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我总算明白了,城堡里没有画室,是因为达·芬奇右手瘫痪而用不上了。
梅尔兹还告诉我,达·芬奇除了陪佛朗索瓦一世聊聊天之外,还设计了一场皇室的游园晚会。国王、王后兴奋得不得了,惊赞达·芬奇设计和导演的场景是“人间仙境”。这是达·芬奇的拿手好戏。早在米兰公国时期,大公本来是请他去当军事工程师的,可是大公只喜欢他设计和主持不断举行的游园晚会,而对他发明的新武器,全然没有兴趣。非常讽刺,达·芬奇在武器上的伟大而超前的发明,都成了纸上谈兵(器)。
梅尔兹说,达·芬奇来法国大部分时间埋头在用左手整理他的7000多页的图文并茂的发明笔记。有建筑设计、人体解剖、各种植物的花与叶、几何图、机械图等。他发明的项目多得不可胜数:有飞机、降落伞、大炮、战车、战舰、云梯、各种船只、潜水用具、纺织机、印刷机、起重机、抽水机、卷扬机、挖土机、冶金炉、钟表仪器、聚光镜、望远镜、人造眼球、水库、水闸、拦水坝……涉及的学科广博得近乎神话。有光学、力学、物理学、数学、天文学、水力学……笔记的文字是用古意大利文书写的。他用左手写字,字母全是反的,要用镜子反射复正才能辨认。他本来计划写《人体构造》《光与影》等著作,但没有定稿。他还写了书信体的幻想小说《东方游记》以及几十篇寓言和幽默故事。梅尔兹越说兴致越高,随即背诵起达·芬奇写的一段寓言来:
一张纸看到自己身上布满墨点,
发泄满腹牢骚和怨言。
于是墨点说话了:
“正因为在你身上写满字迹。
你才有幸活到今天。”
“朗诵得好!”这是达·芬奇在喝彩。
不知什么时候,他睡完午觉来到了我们身边。他在兴致勃勃地指导着法国孩子们玩耍他的排炮。他说一声“放”,扇形展开的很多炮管就同时喷出烟来,逗得孩子们雀跃欢呼。他说:“我非常欣赏法国人能把一切东西艺术化的了不起的能力。他们不仅把我笔记本上画的战车、飞机、船只、水力升降机、吊桥等等都制作了出来,而且布置得非常新颖非常具有艺术品位。你们看,那边是我的画作素描;哦,另一边有我设计的城堡……不得了,了不得,这是世界上绝无仅有的园林艺术!”
我说:“雷奥纳多大师,您发明的排炮原理,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苏联军队用上了。他们做成了喀秋莎火箭炮,敌人闻炮丧胆。由此可见,您的发明超前了近500年!”
达·芬奇听了我的这番“超前论”,很感兴趣,从孩子们那边走了过来,说:“真的?我的排炮超前了500年?请快说,我还有哪些超前发明?”
“有,而且是一些伟大的超前。例如,在哥白尼发表《地动论》之前几十年,您就认为地球是绕太阳转的,否定了地心说。又如,在比您小200岁的牛顿发现万有引力之前,您就计算出了地球的直径。再如,比起美国莱特兄弟于1903年12月17日试飞成功的第一架飞机来说,您的飞机要超前400多年。不过,我又有个问题想请教您:是不是因为您发明的东西太超前了,因此都没有做成,甚至连您设计的建筑,没有一个能由图纸变成大地上的实物?”
