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意思的是,虽然被当众脱光衣服狠狠打了五十杖,王守仁这个兵部六品主事居然没有如皇帝所愿被当场打死,还剩了一口气儿,于是被投入镇抚司诏狱接着受罪。
此时,遍体鳞伤的王守仁正躺在那个永远暗无天日的臭牢坑子里苦苦挣扎,血肉模糊的伤痛入骨髓,令他一刻也无法安宁,难以形容的疼痛又使他丝毫无法活动,只能像条离了水的鱼一样在腐臭的烂泥里一下下地扭动,横在小土台子上俯卧着,自己也不知道这是在养伤,还是在等死。
王守仁被关进诏狱之前,已经有几十名官员因为劝谏皇帝而获罪被投入诏狱,这座专门关押重犯的监狱早就塞满了,轮到王守仁坐牢的时候,就只剩狱神像跟前的一间囚笼给他住了。与其他牢房相比这里有个好处,狱神像脚下供着个小小的香案,上面点着两支蜡烛,透出隐隐的黄光,使这间小牢房不像其他地方那样漆黑死寂、伸手不见五指,又有锦衣卫差官们走来走去,时时低声交谈,虽然这些锦衣卫如狼似虎令人畏惧,可有几个人在眼前走动,隐约能听见几声人话,至少让王守仁知道自己还是个活人,并没变成孤魂野鬼。
刚被投入囚室的时候,王守仁只知道疼痛,其他什么也顾不得,后来他渐渐习惯了,肉体的痛苦似乎可以忍受。这时候王守仁开始觉得十分委屈,心里气愤难平,因为他实在没有做什么过分的事,正德皇帝没理由对他施以如此残酷的惩罚。
其实王守仁所上的奏章内容并不长:“臣闻君仁则臣直。大舜之所以圣,以能隐恶而扬善也。臣迩者窃见陛下以南京户科给事中戴铣等上言时事,特敕锦衣卫差官校拿解赴京。臣不知所言之当理与否,意其间必有触冒忌讳,上干雷霆之怒者。但铣等职居谏司,以言为责,其言而善,自宜嘉纳施行;如其未善,亦宜包容隐覆,以开忠谠之路。乃今赫然下令,远事拘囚,在陛下之心,不过少示惩创,使其后日不敢轻率妄有论列,非果有意怒绝之也。下民无知,妄生疑惧,臣切惜之。今在廷之臣,莫不以此举为非宜,然而莫敢为陛下言者,岂其无忧国爱君之心哉?惧陛下复以罪铣等者罪之,则非唯无补于国事,而徒足以增陛下之过举耳。然则自是而后,虽有上关宗社危疑不制之事,陛下孰从而闻之?陛下聪明超绝,苟念及此,宁不寒心!况今天时冻冱,万一差去官校督束过严,铣等在道或致失所,遂填沟壑,使陛下有杀谏臣之名,兴群臣纷纷之议,其时陛下必将追咎左右莫有言者,则既晚矣。伏愿陛下追收前旨,使铣等仍旧供职;扩太公无我之仁,明改过不吝之勇;圣德昭布远迩,人民胥悦,岂不休哉!臣又惟,君者,元首也,臣者,耳目手足也。陛下思耳目之不可使壅塞,手足之不可使痿痹,必将恻然而有所不忍。臣承乏下僚,僭言实罪,伏睹陛下明旨有‘政事行失,许诸人直言无隐’之条,故敢昧死为陛下一言。伏惟俯垂宥察,不胜干冒战栗之至!”
