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资到“美的理想”上去,它的利息是性灵的光采,爱是建设在相互的忍耐与牺牲上面的。
送曼年礼——曼殊斐儿的日记,上面写着“一本纯粹性灵所产生,亦是为纯粹性灵而产生的书。”——一九二七:一个年头你我都着急要它早些完。
读高尔士华绥的“西班牙的古堡”。
麦雷的Adelphi月刊已由九月起改成季刊。他的还是不懈的精神,我怎不愧愤?
再过三天是新年,生活有更新的希望不?
一九二七年十二月二十八日
愿新的希望,跟着新的年产生,愿旧的烦闷跟着旧的年死去。
《新月》决定办,曼的身体最叫我愁。一天二十四时,她没有小半天完全舒服,我没有小半天完全定心。
给我勇气,给我力量,天!
一九二八年一月二十三日[30]
小病三日,拔牙一根,吃药三煎。睡昏昏不计钟点,亦不问昼夜。乍起怕冷贪懒,东偎西靠,被小曼逼下楼来,穿大皮袍,戴德生有耳大毛帽,一手托腮,勉强提笔,笔重千钧,新年如此,亦苦矣哉。
适之今天又说这年是个大转机的机会。为什么?
各地停止民众运动,我说政府要请你出山,他说谁说的,果然的话,我得想法不让他们发表。
轻易希冀轻易失望同是浅薄。
费了半个钟头才洗净了一支笔。
男子只有一件事不知厌倦的。
女人心眼儿多,心眼儿小,男人听不惯她们的说话。
对不对像是分一个糖塔饼,永远分不净匀。
爱的出发点不定是身体,但爱到了身体就到了顶点。厌恶的出发点,也不一定是身体,但厌恶到了身体也就到了顶点。
梅勒狄斯写Egoist,但这五十年内,该有一个女性的Sir Wil-loughby出现。
最容易化最难化的是一样的东西——女人的心。
朋友走进你屋子东张西望时,他不是诚意来看你的。
怀疑你的一到就说事情忙赶快得走的朋友。
老傅来说我下回再有诗集他替作序。
过去的日子只当得一堆灰,烧透的灰,字迹都见不出一个。
我唯一的引诱是佛,它比我大得多,我怕它。
今年我要出一本文集一本诗集一本小说两篇戏剧。
正月初七称重一百卅六磅(连长毛皮袍)曼重九十。
昨夜大雪,瑞午家初次生火。
顷立窗间,看邻家园地雪意。转瞬间忆起贝加尔湖雄踞群峰。小瑞士岩稿梨梦湖上的少女和苏格兰的雾态。
一九二八年一月二十八日
清明日早车回硖石,下午去蒋姑母家。次晨早四时复去送除帏。十时与曼坐小船下乡去沈家浜扫墓,采桃枝,摘薰花菜,与乡下姑子拉杂谈话。阳光满地,和风满裾,致足乐也。下午三时回硖,与曼步行至老屋,破乱不堪,甚生异感。淼侄颇秀,此子长成,或可继一脉书香也。
次日早车去杭,寓清华湖。午后到即与瑞午步游孤山。偶步山后,发见一水潭浮红涨绿,俨然织锦,阳光自林隙来,附丽其上,益增娟媚。与曼去三潭印月,走九曲桥,吃藕粉。
一九二八年四月七日
是春倦吗?这几天就没有全醒过,总是睡昏昏的。早上先不能醒,夜间还不曾动手做事,瞌睡就来了。脑筋里几乎完全没有活动,该做的事不做,也不放在心上,不着急,逛了一次西湖反而逛呆了似的。想作诗吧,别说诗句,诗意都还没有影儿,想写一篇短文吧,一样的难,差些日记都不会写了。昨晚写信只觉得一种懈惰在我的筋骨里,使得我在说话上只选抵抗力最小的道儿走。字是不经挑择的,句是没有法则的,更说不上章法什么,回想先前的信札是怎么写的,这回这有些感到更不如从前了。
难道一个诗人就配颠倒在苦恼中,一天逸豫了就不成吗?而况像我的生活何尝说得到逸豫?只是一样,绝对的苦与恼确是没有了的,现在我一不是攀登高山,二不是疾驰峻坂,我只是在平坦的道上安步徐行,这是我感到闭塞的一个原因。
天目的杜鹃已经半萎,昨寄三朵给双佳瘻。
我的墨池中有落红点点。
译哈代八十六岁自述一首,小曼说还不差,这一夸我灵机就动,又做得一首:
残春
昨天我瓶子里斜插着的桃花,
是朵朵媚笑在美人的腮边挂;
今儿它们全低了头,全变了相——
红的白的尸体倒悬在青条上。
窗外的风雨报告残春的运命,
表钟似的音响在黑色里丁宁:
“你生命的瓶子里的鲜花也
变了样,艳丽的尸体,等你去收殓!”
一九二八年四月二十日
再别康桥[31]
轻轻的我走了,
正如我轻轻的来;
我轻轻的招手,
作别西天的云彩。
那河畔的金柳,
是夕阳中的新娘;
波光里的艳影,
在我的心头**漾。
软泥上的青荇,
油油的在水底招摇;
在康河的柔波里,
我甘心做一条水草!
那榆荫下的一潭,
不是清泉,是天上虹;
揉碎在浮藻间,
沉淀着彩虹似的梦。
寻梦?撑一支长篙,
向青草更青处漫溯;
满载一船星辉,
在星辉斑斓里放歌。
但我不能放歌,
悄悄是别离的笙箫;
夏虫也为我沉默,
沉默是今晚的康桥!
悄悄的我走了,
正如我悄悄的来;
我挥一挥衣袖,
不带走一片云彩。