“不,不,有做成的。我现在就带您去看。”达·芬奇十分肯定。
转瞬间,达·芬奇把我带到几十公里之外的古堡——香堡(Chambord)。这是法国卢瓦河流域700多座古堡中最美的一座古堡,周围的狩猎区有5500公顷。就是那位请达·芬奇来法国的法国最后一位骑士国王——佛朗索瓦一世,他非常喜欢打猎,在达·芬奇去世后的几个月,动工建造了这座供打猎后休息的香堡。建筑史家称它为法国文艺复兴式建筑的始作俑者,诗人形容她是位“被风吹拂秀发的淑女”。
然而,达·芬奇很不以为然,指着香堡说:“变味了!很难看!这怎么能归属于文艺复兴建筑呢?文艺复兴式建筑是我的老乡佛罗伦萨建筑师布鲁内列斯基发明的。他舍弃哥特式,回归到古代希腊柱式和古罗马大拱顶,在平面上采用了方圆结合。你看这香堡,法国人弄了365根烟囱,对应365天,他们迷信,如此这般的建造,似乎圣诞老人就可以每天晚上从一根烟囱下来给主人送好运了。这城堡显然还是哥特式嘛!我曾给佛朗索瓦一世国王设计过一个希腊柱式和罗马大拱顶的城堡,他们却弄成了这么个尖头巴脑的东西!不过总算还好,他们用了我的方圆结合的平面设计,即城堡主体是方形平面,中间旋转楼梯是圆形平面。方圆格局是古希腊哲学家柏拉图最推崇的完美形式。我最高兴的是,法国建筑师把我设计的绝无仅有的双旋楼梯保留下来了。好吧,我们进去看看。”
我对达·芬奇关于香堡的不以为然的评论不以为然。“达·芬奇先生,我们后人看香堡觉得它别开生面。它是在哥特式基础上的文艺复兴式,也就是法国发明的文艺复兴式亚种,为欧洲文艺复兴建筑增加了一个新品种。这不是很好吗?您看那些秀丽的屋顶烟囱,虽然是哥特式的繁复样式,但是装饰细节变了,具有了文艺复兴式的根本特征——柱式和拱顶,只不过是微型化了罢了。如果说意大利的文艺复兴式大拱顶建筑,象征古希腊苏格拉底光亮的智能大脑的话,那么法国的微型化的拱顶和柱式,就像是维纳斯女神从海洋诞生时被风神吹着的一头秀发。所以,诗人们才会如此吟唱:香堡是秀发飘拂的少女。”
“哈哈,年轻人,你懂什么!”达·芬奇很不客气地教训我,“法国人建造不了大拱顶,还没有掌握这门技术,他们才出此下策的。建造大拱顶是意大利人发明的尖端技术,很保密,法国人不会。我本来想教他们,遗憾的是,这座城堡还没动工我就去了天国了。我推断,是因为法国人没法按我的图纸施工,所以才改成你说的‘微型化拱顶和柱式’了,懂了吗?”
哎,这倒说得有道理。是啊,法国最早的大圆顶建筑是路易十四时代的巴黎荣军院教堂,即现在的拿破仑棺椁存放地。也就是说,法国人可能在17世纪才掌握了大拱顶技术,比香堡要晚一个世纪了。
达·芬奇带我到了最奇特的双螺旋楼梯前面。在城堡的中心位置,有根从底层到屋顶的柱子,外面围着八根大柱,楼梯就架内柱和外柱之上旋转而上。奇特的是,不是通常的一个旋转楼梯,而是像生命遗传密码DNA那样的两条双螺旋楼梯!
从我拍摄的数码照片上可以看到,画面中间的在外柱间开的门洞,是一个楼梯的进口。由此登梯右旋上去可以到达上一层楼。请特别注意,在这个门洞上方,出乎意外的还看到另一条旋转楼梯的栏杆。这个楼梯的登梯入口在哪里呢?往右转,在图片外的右侧,就可以找到另一个登梯入口。这就是说,在同一层,就有两个楼梯入口,人们可以分别沿着两个平行上旋的楼梯登到上一层,而两个楼梯上同时上楼的人却互不相见。
我感叹:“这是人类建筑史上独一无二的双螺旋楼梯!”
