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祖父与精神助产士(1 / 1)

保罗一面付款一面说:“我请这一顿午餐太划算了,多谢二位帮我找到了被学生诘难住的难题的答案。下堂课我就会去告诉那位诘难我的可爱的中国女孩子:为什么古希腊在很短的时间里一下涌现出那么多学科之父?我的一位法国女友和一位中国男友在吃着希腊大餐时灵感大发,争论出了一个没有见于任何文献的新鲜答案:那是因为我们古希腊人发明了逻辑学。是的,查遍世界其他所有的古文明,都没有建立起由亚里士多德集大成的睿智的能使思维形式化从而保证思维正确运算的逻辑学来。有了逻辑学,就具备了建构学科的科学学理基础,于是就顺理成章地诞生出了天才辈出、群星灿烂的古希腊文明,即‘欧洲文明之父’。论资排辈,逻辑学当然就是欧洲文明的‘祖父’了。”

保罗不愧是吃教授饭的,言简意赅,概括得很漂亮。

但是他说完又高高隆起了眉头,说:“可我心里还是很不踏实。倘若那位中国女留学生接着追问:在世界各大古文明中,为什么唯有古希腊人发明了逻辑学?你们二位又将怎样回答呢?回答出来要不要我再请你们吃顿晚饭?”

我和索菲没想到保罗突然冒出这么一个超链接的问题来,无以为答,冷了场。

保罗起身,脸上马上绽开出了胸有成竹、还有点调侃味道的微笑,说:“这回该由我来当‘三人会的主持人’了。想知道古希腊逻辑学的发生机制——欧洲文明的曾祖父是谁吗?好,请跟我来!”

索菲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问:“去哪里?”

“去一个古希腊的广场,苏格拉底经常站在那里发呆或拉人争论的广场。”

“去古希腊广场?太好了,这,我很有兴趣!”索菲倏然精神起来,转脸对我说,“你不是在巴黎问过我广场的问题吗?跟保罗走,准有精彩的续集了!”

保罗开车东转西拐,把我们领到离雅典卫城不远的一个很不起眼的普通街区。下车一看,那里根本就没有什么古希腊广场遗址的影子!索菲埋怨:为什么撒谎把我们带到这个小街陋巷来?

保罗仍然保持着调侃的微笑:“别急,请听我讲解。据考证,这里就是古希腊的一个著名的广场所在地。用苏格拉底的话说,这是伟大的精神助产士。用我的话说,它是欧洲文明、当然包括你们法国文明的‘曾祖父’!”

保罗说话时眼神盯着索菲,很少把眼神分配到我这里:“广场,是古希腊人首创的供男性公民辩论和闲聊的场所。按当时规定,奴隶和有犯罪记录的男市民不准来广场,妇女也不来——”

还没有说上两句,索菲就打断保罗的话对我说:“古希腊广场,是民主制的产物。雅典政治家首创的人类第一个民主制度,非常有趣、有意味。每十天就会有个声音洪亮的传令官到街上去吆喝,通知男性公民们到城西的公民大会的开会地点去开会。这时男性公民就会走出作坊、商店和住宅去参加会议。开会的议题很多。有选举——选举9名执政官、10名将军、10名步兵统帅、1名司库员、500名议员、10名市场官等等。有表决‘陶片放逐’,即对破坏民主制度企图实行独裁的人,以陶片作为选票,表决是否要逐出雅典。还有讨论战争、市政建设等各类问题。雅典民主制可不是像今天的民主制,只是把公民当作表决机器。雅典执政官非常鼓励在表决前展开辩论。每位申请发言者,会议主席会给他戴上一个月桂编制的桂冠,以示尊贵。任何人可以和发言者争论,但不能对发言者有任何侮辱性的言论,不然就会被逐出会场。这就是后来伏尔泰总结的民主言论的神圣原则:‘我可以不同意你的观点,但我要捍卫你说话的权利。’古希腊的公民们争相发表自己的政见,蔚然成为被全社会称道推崇的时尚。公民们都渴求能在公民大会上说得好而被人尊敬,就产生了一个强烈的社会需求:希望高才善辩者教他们如何演讲。这就呼唤出了一个专门教授社会知识、演说术、修辞学的专业人士群,并渐渐形成了一个哲学派别,史称为‘辩士派’。苏格拉底是其代表人物。为了满足平日里辩士和公民学习式的辩论,以及满足公民间的思想交锋,城邦管理者特地建造了许多由柱廊围出来的广场——”

保罗也打断索菲的侃侃而谈,说:“索菲,现在我是这个话题的提出者和‘主持人’,我有‘话语特权’。”

