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此可见,日本文学中的“物哀”显然是受到中国唐代文学的刺激而形成起来的,但也并非没有日本民族自身审美意识的根基,而是有选择地接受了中国文学中的某些因素并加以发挥和扩展,在某些方面甚至朝着与中国文学不同的方向做了独特的引申。其实,我们在形成于日本上古时代、成书于公元712年的《古事记》中,就已经可以看到“物哀”意识的萌芽了。书中有好几个爱情故事都是以悲剧结局的,极为凄美哀艳。如天照大神的孙子火远理命与海神的女儿丰玉姬一见钟情,并结为夫妻,在海王宫殿里过了三年幸福生活。但由于太阳神的孩子不能在海里出生,怀孕的丰玉姬只好到陆地上来生产,并嘱咐火远理不要偷看,但火远理还是偷看了,发现妻子原来是一条大鳄鱼,吓得逃跑了。丰玉姬觉得很丢脸,便丢下孩子和丈夫回到海里去了,但却始终怀念自己的丈夫和孩子,于是通过自己的妹妹,两人互有诗歌赠答。[19]虽然互不相忘,但他们却并不作任何努力实现团聚,事情就这样不了了之,后来也没有一个好事者来续写他们重新团圆的故事。另外一个故事写木梨之轻王与自己的妹妹轻大郎女的**的爱情,则结局更惨,轻王遭到流放,两人别离时留下了许多缠绵悱恻的情诗。多年后轻大郎女去流放地寻找哥哥,相见时又互相赠答,最后双双死在流放地。还有一个故事,写一位美丽的少女赤猪子在河边洗衣时遇见了天皇,天皇随口对她说了一句:“你不要嫁人了,我一定来接你”,就回宫去了。赤猪子每天等待天皇的召见,一直等了八十年,成了一个老太婆,才去皇宫见天皇,向天皇说明原委,天皇大惊,向她赔礼和赠诗。这样一些绝望的爱情,在日本人的传统心理中都能够坦然地接受,并不认为有什么不对,也不埋怨命运的不公。他们只是反复地咏叹、吟唱、玩味,从中体会那种哀情之美。这种情绪与白居易《长恨歌》的结尾恰好相吻合。这正如叶渭渠先生说的:“日本文学吸取和消化白居易诗文,是根据自己的审美价值取向,有所选择与扬弃的。”[20]

所以,在日本人心目中,“物哀”并不是一种人为的哀伤,而是事情的真相,是万物的常态。这种感受由于佛教“无常”学说的传入而被定型化了。在日本人的审美意识中,瞬间即逝的东西、永不再来的当下才是美的极致,无常就是常,瞬间就是永恒。为了美好的这一瞬间,人可以献出一切,甚至牺牲生命也在所不惜。例如,我们在芥川龙之介的小说《舞会》中看到,少女时代的明子与父亲一起去鹿鸣馆参加一场西式舞会,邂逅了一位英俊的法国海军军官儒理安·维奥,两人一同跳舞,一同吃冰激凌,一同观赏绽放在夜空中的焰火,互相都产生了一种隐约的爱慕之意。但是,看着飞向空中的五彩焰火,两人在欢乐的顶峰却滋生了一丝悲哀,他们同时都想到了一个主题:“像我们的生命那样的焰火”。三十年后,已经成为“H老夫人”的明子和一位文学青年谈起当年鹿鸣馆那一幕和那位法国军官,青年很兴奋地说:“那就是洛蒂!是那个创作《菊子夫人》的皮埃尔·洛蒂!”但H老夫人却喃喃地反复说:“不,不是洛蒂呀,是儒理安·维奥!”[21]的确,在老夫人的心目中,儒理安·维奥就是儒理安·维奥,他是不可替代的。他就是当年那场盛大的舞会上那位亲切礼貌的青年,是自己一生中最为幸福的那段时光的参与者、目击者和见证人。明子小姐当年虽然仅仅是对他怀有一种朦胧的感情,但她永远记着他,在自己的想象中把他当作自己最亲近最可爱的人。这种爱是虚幻的,也是执着的,这实际上是对那一瞬间所体现、所包含的生命的永恒意义的肯定。至于那位海军军官后来成了作家还是什么名人,他写了些什么小说,又有什么关系呢?三十多年的时光,东西方数万里的距离,以及一切生活中外在附加的东西,在这种情怀面前都消失了,留下的只是瞬间所闪现出来的永恒的光辉。(参看本文附录:“瞬间的永恒——《舞会》读后感”。)

