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人文美学的兴起(1 / 1)

粉碎“四人帮”以后,美学界又重申了反映论和现实主义原则,以“写真实”来批判“四人帮”文艺的虚假和空洞的形式主义,中国理论界和文艺界似乎掀起了一场声势浩大的“文艺复兴”。不过,从理论上看,美学界的这一场“拨乱反正”是极其虚弱的。人们仅仅把“四人帮”的“反美学”看作一场意外的灾难。在把姚文元开除出理论园地之后,又继续做起那中断了十多年的“美”梦来。但“四人帮”从来没有否定过反映论美学的原则,他们从来都强调要“能动地反映”现实,要“革命浪漫主义和现实主义相结合”。因此,只要仍然立足于反映论美学之上,“写真实”是完全抵挡不了“写本质”的攻击,并且自身也一定要向“写本质”转化的,它必将变成自己的对立面——公式化、概念化。然而,从实践上看,“写真实”终究战胜了“写本质”,因为论者们实际上着眼的主要是人们内心的真实,这不是摹仿的真实,而是表现的真实。时代精神已经转移了,人们不再拘泥于细节的真实和客观形象的真实,而要求一切文艺要有“真情实感”,不是去摹仿、反映或塑造出一个客观事物的美的属性,而是要表现一个美的心灵,首先是艺术家真切感到的美的心灵,其中最真实的又莫过于艺术家自己的心灵——情绪、感受和情感。文艺界大量描写“自我”(哪怕不用第一人称)的作品出现了,并受到了热烈的欢迎;把“深入生活”肤浅地理解为和工农兵“同吃同住同劳动”的装模作样的说教已没有人相信了,作家们体验的是自己每天的日常生活和内心生活、自己的遭遇和感想;“伤痕文学”和“反思文学”,朦胧诗和现代派,使文艺的摹仿论在一个个战役中节节败退,却不仅没有取消这种崭新意义上的“写真实”,反而使“写真实”的美学原则大放异彩。因为这已不再是反映论美学的写真实,而是表现论意义上的写真实了。它立足于已经开始觉醒的人的自我,它渴求着理论上的确证,它呼吁着一种人文美学、一种新人学美学的到来!

美学界也在努力。一大批人转向了审美心理学,并希图在马克思带有强烈人学色彩的早期手稿中寻找答案。《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被公认为当代美学研究的起点。思辨的气息在加深,美学的视野在扩大。然而,客观论美学的阴影随时都在笼罩着美学探索的前景,窒息着中国当代审美意识的首创精神。仍有整套整套的文艺理论被文艺工作者视为束缚人的精神枷锁。人们更多地把精力花在对旧工具进行打磨之上,以克服过去的“简单化”“片面化”的毛病,但却没有想到去锻造新的工具。取代旧形式主义的公式化、概念化的,是一种新形式主义,包括对艺术内容作形式结构的分析。刘再复的人物性格二重组合论,林兴宅等人用系统论、控制论和信息论(三论)对艺术品所作的分析,其理论归宿仍然是使艺术和审美成为一种认识、一种科学,甚至一种工程技术,如同苏联的卡冈等人一样,陷入了“社会科学的形式主义”中去。迄今为止,高层次的美学—哲学尚无真正的改观,除了引进大量国外新术语之外,连一个真正称得上是成系统的美学理论都还未出现。美学界的复苏带给人们的不是雄心壮志,不是勃勃生机,而是一种老于世故、看破红尘的悲观。美学的前途似乎更渺茫了。年轻人盲目地左冲右突,在汹涌而来的西方美学流派面前手足无措,头昏脑涨;老一辈学者异口同声地断言建立美学体系还“为时过早”。绝望之余,许多人宁愿退回中国古代传统的研究方法,抛弃概念,一味妙悟,或崇拜西方现代美学的精密,热衷于为它到处加上中国式的注解。一涉及哲学与美学的最基本的问题,一般人通常都采取一种最省力的办法,即不假思索地接受过去那一套客观美学的实践观,既没有实质性的突破,也没有开拓性的发展。客观美学已遭到越来越多的人怀疑,但新的方向还未能找到,新的体系还未能创立,它遇到了难关。

这个难关就是美学的实践论基础。许多人已经意识到马克思主义实践论是当代中国美学的出路,但对实践的理解却仍然受到传统的机械唯物主义观点的束缚。它通常被像费尔巴哈那样理解为一种纯粹物质的谋利活动、谋生活动,因而也像费尔巴哈那样被一道鸿沟与人道主义原则隔离开来:人道主义是心,实践是物,心与物不相谋。这道鸿沟一方面阻拦着美学理论迈向具体生动的美感经验,而成为一种冷冰冰的抽象说教;另一方面阻拦着人的审美意识上升到理论的概括,而成为一团不成形的、容易消散的现象之雾。这是我国当前美学界理论走向深入的最大障碍。

中国当代美学向西方的探索和逆转经过了几十年的进展,到今天已达到了一个突变的临界点。对外开放把中国人的眼界从狭隘的苏式反映论一下子扩展到形形色色的西方学术天地,引起了强烈的兴趣和反响。但反躬自问,我们在背离自己的传统而向西方,包括向马克思主义求真理的这一逆转过程中,却实实在在地浸透着我们血液里天然固有的传统观念。正如一大批人对马克思主义的理解是“儒家式”的理解一样,我们所自认为是“马克思主义”的美学在很大程度上也可以看作是儒家美学的思辨形式。至少,在“艺术与现实生活的关系”上(它自车尔尼雪夫斯基以来就被反映论美学视为美学的第一要义和基本原则),我们的理解大都是儒家实用理性的。现代科学精神并未在我们心中真正扎下根;对个人、对主观、对精神的独创性和自由的尊重,在我们的美学中甚至还没有找到自己应有的位置。

留待我们去完成的,是一桩多么艰巨而伟大的任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