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无极先生送了我一本《赵无极自画像》。这是他和他的夫人凤索娃·马凯合写的自传。
我读完他的自传之后再去读他的1957年的一幅无题作品,其感受和以前就完全不同了。
我在他的传中读到,1956年他经受了一次精神上的大灾难——和他结婚16年的青梅竹马的妻子跟别的男人跑了。“她绝情而去,使我深受屈辱,一直到今天,仍觉苦涩。”他写道。他又说,当时绘画成了他的“避难所”,画布是他“唯一宣泄苦闷、愤怒的对象”。他在1957年画的这幅抽象作品,便是“要埋葬悲伤,因此充满着死亡的气息”。
我面对他这幅抽象作品设想,如果赵先生用具象来表达会是什么图像?我们可能会从画面上看到一个深情的男人望着绝情而去的妻子,无比悲愤与屈辱。具象表现的是一个特定男人(画中人)的精神遭遇。我读的时候,我和画中人是分离的主客体关系,引发出的感情共鸣是对受害者的同情和对绝情者道义上的谴责。现在我看赵无极这幅抽象画的感受大相径庭。抽象的外延比具象宽泛。我在由传记提供的简明意义本文的导引下进入画面,没有发现具象中的特定画中人,我就成了画中人之一。在色彩的纠葛“如何混合、如何对立、如何相爱、如何相斥”(赵无极语)、线条的扭曲和缠结、繁复构图形成的多元迷宫空间中阅读,得到“人失去爱”“人失去伊甸园”“人失乐园”等外延宽泛部分的抽象审美信息。
我在多次采访赵先生的闲聊中得知,他几十年来还遭受到死亡信息的巨大冲击。他告诉我,他深爱着的银行家父亲,在“文革”中“非正常死亡”了。在中国东北工作的英俊聪明的小弟,在36岁那年竟然被煤气毒死了。还有个在美国的科学家弟弟让喉癌夺去了盛年的生命。他最不能接受的是,他的第二任妻子——美丽的香港电影演员——因为在异国的失语所造成的大孤独而疯了,在41岁那年自己结束了人生。他那时整天喝威士忌,朋友们都给他改名为“赵威士忌”。后来,他的知音和挚友――法国著名诗人米修也永远离开了他。因此,他在20世纪90年代画了很多关于死亡的抽象画。他画得完全忘记了现实世界,一次从高梯上摔了下来,左臂断成了八截。我听了这些之后,再去读他的画死亡的抽象画,其心得就完全不同于我在梵蒂冈圣彼得大教堂看米开朗基罗的《圣殇》雕像。米氏的巨大艺术感染力来自用雕塑叙述耶稣这个具体人的殉难。赵氏的死亡抽象画,不是某个人的生命悲剧,而是经过抽象的在人的类概念上的生命死亡体验,因此,读赵氏的画就像在读存在主义或佛学论述死亡的哲学……
凡艺术品,总是要故意留下许多模糊空间让人们的想象力去奔腾(解读式的误读)的。对艺术的解读式的误读,是生命发育式的诗意的增长,是在“基因本文”上的怒放。倘若消解了一切规定性,在其上的无限增殖,那只会是癌。一些现代和后现代艺术的小圈子,是这种“癌”的高发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