这道所谓的劝谏奏章,其中并没有抗争的味道,反而带着一股子说不出来的暧昧。
王守仁一生中给皇帝上的奏章不少,像这样谄媚撒娇无所不至的,仅此一份。而奏章里说来说去,只是请求正德皇帝赦免御史、给事中之罪,丝毫没有提到惩治奸臣、扶正朝纲之类的话,言语温和,战战兢兢,言辞之中夹着一个个“媚眼儿”,很像一个不怎么得宠的小妾在大着胆子劝说骄横跋扈的丈夫。这与五年后、十年后、二十年后王守仁所写的那些直斥君王、披肝沥胆的奏章相比,简直判若两人。
在王守仁想来,他上奏劝谏皇帝完全出于一片忠君之心,没有丝毫杂念。既不像早前那几位阁老硬逼着正德皇帝杀掉身边的太监,也不像御史们一心违逆皇帝的意旨,哭着闹着要挽留已经被罢黜了的两位阁老。在奏章中王守仁只是劝说正德皇帝不要对御史言官们痛下杀手,给这些人适当留个体面,借此与整个朝廷达成和解,免得这场罢免阁臣的政变引发过多的动**。王守仁以为,他说这些话并不完全是为言官们求情,更重要的是要维护皇家的体面,纯是一片赤胆忠心,所以奏章中一上来就把正德皇帝比作“大舜”,又把御史们责备了几句:“臣迩者窃见陛下以南京户科给事中戴铣等上言时事,特敕锦衣卫差官校拿解赴京。臣不知所言之当理与否,意其间必有触冒忌讳,上干雷霆之怒者。”意思是说王守仁自己对这次捉拿御史的事件并不完全知情,但坚定地认为以戴铣为首的那些御史、给事中被皇帝抓起来,必有其原因,用这些话既给自己撇清嫌疑,又替正德皇帝开脱,认为皇帝以前一贯正确,这次仍然是正确的。然后才说:“铣等职居谏司,以言为责,其言而善,自宜嘉纳施行,如其未善,亦宜包容隐覆,以开忠谠之路。乃今赫然下令远事拘囚,在陛下之心不过少示惩创,使其后日不敢轻率妄有论列,非果有意怒绝之也。下民无知,妄生疑惧,臣切惜之。”意思是说御史们是监督朝廷风纪的言官,天生就是一副大嘴巴,话说得对,皇帝可以听,就算话说得没道理,皇帝也不必跟这帮人较真儿。现在皇帝派人对御史、给事中捉拿捕打,影响太大,难免让臣民百姓们感到紧张,这样做等于阻塞了“忠谠之路”,对皇帝今后的统治没什么好处。
确实,王守仁的一颗心从里到外完完全全是为正德皇帝着想的,也正因为心里装满了忠诚与驯服,所以王守仁才会在奏章里写下“在陛下之心不过少示惩创,非果有意怒绝之也”这样一厢情愿的傻话,硬把皇帝的心思往善良之处设想。
基于“正德皇帝是位圣明之君”的固执幻想,王守仁在一道短短的奏章里说了大量傻话:“大舜之所以圣,以能隐恶而扬善也”,把传说中的圣王大舜拿来做参照,认为正德皇帝若肯听劝,释放被捕的御史和给事中,则“扩太公无我之仁,明改过不吝之勇,圣德昭布远迩,人民胥悦,岂不休哉”,只一改过,立刻成仁成勇,天下万民称颂,人人皆大欢喜,真是好上加好,好得不能再好了。
最后,为了表白自己对皇帝完全忠诚,毫无杂念,没有二心,王守仁在奏章中居然说了一大套谄媚之语:“臣又惟,君者,元首也,臣者,耳目手足也。陛下思耳目之不可使壅塞,手足之不可使痿痹,必将恻然而有所不忍”,觍着脸对皇帝撒娇,认为皇帝是国家元首,大臣是皇帝的耳目手足——说穿了,大家都是同谋,是一伙儿的,岂能下死手自相残害?做皇帝的好歹得给大臣留点儿面子……
不得不承认,此时的兵部主事王守仁实在是皇帝驾下一条忠实的小走狗,也是个傻得实在的书呆子。
就因为如此忠实,如此坦诚,如此呆气十足,面对**受杖、关进诏狱的残酷结局,王守仁实在不能接受。此时的他在囚笼中辗转号泣,怒不可遏,真想找一个什么人来好好辩论一场,或者放开嗓门好好骂上几声。可是还不等王守仁哭闹叫骂起来,眼前发生的一件事,立刻就让王守仁彻底绝了辩论和骂人的念头。
在关押王守仁的囚笼对面供着一具阴森森的狱神像,供桌上点着蜡烛,却没摆放供品,在狱神像脚下,墙壁上开了一个黑糊糊的窟窿,王守仁头次坐监,满肚子委屈,没工夫去想这个窟窿是做什么的,直到眼看着两个狱卒费力地抬着一个芦席卷儿过来,隐约对外头说了声:“接着!”就把席捆子从这个黑窟窿里塞了出去。灯火一晃,隐约看见芦席卷子里露出一双焦黄的赤脚,闻到一股吓人的血腥味儿,王守仁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这顺着黑窟窿递出去的是个死人!
