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据以上的分析,我们可以对渡边的爱情观做一个总体上的分析了,按照所谓“成长小说”的界定,这种分析也必须是动态的。可以说,渡边是一个特别纯真和诚实的青年,他的特立独行并不是要显得与众不同,而只是一种诚实心性的直接表露,在这个充满虚伪的世界反倒显得与他人格格不入了。而到了青春发育的年纪,他向往那种敞开心扉无所不谈的朋友关系和青春少年理想中的恋情,也是很自然的,这也是他能够毫无阻碍地融入与直子和木月的三人组合中来的基础。但是渡边并没有直子和木月那样青梅竹马式的成长经历,而是与外部世界有着较为广泛的交往和冲突,虽然不是有意的。木月则“决非社交型人物,在学校里,除我以外他同谁也合不来”。(30)直子呢,离开了木月的媒介就连和渡边也无话可说。木月死后,直子升入女校,也还是没有办法融入集体生活,没人来往,才重新又与渡边建立起了联系,而且每次交谈都是由渡边主动谈起寄宿宿舍里的各种趣事,直子只是发笑。渡边身上的这种社会性和现实感是他能够突破儿童期对恋爱的理想而成长到成人**的心理条件。
但这种成长是痛苦的。可以设想,即使直子不死,如果她不改变自己的爱情观的话,渡边也不可能和直子“终成眷属”,而只能像初美那样痛失我爱。当然他不大可能去自杀,因为比较起来,他还算是一个心理上正常发育的青年。童年的理想在正常的人生的旅途中是一个必经的阶段,但那只能是一个阶段而已,每个人都必须在生命的某个时期,也就是从情窦初开的青春期到进入成人的阶段,毅然跨过这一界限,才能获得情感上的新生。渡边其实已经意识到了这一点,他在耐心等待直子康复的苦闷中自己鼓励自己说:
喂,木月!我和你不同,我决心活下去,而且要力所能及地好好活下去。你想必很痛苦,但我也不轻松,不骗你。这也是你留下直子死去造成的!但我绝不抛弃她,因为我喜欢她,我比她顽强,并将变得更加顽强,变得成熟,变成大人——此外我别无选择。这以前我本想如果可能的话,最好永远十七、十八,但现在我不那样想。我已不是十几岁的少年,我已感到自己肩上的责任。喂,木月,我已不再是同你在一起时的我,我已经二十岁了!我必须为我的继续生存付出相应的代价!(319)
这一段内心独白极其重要,它表明渡边在内心挣扎中的某种顿悟、某种升华,并且最终决定了他的爱情观蜕变的根本方向。直子的死无形中促进了渡边的这一蜕变过程,但如果没有玲子的帮助和绿子的接引,渡边的这一过程还要困难得多。
与直子所代表的那种封闭在童年憧憬中的理想爱情观不同,绿子从小就比较开放和合群,她一点都不为自己在贵族女校中相对卑微的地位而自卑,相反,她受现代思潮的影响,崇尚独立的人格,看不起那些以金钱和地位傲人的习气。她为追求自己的幸福而大胆奔放,毫无顾忌,显示了天性中的阳光活力;但她又不是那种不懂世事的傻女孩,而是知道生活的艰辛,努力为家庭分忧,照顾生病的父亲尽心尽力。在恋爱方面她不但有眼光,也颇有心计,一旦看准就抓住不放,死追到底。渡边这样的青年,虽然在性方面也很开放,但在爱情方面并不是容易动心的。绿子却凭借她的活泼、开朗、善良和聪明,在渡边仍然迷恋着直子的时候,就敲开了渡边的心扉。
然而,正如玲子所说的,直子和绿子在渡边心目中固然是两种不同的爱情类型,但也并不是完全不能相容的,而应该是重叠的。就渡边爱情观的成长历程来说,固然有必要超越对直子的那种静止的纯情的理想之爱,而进入到与绿子的共同面对现实生活而充满活力与惊喜的动态之爱,但在每个成年人的内心深处,童年时代对爱的憧憬毕竟是不可磨灭的。这种憧憬虽然被超越了,但并不是被抛弃了,而是继续在心底里为后来成熟了的爱情观提供着动力和爱的源泉。这也正是“成长”的本意。成长并不是拔离自己的根,而是由根子中汲取营养不断长大。这也就是小说为什么一开始主人公回顾自己的爱情历程时,脑海中浮现出来的只有直子的缘故。因为那虽然不是爱情的归宿,但却是爱情的根。一个饱经世故的成年人就应该像玲子那样,既对人的情感的成长有深刻的理解和同情,但又仍然保持着内心的纯真。所以玲子会把渡边的双重爱情比作在湖面**舟,既欣赏蓝天的迷人,又感叹湖水的多娇,那是因为湖水所反映的恰好就是美丽的蓝天!渡边对绿子的爱情中,当然也包含有纯情的底色,这其实也是吸引双方的一个基调。但这个基调在渡边与直子的关系中只是一个相交的点,然后就只能分道扬镳;而在渡边与绿子的关系中却成为一个生长点,虽然最终的结局如何,书中并未交代,但这正好说明这是一场生命的冒险,必须孤注一掷、全力以赴,才有希望修成正果。
因此,我们也就能够理解作者在第一章的回忆中对小说的创作起因所做的表白了:
但不管怎样,它毕竟是我现在所能掌握的全部。于是我死命抓住这些已经模糊并且时刻模糊下去的记忆残片,敲骨吸髓地利用它来继续我这篇东西的创作。为了信守我对直子做出的诺言,舍此别无他法。(12)
生长点已经在手,它是否能够长成参天大树,还在未定。据译者林少华说,小说中的渡边和绿子并没有成为夫妻,而现实中的村上春树和绿子的原型阳子倒的确是一对美满的夫妻。[152]作者为什么要这样安排?正是因为生活本身就是一场冒险,结局如何尚在未定。所以作品最后的那句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结语:“我在哪里也不是的场所的正中,不断呼唤着绿子。”正表明了渡边这时感到自己失去了任何外在的参照物,而只能凭借自己来给自己定位了。不论他在哪里,他对绿子的呼唤就是他的中心,其他事物都要以这个中心为坐标来定位,因为呼唤绿子就是呼唤生命。这样安排恰好表现出作者的匠心独运和深刻之处,因为,是否能够“有情人终成眷属”取决于许多偶然因素,但即使两人没有结婚,这一段恋爱却并不因此失去意义,它标志着渡边的生命已经战胜了死亡,他已经真正“成人”了。小说所要描述的不是一桩事实,而是一种哲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