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宙之物、生死之神、坐游之心,是庄子用来建构他的哲学本体的三个方法,这三个方法自身也是一种建构,三者不仅各自建构,而且还相互建构。
作为哲学方法的建构,古今中外都一样,就是逻辑性条件假设。在庄子这里,“宇宙之物”假设万物之中有造物者存在,“生死之神”假设人的神形可以分离且精神不死,“坐游之心”假设人有绝对不受外物限制的心灵自由,否则,庄子的一切思想学说都全假不真,或者反之,都真而荒诞。庄子的这三个方法论假设,在《庄子》文本中,并没有直接言明是逻辑性条件假设,而只是用文学性语言作客观陈述,就好像不是假设而是事实似的。
对庄子这三个不言假设的假设,熟悉西方哲学的人或许马上就会联想到康德哲学的三个悬设:上帝存在、灵魂不朽、意志自由,甚至还有可能认为,庄子的这三个假设,纯属子虚乌有,只不过是好事者将康德模式生搬硬套在庄子头上而已。这样的联系说对了一半:两千多年前的庄子和两百多年前的康德,他们的哲学假设的确惊人的相似,但相似的原因,不是由于削足适履,而是由于共同的哲学使命而命中注定。
哲学之所以是哲学,就在于追问人的终极价值。无论康德还是庄子,无论东方还是西方,无论古人还是今人,如果探问的不是人的终极价值,就算不得哲学家;如果探问的同样是人的终极价值,就一定都绕不开神、灵魂、自由这三个基本假设。所不同的只是,不同的哲学家用各自的文字语言来表述这些假设,用各自文字语言所决定的思维方式来演绎这些假设,他们对假设的运用和运用假设所得到的结果,一定会大大不同,但又都一定会大同。这是因为,哲学的根本任务,就是在万物中求其同一本质,在万变中求其同一本源,庄子谓之“万物与我为一” 《庄子·齐物论第二》 ,老子谓之“道生一” 《道德经·第四十二章》 ,《周易·系辞下》中的孔子则说:“天下何思何虑?天下同归而殊涂,一致而百虑。”应该说,孔子的话的确没错,不只东方中国,即便是西方,从苏格拉底到康德,无不同样以求一为己任。古今中外,凡是哲学家,没有人不如此。
作为方法论的系统性假设,宇宙之物、生死之神、坐游之心,可以看作是庄子哲学的一个精妙组合——由宇宙之观,而一生死,而游心;反之,由心而观,而一生死,而挟宇宙——庄子由此构建起自己的哲学灵府,包藏万物,而万物与心神为一。
对于读者而言,庄子哲学的这三个建构性方法,恰好可以反过来用作解构庄子哲学的钥匙,打开庄子哲学玄妙的天门,但是,这三把钥匙,是互锁互解的,这也就是说,没有一把钥匙能打开自己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