达·芬奇老人听了非常高兴,高兴得眼圈都湿润了,他立即让城堡的服务人员去拿来了香槟酒。
梅尔兹提醒老师不能喝酒,还用手指指心脏,可他坚持和我碰杯。就在碰杯时,我又被碰出了一个质疑性的问题;但是,我看到他现在如此兴高采烈,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了。
咽下去的话,只能在我的心里无声地对着达·芬奇嘀咕:“如此奇妙的楼梯,为什么独此一家?佛朗索瓦一世国王在香堡建成以后还下令建造了巴黎南郊的枫丹白露宫和巴黎的罗浮宫,为什么都没有采用达·芬奇您的双螺旋楼梯?我猜,是您发明的双螺旋楼梯纯粹是猎奇,很不实用。您想啊,在打猎的行宫或居住的王宫中,哪会有那么多人要同时沿着两条楼梯上下?再说,您这种双楼梯比起单楼梯来,其每层的建筑高度要高出一倍!这太浪费建筑空间了。而且更糟糕的是,6米以上的房间高度,根本就没有相匹配的家具,那上面不就太空空如也了吗?多难看!”
我又把眼光投向那举世无双的双螺旋楼梯,在香槟酒的催化之下,涌动着更多的内在感慨:米开朗基罗设计和建造的是全球至今最辉煌最精致的圣彼得大教堂大圆顶,也没见他欣喜若狂过;可是达·芬奇这位文艺复兴的顶级天才,就弄成了这么一个双螺旋楼梯就高兴成这个样子!为什么会发生这晚年的“廉价兴奋”?那是因为他一辈子的建筑设计没有一个是建成的,他一辈子所有的天才发明没有一件是做成的,所以,有这么一点“智能的对象化”成果,他就喜出望外得不能自已了。
我萌生了很不是滋味的恻隐之心。
我不再忍心残酷地向他点破,是因为他的发明太超前导致了他“子虚乌有”的结局。
他发明的飞机、战车、战舰、可启合桥梁等等,起码要在内燃机的动力实现之后、特种金属材料出现之后,才会有实战实用价值,可他却超前了三四百年!
先驱者是没有实际价值的。
有人可能会为他辩解,说,他的创造只是为了显示自己的创造力,只是为了满足亚里士多德说的那种“创造好奇心”,并不追求实际目标。不,谬矣,这不是达·芬奇的发明心理机制。举个例子吧。1476年4月至6月间,24岁的达·芬奇和3名青年,被佛罗伦萨的一个委员会传唤,要求他们出庭答辩有没有同性恋的指控。这个案件虽然很快被撤销,但对他决心由艺术家兼当发明家起了很大的影响。他当时就针对被囚禁这个恼火的经历,设计出了许多从监狱逃亡的工具。这不是很能说明他搞发明极有实用针对性吗?
还可能有人为这位天才圆通,说他的发明虽没有实现,但给后代发明家提供了启示,起到了牛顿说的“巨人肩膀”的伟大作用。呵,这也是毫无根据地想当然。准确的事实是,他的发明智能一直尘封在他的手稿里,没有进入人类的知识传承系统。莱特兄弟并不是看了达·芬奇的飞机草图受到了启迪而发明出真正的飞机的,苏军喀秋莎火箭炮的发明也与达·芬奇没有一丝“链接”的关系。因此,从对人类智能库的贡献而言,达·芬奇的先知先觉没有任何实际价值。
——哦,他又到我面前来向我举杯了,我不能把上面感悟到的“先驱者的精神悲剧”对他说,因为梅尔兹告诉我了,他有严重的心脏病,不能刺激他了。
“年轻人,您的眼睛直勾勾的,在想什么呢?”达·芬奇笑着问我。
“哦,哦,我在想——想,您还是文艺复兴的思想家呢,”我赶忙想出了一个让达·芬奇保持快乐的话题,“我看到过与您同时代的瓦萨里,就是米开朗基罗的好友,他写过:‘雷奥纳多不相信任何宗教,认为当一名哲学家比当一名基督徒要高明得多。’说得多精彩啊!米开朗基罗不喜欢教皇,痛苦无奈地顶撞过教皇,但是他没有像您那样上升到对宗教的批判。拉斐尔就更不能比了,他只晓得歌颂教皇,拍马屁。他的把圣母画成人间美女的人文主义倾向,不是来自思想,而是来自感性的自发性。”
达·芬奇又一次和我碰杯,体现“人逢知己千杯少”的快感。他满面红光,贴近我的耳边用很小的声音说:“您去看看我的手稿,那里面批判宗教的思想就更多、更犀利了。我写过,‘教会是一个贩卖欺骗的店铺’‘假仁假义就是圣父’,厉害吧?我还宣言:‘真理只有一个,它不是在宗教之中,而是在科学之中。’您前面说了,我敢于指出《圣经》的谬误:地球不但会动,而且在绕着太阳旋转!”