“好,‘主持人’请!”索菲朝我看了一眼,会心一笑。

保罗带着我们在这个街区溜达。他指点着远处一栋五层的住宅楼说,那里是广场的外围,原是一座酒神神庙。他又指着近处的几排房子说,那是广场最为核心的建筑——围着广场的三面独立柱廊所在地。那时的柱廊是由多里克柱式或爱尔尼亚柱式的双排柱子构成的,上面盖有顶棚,以遮阴避雨。如索菲刚才所说,柱廊的功能是专门供男性公民来广场争辩或闲聊的公共场所。广场有三边或四边式的平面布局,没有柱廊围着的那一边是店铺,卖些吃吃喝喝的东西。广场中央有雕塑、祭坛、树木、水池等景观。面积有几十到几百平方米不等。这是欧洲广场的母型,后来的欧洲各城市的广场差不多都是这样的布局,只不过是将柱廊演变成了咖啡馆罢了。保罗停了下来,指着他脚下的地方说,这里是当年苏格拉底经常沉思发呆或拉着过往广场的人提各种问题的地方。苏格拉底非常喜欢把困惑自己的问题去困惑别人,这是他一生做学问最特别也是最有成效的方法。

索菲又打断保罗说话,对我说:“请你注意保罗刚才说的两个关键词句:一是广场面积小;二是后来欧洲的广场用咖啡馆替代了柱廊。这就是说,现在欧洲城市小广场的咖啡馆,继承了古希腊柱廊的精神功能,是市民们脑力激**和大脑联网的去处。”

“索菲,出于礼貌,你也不应该总是打断别人说话呀。”保罗显然对索菲不满,但还是恒定地保持着希腊大情圣那种语调平和加绅士式微笑的“软神情”。

“对不起!这不是不拘小节的闲聊吗?”索菲上去亲了他的脸颊,以示补偿。

保罗更加情绪昂扬地给我们讲起了一则苏格拉底的趣闻轶事——

有一天,苏格拉底像平常一样,来到这里。他一把拉住一个过路人说道:“对不起!我有一个问题弄不明白,想向您请教。人人都说要做一个有道德的人,但道德究竟是什么?”

那人回答说:“忠诚老实,不欺骗别人,才是有道德的。”

苏格拉底装作不懂的样子又问:“但为什么和敌人作战时,我军将领却千方百计地去欺骗敌人呢?”

那人回答:“欺骗敌人是符合道德的,但欺骗自己人就不道德了。”

苏格拉底反驳道:“当我军被敌军包围时,为了鼓舞士气,将领就欺骗士兵说,我们的援军已经到了,大家奋力突围出去。结果突围果然成功了。这种欺骗也不道德吗?”

“那是战争中出于无奈才这样做的,日常生活中这样做是不道德的。”

苏格拉底又追问起来:“假如你的儿子生病了,又不肯吃药,作为父亲,你欺骗他说,这不是药,而是一种很好吃的东西,这也不道德吗?”

那人只好承认:“这类日常生活的欺骗行为也是符合道德的。”

苏格拉底并不满足,又问道:“不骗人是道德的,骗人也可以说是道德的。那就是说,道德不能用骗不骗人来说明。那么,究竟用什么来说明它呢?还是请你告诉我吧!”

那人想了想,说:“道德是一种有益于好人之间和谐生活的行为准则,不在于有没有说谎。”

苏格拉底很亢奋,拉着那个人的手说:“您真是一个伟大的哲学家,您告诉了我关于道德的知识,使我弄明白一个长期困惑不解的问题,我衷心地感谢您!我还要感谢这广场,它是伟大的精神助产士。”

保罗讲完就点评起来:“你们一定会笑我拿这种中学生读物来对你们讲;不,我把这则趣闻轶事放在这个古希腊广场上来谈论,有着微言大义。”

“微言大义?你是想在索菲面前故作惊人之语吧?”我调侃保罗。

保罗说:“确有深层含义。不妨请听我来解析。对于道德的设问,一般都是问‘怎么做才是道德的?’回答会很具体,诸如‘见义勇为’‘乐善好施’‘诚信待人’等等。可是苏格拉底的设问不同,他问‘究竟什么是道德?’这是一个要人抽象出‘道德’这个概念本质属性的逻辑问题,也就是给道德概念下定义的问题。经过几番反驳,他们终于抽象出了一个令两人都满意的定义。古希腊人就是这样凭借着广场进行面对面的争论,当争论双方出现莫衷一是或诡辩时,人们必然会从具体的争论中跳出来,让思维向形式化(逻辑化)方向提升,以求解决。这个提升过程就是逻辑学诞生的过程。刚才你们俩议论的中国古代‘鸡蛋有毛’的命题,如果是在古希腊广场面对面的争论,又正好遇到苏格拉底,争论就会出现向逻辑化逼近的场景。苏格拉底会首先拿来一个鸡蛋来证明其无毛,接着他以正确的三段论逻辑推理来举例:

凡是人都是要死的(大前提)

苏格拉底是人(小前提)

所以苏格拉底必然会死的(结论)

苏格拉底说,上面的三段论推理所得出的结论是正确的。应用这个三段论格式,如果要得到‘卵有毛’的结论,必须是这样的:

凡是能孵出小鸡的鸡蛋都有毛(大前提)

这个鸡蛋能孵小鸡(小前提)

所以这个鸡蛋有毛(结论)

苏格拉底马上指出,显然,‘凡是孵化出小鸡的鸡蛋都有毛’这个大前提不能成立,因此推理出来的结论肯定是错误的。这样,就在逻辑层面上把‘卵有毛’的诡辩给驳倒了。由此可见,广场式的面对面的辩论,会导向思维的形式化。这就是古希腊逻辑学的发生机制。如果说逻辑学是欧洲文明的‘祖父’的话,那么广场就是‘曾祖父’。”

“不,不对,”索菲否定。她转向我问:“中国春秋战国时期的诸子百家,不也是一样在争鸣论战不休吗?为什么没有争出个逻辑学来?”

我一时语塞,答不上来。看到路旁有一家咖啡馆,我提议请他们进去喝一杯。

咖啡给了我灵感:“索菲,你在巴黎不是告诉我,中国古代没有城市广场吗?那么,这不正好证明,我国的诸子百家的争鸣,不是像苏格拉底那样在广场柱廊下的面对面的争论。历史事实也是如此。中国诸子百家都是各自在书斋里著书立说,或者是在各自游说各国君主时表达自己的观点。不同观点者不在同一现场。即使是专门好辩论的‘名辩派’也是如此。在书面论战中,可能会激发出一些逻辑问题,但是,由于没有面对面的不断逼问,很难深入,就像我们前面说的21个命题,都是浅尝辄止,没有建立起古希腊的逻辑学。对吧?”

“对!说得好!”保罗高声为我叫好。

索菲则还不以为然,专门“欺负”保罗:“保罗,你不觉得无聊吗?史称古希腊是欧洲文明之父,我们就寻根找到欧洲文明的祖父是逻辑学,然后你又寻根找到古希腊广场是曾祖父。我们又知道希腊民主制度造就了广场,那不成了高祖父了?还知道梭罗等政治家缔造了古希腊民主制,那该叫什么?高高祖父?这么寻根下去有什么意思呢?这不太无聊了吗?”

保罗温和地反驳:“我这不是受你这位法国女士熏陶出来的吗?到你们法国人家里做客,一顿晚餐就能聊上四五个小时。聊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能一直往下聊,那才是最惬意的法国式精神消费。我们今天不也是吃饭喝咖啡,能一直有趣地聊到现在,不正是你喜欢的精神消费吗?”

索菲没有答话。她突然指着咖啡馆墙上的一幅壁画,好像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似的说:“你们看!这才是对古希腊广场的最精彩的诠释!拉斐尔把苏格拉底说的‘广场是伟大的精神助产士’作了最天才的感性显现。”

我们抬头一看,原来是按照印刷品临摹的《雅典学院》。这是文艺复兴大师拉斐尔26岁为梵蒂冈教廷创作的名垂美术史的杰作。

索菲赞叹:“拉斐尔把广场的柱廊变换成了豪华的殿堂,他还搞了一点超现实主义的想象,把不同年代的五十多位古希腊哲学家、科学家、艺术家荟萃在同一时空中进行面对面的争论。他们在争论中促成了大脑的智慧联网,于是,立即在古希腊涌现出了一大批超群绝伦的人物。欧洲,一直在传承着古希腊小广场的‘精神助产士’的神韵。在巴黎一个小广场的‘双叟咖啡馆’里,争论出了萨特的存在主义,发端出现代主义艺术的许多流派。在瑞士首都伯尔尼的一个小广场的‘奥林匹亚咖啡馆’,争论出了爱因斯坦改写物理史的相对论。因此,欧洲一直是全球的文化重镇。由于小广场和另一种变种的小广场——法国文人沙龙——的脑袋联网,我们法国几乎代代都出思想家。我说过,我反感大广场,钟情小广场!”

保罗看表,笑眯眯地对索菲说:“钟情的索菲,我们该出发去拜访你激赏的拉斐尔了。”

哦,他们今晚要一道飞去罗马度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