诏狱本就是个既没王法也没人性的地方,死在诏狱的犯人按规矩不从大门抬出去,也不准家人来收尸,只用芦席裹起来,从狱神像脚下开的窟窿里递出去,外面的打手接了尸体,立刻焚化成灰抛入荒野,不管这个犯人曾经身居何职,所犯何罪,在狱中遭受过何等迫害,至此也就查无可查了,而死者的冤魂都被狱神狰狞的恶像镇压着,永世不得翻身。
王守仁是个惜命的人,从他上奏谏君的那一刻就没想过用性命去抗争,现在身受刑伤,被困囚笼,寒冬腊月,无医无药,寒冷、疼痛、满腹冤屈、伤口恶化,不管哪一样都能立刻要了他的命。而在这些索命的“无常鬼”之中最致命的还是他心里那不可遏止的愤激之情。
王守仁身上有一个过人之处,就是他天生就很懂得变通之道,知道生死关头性命要紧,急忙整理心神,强迫自己把那份“忠而见弃”的愤懑彻底收拾起来,开始给自己寻找活下去的理由和机会。
王守仁是个聪明人,从小他就比别人聪明。现在这个聪明人趴在这血污、便溺、臭气熏天的烂泥坑里,低下头不去看那凶恶恐怖的狱神像,而是冥思苦想,拼命揣摩正德皇帝的心思,渐渐把眼下的时局理出些眉目来了。
正德皇帝之所以发动政变,用无上的独裁大权调动军队和特务来清算大臣,说穿了,并不是与整个文官集团为敌,而仅仅是要驱逐先皇留下的三位阁老。
其实历代新君登基之时,往往会对前朝遗留的重臣做个清理,喜欢的留,不喜欢的废,这并不是什么新鲜事,只是正德皇帝的做法简单粗暴,毫无理性,动静闹得太大,引发了整个文官集团的公愤,由此可知,正德皇帝处理政事的手段实在不怎么高明。正是因为皇帝的粗暴愚蠢才使得罢黜阁臣之事迅速发酵,引来大臣的抗争和御史言官的劝谏,而正德皇帝在罢黜阁臣之后,立刻以残酷手段打击御史和给事中,这一招却是比较高明的,因为御史和给事中官卑职小,虽然穿着一件獬豸补子的大红官袍,其实并不能像这传说中的“神兽”那样把罪人撕成碎片。相反,御史和给事中们倒常常被拉进党争之中,成为权臣互相攻击的急先锋——做了咬人的恶犬,所以言官们的名声其实不太好。在皇帝眼里,这些徒有其名的言官们只是朝廷的“门面”,摆在那里做样子的,只长着一张骂人的大嘴,手里没有任何实权,虽有参劾的权力,其实干预朝政的力量却微不足道。
现在正德皇帝越过刑部、大理寺、都察院这些执法的部门,直接命令锦衣卫特务把言官们逮捕起来关进诏狱,是借打击言官警告大臣们:皇权至高无上,皇威是无底深渊,触之者死,绝无例外!而大臣们对皇帝的暗示也大多心领神会——尤其官职越高的人领悟得越深,所以当言官们被关进诏狱之后,并没有一位大官僚出来替他们说话。只有王守仁这个不懂事的兵部六品主事上奏劝谏。
——在如此紧要的关头,做如此不合时宜的劝谏,难怪王守仁要**受杖,被关进诏狱了。
想到这里,王守仁忽然觉得很后悔,心里顿生悔意,愤懑就消了。心火一退,身上的刑伤也不像刚才那样疼得火烧火燎,于是王守仁又继续向深处想去了。
皇帝是真命天子,受命于天,非凡夫俗子可比,所以君临天下独裁一切,原本就有权罢免阁臣。当阁老被黜的时候,敢于上奏请求皇帝收回成命的不过二十多人,其中没有一个官员的品级超过四品。这些人通通下狱之后,出来替言官们说话的仅有王守仁一个,六品小官而已,而肯替王守仁鸣冤的,再没有人了。
显然,正德皇帝发动的这场政变开始得风风火火,完成得干脆利落,到现在雷霆已止,暴雨将息,用不了多久就会雨过天晴,之后正德还是要当他的皇帝,想顺顺当当统治天下,也还是要重用文臣。
不然怎么办?难道正德皇帝要靠刘瑾、张永这帮太监治理国家吗?
