这下星星跟着月亮走,沾你们这帮犯人的光了。”
李鸿说:“如果方便的话,请你务必转告孙老总,我们被抓的干部,即便多次被打得死去活来,也没有一个人屈打成招,低头认罪的。”
“李军长无须担心,其实办案人员和看守全都知道这是神仙打仗,凡人遭殃,你们原本没事,只是孙长官和某些大人物不合,所以才害得你们这帮英雄蒙难的。说穿了,他们搞你们只是手段,目的其实是冲着孙长官去的。”
“难得你能理解,我代表我的弟兄们谢谢你了。”
“明天就是大年三十了,我已经安排下去了,明天夜里让你们这几十个人到食堂聚在一起,高高兴兴地过个年。就算是黄莲树下扭秧歌,也苦中作乐一回嘛。”
空中吊着用彩纸做出的花串,电灯也用红纸裹着,满屋一团红莹莹的光,给屋子里增添了浓浓的喜气。
案板上摆着开边的新鲜猪肉,大捆大捆的韭菜。
李鸿说:“弟兄们,今天是大年三十,毕所长把食堂提供给我们使用一夜,还给我们准备了猪肉和韭菜,大家就一齐动手,吃上一顿大肉馅饺子吧!”
众人一片声嚷:“嗬!包饺子喽!包饺子喽!”
大家涌到案板边,切肉的切肉,择菜的择菜,合面的合面。
李鸿一边吃饺子一边高兴地告诉众人:“毕所长还送大家一道最好的新年礼物,他告诉我说,上峰通知看守所,马上就要安排教员教弟兄们学英语,眼下总司令正在凤山训练新军,看样子我们很快就能够出去带兵了。”
陈鸣人说:“我们能在大牢里吃上饺子,这就说明老总的处境很好。我现在看清楚了,决定我们受优待或者被虐待的,并非是我们的‘罪行’轻重,而完全是以老总在政坛上处境的好坏来决定。”
黄正伤心起来:“你们还有希望出去,可我和姐姐已经被判了10年刑,连蒋总统也批示判了10年,就必须坐满10年,我们还得在牢里一天天熬下去呀。”
李鸿安慰道:“大黄小黄,我们出去后,一定尽最大的努力,把你们姐妹俩也早一点救出去!”
彭克立一声叹:“出去?啥时候能出去,恐怕连神仙也不晓得哩。”
李鸿说:“今年这个年,总算是过去了。”
陈鸣人随口吟出一副对子:“年好过,节好过,日子难过;出有门,入有门,回家无门。”
曾长云补充道:“我来添个横批:自作自受。”
张美英提着医药箱,跟着下女来到孙夫人的卧室门前。
屋里传出接连不断的敲击木鱼的声音。
下女禀报:“夫人,护士小姐到了。”
木鱼声中断了,屋里响起孙夫人的热情得有些过分的声音:“美英来了,快进来,美英快进来。”
下女推开门:“张小姐,请。”
张美英跨进门去,看到孙夫人正好从里屋佛堂出来,赶紧问:“夫人身体不舒服吗?”
孙夫人说:“哪儿呐,我今晚找你来,是有件重要的事情要告诉你。”说罢,上前几步将房门插上,又倒转身牵着张美英的手,将她带进了佛堂。
佛堂里香烟枭绕,神龛上供奉着观音菩萨白玉坐像,神龛前面摆放着蒲团。经幢当空飘拂,颇有几分神秘的意味。
张美英将药箱放在门边上,双手紧扣在一起,显得局促不安。
孙夫人说:“美英,知道我为啥要把你带到佛堂上来吗?”
张美英摇摇头。
“因为今晚我要对你谈的事太重要,所以,我才把你请到佛堂里来,当着菩萨的面说,以显我对你的诚意。”
“夫人,美英不过就是夫人专门为孙长官雇的一个小小的护士,有什么事,你吩咐了就成,美英一定会尽力去办的。”
孙夫人苦笑着摇摇头,突然一头跪倒在张美英脚下。
张美英被吓得手脚无措大惊失色:“夫人,你这是怎么呐?千万不要这要啊!”
“美英,你先答应,我再起来。”
“快起来吧,你是主人,无论你说什么,我都答应你!”
“不反悔?”
“不反悔!”
孙夫人站起来:“好!美英,我郑重其事地要你为我做一件大事,这件事,我曾经托小黄秘书去做,她没做好……”
张美英顿时明白了孙夫的用意,瞠目结舌:“我……夫人,我……我不行……”
孙夫人说:“你还要让我给你跪下吗?”
张美英求道“不!夫人你别这样啊!”
“美英,我当着观音菩萨的面,把我的心里话全告诉你吧。我17岁时,还在上海汇文中学念高中,就嫁给了总司令,20年了,总司令对我好得来无可挑剔。可我呢?肚子老不争气,我烧香拜佛多年,就为了菩萨保佑,让我为总司令生下一男半崽,为孙家延续香火……”
“夫人,你别说了,公馆里上上下下的人,都知道你对孙长官的一片苦心……”
“现在总司令的对手拿小黄秘书当牌来使,小黄一定会因为这个原因命丧黄泉。如果让他们知道总司令身边有了别的女人,小黄的命才有可能保得住。美英,我求求你点点头,既帮了我的大忙,也救了小黄秘书一命。只要你这头一点,我就马上送你到屏东行馆去。”
张美英说:“夫人,总司令手下那么多漂亮女人,好女人,我不过就是个普普通通的护士,人又长得一般,我哪儿挑得起这么重的担子?”
孙夫人说:“只要你同意,你就是总司令的如夫人了!我这个正房夫人来为你大操大办。他们想整总司令,我偏偏要把你和总司令的婚礼办得喜喜庆庆,弄出点大动静才解气!”
张美英道:“婚丧嫁娶,怎么说也是人生头等大事。夫人,你看这样好不好,我这个周末回一趟高雄,先征求一下父母的意见,回来再答复你。”
孙夫人说:“何必等到周末,你明天就回去,我马上派人去给你买火车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