我说:“您的思想确实伟大而且极其危险。比您小96岁的布鲁诺就是说出了地球是会动的就被教会烧死在罗马的鲜花广场了。”
“是啊,非常恐怖。我可没有像他那样到处演说,而是只记录在我的一刻都不离身的手稿本里。为了保密,我用左手书写成反字,如果不知道用镜子反射来读,根本不知道我写的是什么。”达·芬奇为自己是识时务的俊杰而有着自得的快感。
我却不由得悲上心头,又对着达·芬奇在心中犯嘀咕:“达·芬奇先生,您可知道,之所以被称为思想家,不是他仅仅萌生了先知先觉的思想,最根本的还是在于他能大声地说出来,即把他先觉到的社会时弊的恶瘤,振聋发聩地剥离出来。此时,精英理念就在大声说出中转化为颠覆性的大众意志,造就出摧枯拉朽的思想力量。咳,可敬可叹的达·芬奇思想啊,却被您聪明谨慎的左手默写,深埋在手稿本里了!充其量您只是一个‘隐形思想者’啊。”
然而,此时我面前的达·芬奇一点儿也没有因“无效发明家”“隐形思想者”“找错了金主”等等遗憾,他拿着香槟酒杯,在香堡十字形大厅里走来走去,逢人都在宣讲他后来在遗嘱中写的那句名言:“一日充实,可以安睡;一生充实,可以无憾!”
“哈哈哈……哈哈哈……”这回是我在嘲笑自己了。可笑!荒诞!雷奥纳多·达·芬奇自己觉得终生无憾,可我却愣给他强加了那么多遗憾,这不是无事生非吗?
在自嘲的笑声中,忽然觉得有人在给我画像。定睛一看,原来是大名鼎鼎的法国达达主义艺术家杜尚。这家伙很怪,买了一个男用小便池,在上面题了个标题《泉》,就说是件艺术品,后来居然还成了美术史上的名作!现在他用铅笔在一张印刷品上给我画像,不知又要搞什么鬼花样了。
杜尚三下两下就画完了,就像巴黎给游客画像的街头画家那样,迅速在画上签了个名,把画交给我,说:“这是您的画像,请付钱。”
“这就是我?您那幅1919年涂鸦而成的《 L. H. O. O. Q 》成了我的肖像?搞什么名堂,我怎么成了长胡子的双性蒙娜丽莎了?”我大呼小叫不肯给钱。
杜尚斩钉截铁地对我说:“毋庸置疑,确实是您的画像。您忘啦?是您要我画的呀!画之前您口中念念有词,说:新新‘青蛙人’,最爱把两栖得来的超量信息做超常组合的智能游戏,于是,就在常人认为不该有问题的地方提出了一个又一个聪明的问题来,因为爱因斯坦说过,聪明的问题比聪明的答案更有价值。好,我就根据您自吹自擂的广告词画您的肖像,让蒙娜丽莎不该长胡子的地方长出了胡子,这不正好符合你们中国画的‘神似重于形似’理论吗?”
“啊哈,是这样!好一个‘神似’了得!好好好,是我的‘神似肖像’,我买下了。我给钱,价位和法朗索瓦一世国王当年想买《蒙娜丽莎》所开的天价一样,12000金埃居,怎么样?这够您买下三座达·芬奇住的古堡去‘达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