早前正德皇帝发动的政变过于粗暴,现在他逮捕言官,又有违反祖制之嫌,面对皇帝吓人的威权,大臣们又表现得异常驯服,整个朝廷已经不再闹腾了,这么看来,正德皇帝实在没必要杀害被捕的御史和给事中们,最多就是把他们关在诏狱里,等风暴完全平息,悄悄释放了事。
御史们上奏是请求皇帝留任阁臣的,这个请求实际上逆了龙鳞,皇帝当然震怒。可王守仁上奏只是请求皇帝对御史们网开一面,话又说得客气,对于这个乖巧的王守仁,正德皇帝不至于大发雷霆,所以王守仁的“罪行”比那些御史和给事中要轻微得多,一旦迫害停止,王守仁一定会第一批被释放。
除了对政局必将逐渐缓和的推测之外,王守仁身后还有一股可以倚仗的势力,就是他的父亲礼部左侍郎王华。
王守仁的家在浙江绍兴府山阴县(今属宁波余姚),这一带人文荟萃,是个出大官的地方。王守仁的父亲王华更是非同小可,成化辛丑年进京赶考高中状元,在翰林院做了一年庶吉士,立刻被任命为六品修撰,成为皇帝身边的文学侍从之臣。因为王华人品方正、学识渊博,很快受到弘治皇帝的格外器重,先是命他担任詹事府少詹事,专门辅佐太子,之后又做了经筵日讲的主讲官,专门给皇帝讲述儒学经典,再被派去参与编纂描述成化皇帝生平的《宪庙实录》和《大明会典》,之后又被派去督促太子读书,成了当今正德皇帝的太师傅。
状元公出身的王华世事圆熟,精明干练,学问出众,办事能力极强,前朝弘治皇帝对他左提右携,直到升任礼部左侍郎,掌管国家大典,负责科举春闱,若不是弘治皇帝忽然病逝,恐怕用不了几年,礼部左侍郎王华就会入阁担任辅臣了。
虽然没能在弘治朝担任内阁重臣,可王华毕竟是前朝重臣,又是当今正德皇帝的太师傅,依惯例,像他这样的本事,这样的资历,只要大学士出缺,就极有可能被补为大学士,一旦成为大学士,入阁辅政就只是时间问题了。
王守仁鲁莽上奏触犯龙颜,情况确实不妙,可王守仁毕竟有这么一位根基深厚的老父亲在,难道王华能眼看着自己的长子就这么白白死在诏狱中吗?此时,礼部左侍郎王华一定在托关系想办法解救王守仁了。
想到这儿,王守仁越发肯定,只要不因为刑伤死在狱中,这个诏狱他就一定坐不久,少则几天多则数月必然会被释放出来,重见天日。
明白了自己为什么挨打坐牢之后,王守仁就不再愤怒了;想透了自己必将获释之后,王守仁也就不再忧急了。一个囚犯,心里既没有多少愤怒,又不是特别忧急,剩下的就只是寒冷和伤痛,而这两样痛苦相对而言是比较容易适应的。于是王守仁渐渐踏实下来,开始琢磨下一个问题:出狱之后,自己会得到怎样的待遇?将来,又将往何处去?