在川端康成的众多作品中,人们通常关注的是《伊豆的舞女》《雪国》等名篇,其实要说表达“物哀”情调,他的一篇不太出名的短小作品《玉铃》应该说更为集中和直接。这篇小说一开头,就把人们带到一个凭吊夭折少女的哀婉氛围之中:[22]

“听说治子直到奄奄一息的时候,还在听她的玉铃……”

接下来,作者并没有直接描写治子的死,而是从她的遗物——三块月牙形的古玉谈起。究竟用三块玉还是两块玉碰响更加好听,“玉铃”这个说法究竟起于哪个年代,这玉石与古代的神器有什么关系,它究竟应该叫翡翠还是琅玕——这些小事在这种场合下通常被视为不足道,但对于“物之哀”来说却是不可缺少的。作者就是要把“人之哀”当作“物之哀”来表现。人之哀易逝,物之哀永存。人们对亡者的思念已经融入玉铃那轻柔婉转的鸣声里了:

玉铃,真像小鸟的歌声。

玉铃,宛如对余韵所描绘的那样,音波孱弱低回,听来仿佛身在幽静的梦中。它的声音究竟像是什么鸟呢?我实在想不起来。然而,我似乎的确是听过的。只有在恬静而又安谧的幽处,那鸟才肯唱出这么动听的旋律。不用说,这旋律,也只有在日本才能听到。嘤嘤鸣啭,变化万千,古朴典雅而又绝妙异常。那不是一种鸟,也绝不是一只鸟。

据说,治子临终时就是听着这来自天国的仙乐而溘然长逝的。治子死了,但她的玉铃还在人们小心翼翼地手指之间,在妹妹礼子的脖子和肩膀抖动之时,发出绝妙的啼声。“玉铃有如徘徊在生死之间的低声细语”。而“我”除了凝神倾听之外,还陶醉于月牙玉透过阳光所呈现的美色:

是蔚蓝色呢,还是翠绿色呢?这是一种比想象中的绿还要绿得多的浓绿色,是人世上不曾有过的绝色。这玉石含英咀华,把美色埋藏在心里,却又无比晶莹,在内心里筑成一个深邃而又灿烂的世界。

于是,“我”又在月牙玉这人世稀有的深翠色彩中,看出“人世稀有的浓重哀愁了”。物之哀也就是人之哀。少女已逝,三块玉也各自东西了,少女倾心相许的人却对玉铃的美无动于衷,这柔弱的玉铃声,已成尘世上寡和的绝响。的确,世上如玉铃那样纤细的情丝,是很容易被心不在焉的手随意拂去的。以治子的情人濑田的粗鲁和愚痴,是根本不值得治子为爱他而死的。但“她真正爱的并不是现实中的濑田,而是空想出来的一个人”,这个人要由濑田这位永远也不可能了解她的青年男子来承当,倒仿佛是治子的宿命。也许,她没有等到自己的幻想破灭就离开人世,正是她的幸运。

十七岁的妹妹礼子是第二个治子。初看起来,礼子性格温静,头脑简单,还是个孩子。但她那柔顺地摆头晃肩摇响玉铃的动作,分明显出姐姐的命运已传给了妹妹。一旦时机来临,那古老的故事又会重演,月牙玉的奇异的光彩会再次照耀人间。小说的结尾暗示,由治子的去世而分送给濑田和“我”的两块月牙玉,最终将还回给礼子,重新由一根细丝线串起来,合为一串玉铃,继续奏响那神奇的乐音。

我们在《红楼梦》中也可以看到类似的以人比玉的手法,例如贾宝玉的“玉”也被联系到古代女娲氏补天的传说。但其实那只是个抽象的象征,并没有对这块“通灵宝玉”做如此细腻的近距离的描绘。贾宝玉的“玉”究竟是个什么样子,在书中始终没有具体的交代。所以《红楼梦》中的哀其实并不是“物哀”,而只是“人之哀”,物本身无所谓哀不哀。或者说,人一旦还原为物,变回了一块顽石,一切哀情也就了结了,这就叫作“了断尘缘”“还清孽债”。川端的玉则是永恒的哀情的象征,世代相传,永无了断之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