自古以来权臣的儿子往往被称为“衙内”,这些人想出人头地远比一般人容易得多,就算犯了法,所受的惩罚也比别人轻得多,最厉害的是,有父亲的庇护,这些“衙内”就算犯了罪受了罚,也很可能在几年内重新复出,东山再起。
身为礼部左侍郎的儿子,王守仁就是一位衙内,他的背后有父亲庇护,罪大亦不至死。
可细细分析起来似乎又没这么便宜,因为王守仁是在一个最不合适的时机得罪了刚刚登基一年而且正在发动一场政变的皇帝,对正要建立威信的新皇帝而言,王守仁的莽撞是非常可恶的,从这方面设想,王守仁想东山再起,重新出来做官,也并不容易。
另一方面,王守仁也很了解自己的父亲,知道老父亲极有心计也极为严厉。因为离位极人臣的“阁老”之位只有一步之遥,王华为人处世就更显得冷峻刻板,即使对自己的儿子也表现得冷淡而理智,所以王守仁二十七岁中进士,到三十五岁这年也不过当了个六品主事。现在王守仁闯了这么大的祸,惹皇帝厌恶,也必然连累老父亲,在这个节骨眼儿上,王华大概不会站出来替自己的儿子说一句话。
也就是说,只要身体能熬得过,王守仁就不会死在诏狱里,可出狱之后,他恐怕没机会再做官了。
不做官,也好。
老父亲中状元之前,王家在余姚一带只算是个中产之家,但老父亲做官这么些年也置了些家产,如今的王家早就是个富户了。若不再做官了,王守仁大可以回老家去当个乡绅,有房有地有车有马,既不吃苦也不受穷,连政事烦扰也都扔在脑后,只管过自己的小日子,好着呢,好着呢!
自从被投入诏狱以来,兵部六品主事王守仁终于对自己的言行做了一次极深刻的反省,从愤慨到悔悟,继而把一切都看透了,看淡了。到这时他的心情比刚才又好了一些,趴在小土台子上熬着刑伤,脑子里似有似无地打着主意,忽然想起《易经》中的第三十三卦,越想越觉得有意思,不由得在黑暗中嘟嘟囔囔自言自语起来。
“天下有山,遯,君子以远小人,不恶而严。”
王守仁嘴里念叨的是《易经》中的一个“遁卦”,卦辞是说君子就像高高的山岳一样,可山再高也不会比天还高。所以君子也要学会认命,低头。但君子终归是君子,他们心里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人。就算受了窝囊气,受了委屈,也照样有节操,有尊严,可以从心里看不起那些耍弄阴谋诡计的小人。
这“遁卦”之中所说的内容,竟与王守仁眼下的处境处处符合。想起古人能总结出这样的卦辞,必然也受过这样的冤屈,王守仁不由得长叹一声,继续喃喃念道:“初六,遯尾;厉,勿用有攸往。象辞曰:‘遯尾之厉,不往何灾也?’遇事不肯退让,必然对自己不利,所以当退即退,不利则不争,静观其变为上。”
“六二,执之用黄牛之革,莫之胜说。象辞曰:‘执用黄牛,固志也。’此谓胸中志向如黄牛之革,牢不可破,虽遇困境亦不动摇。”
“九三,系遯,有疾厉;畜臣妾,吉。象辞曰:‘系遯之厉,有疾惫也。畜臣妾吉,不可大事也。’遇事不能自我解脱,犹如恶疾缠身,最为不利,此时要从困顿之中抽身退步放宽心,做小事,取小乐子,不争一时之意气。”
“九四,好遯,君子吉,小人否。象辞曰:‘君子好遯,小人否也。’唯君子识进退,知道退之则吉的道理,小人不能知此道理,遇事每狂悖不能解脱,是取死之道也。”
“九五,嘉遯,贞吉。象辞曰:‘嘉遯,贞吉,以正志也。’君子既明进退之道,当退则退,当隐则隐,而其心不动,其志不夺,此为上策。”
“上九,肥遯,无不利。象辞曰:‘肥遯无不利,无所疑也。’人生在世皆有挫折,君子行方守正,挫折更多,但不可为挫折所困,而应以宰相胸襟大而化之,不以难为难,不以辱为辱,终能避过灾劫,遇难成祥。”
《易经》是上古圣贤所著的神书,其中卦相无不洞彻世情,精准明白,现在这一个“遁卦”竟好像专为王守仁这个“忠而见弃”的可怜书生所作,把卦辞在胸中理了一遍,王守仁忽然觉得心胸开阔,郁结于心的一股浊气逐渐散开了。
在朝廷里当臣子,其实是个下贱苦差,文案劳碌,上下巴结,同僚间的暗算,捋不清的党争,时时可能获罪,处处都要操心,赚的银子却实在很少,一年才几石米而已。铁了心做奸臣,收贿行贿拼命往上爬,王守仁没有那个邪心眼儿;做忠臣,又是这么不容易。
忠臣无趣,奸臣恶心,两个皆不选,怎么办?想来想去,到底只有“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是个好办法。
刚刚挨打的时候王守仁觉得委屈得很,可现在他觉得皇帝不要他了,正好!以后就算有官也不做了。回绍兴老家去,在自家庭院里开个菜园,房前屋后种几棵竹子,闲时游山玩水,与朋友们吟诗作对,写些咏景怡情的文章,有兴趣了也学着农夫们下地种几棵庄稼,过着神仙一样的日子,比什么都强。
想到这儿,王守仁的心里更松快了,甚至有了几分不合时宜的高兴。心里一松快,也不知怎么的,忽然有了诗兴,于是自得其乐,竟趴在烂泥里低声吟起诗来:
遁四获我心,蛊上庸自保。
俯仰天地间,触目俱浩浩。
箪瓢有余乐,此意良匪矫。
幽哉阳明麓,可以忘吾老。
身上痛,心里乱,诗也很难写得出色。可坐牢能坐到写出诗来,说明王守仁的心已经稳下来了。
对读圣贤书的人而言,自古有两位楷模,一位是颜回,箪食瓢饮居陋巷,不改其志,苦读深思,虽然不出来做官,照样是个清白高尚的大贤;另一位是曾点,“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不问世事,但求怡然自得。王守仁的一首诗,以会稽山上的一个著名景致“天地阳明紫府”代替了沂水边的舞雩台,把绍兴城里自家那座侍郎府比作颜回苦读的陋巷,既有颜回之清高,又有曾点之怡乐,风雅至此,竟将一座黑牢化为清幽旖旎之地了。
说到会稽山上的“阳明麓”,那是王守仁年轻时常去游玩的地方,因为喜欢这处山水,王守仁还给自己取过一个号,称为“阳明子”。想起家乡的好山水,不知怎么,王守仁心里竟有些喜滋滋的。凝神想了片刻,口占一绝:
鉴水终年碧,云山尽日闲。
故山不可到,幽梦每相关。
雾豹言长隐,云龙欲共攀。
缘知丹壑意,未胜紫宸斑。
这首小诗未经推敲,词句比刚才那首更显拙劣,可是在诏狱之中,刑伤之后,竟能写出咏景怡情的诗作,也很难得。
念了诗,王守仁意外地发现,原来自己竟有如此坦**心胸,比古代圣贤都不差,觉得颇有些得意。趴在臭泥坑子里又出了一会儿神,想起了早年因病辞官回乡,养病之时到过一次杭州,看过一眼西湖的美景:
予有西湖梦,西湖亦梦予,
三年成阔别,近事竟何如?
况有诸贤在,他时终卜庐。
但恐吾归日,君还轩冕拘。
不错,这首诗写得更有意思了。将来熬过这场大劫,先把身上的伤养好,然后一叶小舟沿运河而下回绍兴老家,走这条路必然要过杭州,到时候邀约几个好友,再游一次西湖,把自己在狱中写的小诗抄录出来给朋友们看看,诗的末尾就署“阳明子”三个字,又响亮又洒脱,好让这些人记住,王守仁做过一回官,谏过几句忠言,遭过刘瑾奸党的迫害,挨了一顿廷杖,下过一回诏狱,是大明朝一位实实在在的大忠臣。
那时候,朋友们一定鼓掌赞叹,先夸王守仁忠烈,再赞他的人品,自然也忘不了赞扬他这几首狱中诗。而王守仁自己呢,屁股上的刑伤早就好了,**受杖的耻辱早就淡了,只剩下潇洒,只剩下得意。
从此以后,阳明先生王守仁顶着忠臣义士的名头,过着乡绅隐士的日子,惬意呀,实在是惬意得很。
于是王守仁又写了一首优雅精绝的小诗出来。这诗的名字叫《不寐》,也就是说,这是王守仁因为伤病孤独难以入睡时自我安慰的诗作:
崖穷犹可陟,水深犹可泳。
焉知非日月,胡为乱予衷?
深谷自逶迤,烟霞日悠永。
匡时在贤达,归哉盍耕垅!
山崖再高,我能登上去,水流再深,我能游过去,可这日月(大明朝廷)之事呀,怎么这么扰乱我的心?山谷迤逦,烟霞错落,匡扶乱世的伟大工作就让那些贤达去做吧,至于我,已经打算回乡下做个闲散乡绅去了。每个人的心里总有一杆秤,随时称量着得失轻重,这是天性,谁也避免不了。只不过有些人称量的是私利,有些人称量的却是良知。至于具体称量的是什么,这是每个人自己的事,别人也干涉不得。
只不过王守仁有些与众不同,因为二十多年后的他竟成了心学的一代宗师,倡议良知之学,其学说影响之大可以说无与伦比。这样一位了不起的人物,在他坐牢的时候,心里来回称量的居然全是个人私利,所想的全是怎样愤世嫉俗,寻找避祸的借口,然后落荒而逃,躲开一切责任和麻烦,从这精明狡猾的心思里实在看不出多少“良知”来。
半生倡议良知之学的王守仁,在他平生第一次因劝谏皇帝而获罪,被打下诏狱的时候,心里居然没有多少“良知”,这倒让人觉得惊讶。
下诏狱这一年王守仁已经三十五岁了,而这位先生的整个人生仅有五十七年,也就是说他的生命已度过大半,可此时的王守仁对于心学、对于良知尚且一无所知。于是上奏谏君的时候,他表现得既鲁莽又自信,奏章里的言辞既矫情又谄媚,入狱之后,他的心态既自利又平庸,就像皇帝脚边的一条小狗,一开始跳上来冲着主人撒欢儿,却被主子狠狠踢了一脚,于是趴在一边眼泪汪汪自伤自怜,心里想着要不要就此离家出走?却不敢对踢打他的主子稍有不满。
很难想像,这就是一代宗师王守仁在诏狱里的真实嘴脸。
事实上在诏狱中的王守仁根本连“心学”二字都尚未入门。于是“心学”对他毫无帮助,“良知”于他似有似无。可仅仅三年后,王守仁就在困境之中悟到了圣学的根本,一个“良知”拯救了自己的灵魂,一句“知行合一”打通了成圣贤的坦途,其进步之神速,实在令人匪夷所思。能有如此进步,并不说明王守仁这个人有什么与众不同的神奇之处,只能说“心学”本身并不深奥,也不难懂。
其实“大道至简”,越是有用的道理,越容易让人理解和接受,正像王守仁自己说的:“言益详,道益晦;析理益精,学益支离无本,而事于外者益繁以难。”阳明心学,就是这么一种简易朴实的道理,完全实用,没有任何字眼儿可抠。
需要记住的是,王守仁这位心学宗师一直到三十五岁这一年,对于心学尚且一无所知。之后三年悟道,二十年“成圣”。我们这些后人甚至不需要去悟道,因为道理已经被前辈们悟出来了,我们要做的只是看一看这些道理,然后走上自己的成圣之路就行了。
人人皆可为尧舜,个个心中有仲尼,满街都是圣人。王守仁也曾是个如此平凡的人,既然他能成圣,我们这些后人,没理由做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